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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巷內,江行峥的臉上還殘餘着昨夜宿醉的頹唐,坐在付禹臣生前的桌案邊,一邊撥算珠,一邊凝眉翻看這宅子前家主留下的賬簿。
小胖子付懷東敦實地坐在桃木杌子上幫他分揀,一邊幹活一邊煞有介事:“我爹爹遇害之後,我跟錦衣衛說過幾次這兇案與爹爹的公務有關,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認真看過這些稅目錢糧,總是翻一翻就走了,好幾個都是這樣。”
他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大人般的世故成熟,說話的口氣似乎也頗有城府。
江行峥挑眉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大明稅制并非統收統解,一個地方要繳多種稅款,交稅科目也極雜,田賦、丁糧、銀兩、實物稅,繳稅的地方也有區分,承運庫、永豐倉、太倉銀庫,丙字庫……鎮府司專司緝賊捕盜,他們不是不想管,是管了也看不出門道。”
付懷東不服氣,擰過身子反問:“那你怎麽就能管?看得也很快!”
江行峥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繼續核算,就在付懷東悻悻地以為這個大人不會再開口時,江行峥頭也不擡道:“因為我不是世襲的校尉職,我小時候和你一樣,是拿着算盤長大的。”
玉斯年很謹慎。
從淮安到金陵四百裏地,他打包胡肇案中的細節記錄、殺香月身份信息核對、十一年前吳琯府上信息,彙總足足有一摞,裝在魚筒之中讓人步遞回來。原本郵傳方式官員多選水遞、馬遞,但他為了确保時效還有絕對的私密,他花了大價錢單獨讓驿站派發少狀鋪兵,輪換着跑送到金陵,走正式交接文書的級別,一日一夜,飛速地送到四爺手中。
邝簡飛速地将這些文卷看完,确定稽查無錯漏,然後忽然沉吟着,擡頭問四爺:“你是不是早知道什麽?”
他此前對淮安府的推測只局限殺香月的親人曾為胡野胡肇兩兄弟所害,胡肇原是鄉裏捕快,後來一步步幹到了淮安漕運總督,邝簡猜測過殺香月可能是河上盤壩的纖夫的兒子,是某個線民船家的兒子,但是他從沒設想過殺香月會是前淮安府知府的兒子,若非四爺與玉斯年早有懷疑目标,斷不會如此快速果決地查出這個結果。
四爺坦然一點頭:“的确是知道一些。”
邝簡舔了一下嘴唇:“他怎麽……”
邝簡頓了一下,還是問道:“他父親是怎麽死的?”
四爺苦笑一聲:“不止是父親,是全家。吳琯信奉太平教,洩露朝廷機要,正統三年秋末,滿門抄斬。”
邝簡嘴角抽動了一下,良久,緩緩道:“……果然如此。”
剛剛他問話的時候,曾有一瞬間産生了不切實際的期待,他卑鄙地希望,吳琯是“假稅案”時為民請命被奸人迫害致死,好像這樣殺香月就能找到一個出身良善的作證——可是他知道這個念頭有多荒謬,不管錢錦查到的這件事水有多深,波及有廣,它的幕後人或許可以輕易地碾碎一個平民,但是絕不可能輕易碾碎一個四品的朝廷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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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口氣淡淡,談起往事,卻也染上悵然:“當年吳家三十六口斬首,清點人數時少了幼子,我其實在心中悄悄慶幸過那孩子可以逃得一命,但仔細一想也知道,他能死裏逃生,只可能是被太平教所救……做父親已是一時糊塗,做兒子也只好走上歧途,想想也不知道他怎麽長大的,一個官宦人家的小少爺,一夕間家破人亡,成為朝廷欽犯,改名換姓,還要跟一群孤兒在太平教裏搶食生存……”
不用說得很詳盡了,那麽多野孩子,沒有能力心機的,早活不到今天了。
邝簡緊蹙着眉頭,一點不想聽四爺感懷傷情,冷酷地發問:“胡野胡肇和吳琯有什麽仇?”
既然殺香月的父親是四品大員,那以當年胡家兄弟的際遇,合該不會和吳琯産生什麽生死之仇才對。
“這事兒說來話長,”
四爺糾結地皺了皺眉頭,斟酌了一下,删繁就簡:“吳琯做知府時曾受理過一樁案子,當時他在兩京之間奔走,途經徽州府,胡家兩兄弟率先指認他奸污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對簿公堂時,那女孩直接拿出了證據還詳細說出了吳琯身上私密處的印跡——這件事對吳家打擊很大。唉,無淵你長在官宦世家,你應該懂這種苦惱。”
邝簡垂下眼去:“嗯。懂。你繼續說。”
四爺為難地托腮:“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對,想起來了,吳琯當年任淮安府知府時,令尊正任應天府府尹呢,兩府離得近,你可以向令尊的幕僚們打聽,吳琯的為人如何。這事兒出來的時候官場上有一半人都不信,吳知府與夫人琴瑟和諧,怎麽可能對一個小姑娘動手,我與玉斯年那時候剛剛釋褐受官,知道吳琯正追查的案子引人注目,便以為這是宵小設計的計策,打不過就潑髒水嘛,陰暗龌龊,老套路了,可這件事後來變化得有些複雜,那女孩不堪屈辱以死告發,女孩家中亦是憤恨之情溢于言表,之後這件事滾雪球一樣越鬧越大……”
“等等,”邝簡打斷他,“你說的案子……是淮安府假稅案嚒?”
四爺露出“你怎麽又知道”的表情,苦笑着點頭:“對,就是那個案子。若不然怎麽很多人都默默支持他呢?強奸案雖然撲朔迷離,但是他為治下百姓如此奔走,官場上很多人都還是信任他的,只是暫時不便表态而已。”
邝簡:“那之後呢?”
四爺:“那女孩不堪屈辱以死告發,之後這件事越鬧越大,吳琯只能停職受查——也是這個停職的過程,吳琯被人查出他裏通太平教,人贓俱獲,整個事情便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原來錢錦在公牍中查不到的不了了之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邝簡一時無言了。
四爺:“你知道的,國家苦太平教久矣,勾連異端之事一出,不管多麽同情,都不能姑息。這是原則問題。”
邝簡抿了抿嘴,點頭:“我知道。”
一時間,他思緒有些亂,無來由地想到小時候他曾經提着刀去對門通政司參議家砍門的時候,那時候也是父親要升遷了,家裏家外開始風言風語,連三個月前辭退的手腳不幹淨的婢女都被拿來說,說父親如何如何。他知道那種無法辯護澄清的感覺,只能被人冤枉着,無地自容,生不如死。
邝簡忽然問:“那女孩沒有問題嚒?”
“你說指認吳琯那個女孩嚒?”
四爺苦笑一聲:“她還真沒有,那不是什麽亂七八糟來路不明的人,那人家你也知道,鄱陽巨商,她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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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寫不動了,明天多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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