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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巷,江行峥又快速地算完了一本,幾番對照,他大抵已經知道了付禹臣是怎麽被太平教盯上了。
付禹臣負責的稅務科目是東南兵備道稅務,即“應、淮、安、徽、寧、池六處兵備道”的協濟。
所謂協濟,乃是遇重大事務臨時向朝廷協調的援助,譬如水災年,突發的鞏固長江防禦,倭寇騷擾時,多撥下的海防籌款,王公前往封國時,沿途儀仗開銷,但這些都是大協濟,一次便是萬兩白銀,事完則畢,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零碎的小協濟,兵備道軍事任務變動多,它的小協濟也跟着有很多,付禹臣做的事情,就是将這些小協濟不動聲色地變做定規——事情或許在幾年前就早已結束,但這些征派繳納沒有結束,積少成多,彙總成一筆款項按季輸送。
從時間上來看,付禹臣這筆暗賬已做了七八年了,按照太平教“善惡業果,伸冤在我”的觀念,付禹臣的确是他們要除掉的類型。
“正統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十二月二十一日,正統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江行峥沉吟着回想“鬼見愁”殺害這幾個戶部官員的時間,擡起頭,問付懷東:“你說你父親在遇害前幾日很不安,還提過這些公務會給他惹麻煩的話,對嚒?”
付懷東用力點頭:“對。”
江行峥皺了皺眉頭:“你家在你去年夏天至今,可曾出現過卷宗被盜之事?”
付懷東用力搖頭:“沒有,父親把這些卷宗藏得很好,我家沒丢過東西。”
江行峥看着自己手中的賬簿,略一思索:也是合理的,鬼見愁未必會對這賬簿耿耿于懷,因為要看懂這些東西,他不僅要熟知錢糧掌故,又要精通案牍流程,還要是個精算高手,這樣的人才可金陵找都是百裏挑一,他一個刀尖舔血的殺手做不了這樣精細的活兒,并且他也該清楚,就算能拿到衙門的卷宗、這些人的暗賬、還能找到一群精算高手幫他查,查來查去也很可能無功而返,因為這些戶部主事很可能只是分管這座冰山的小小一角,他們埋頭案牍,相互間都未必認識,鬼見愁根本找不出主幹在那裏,更看不出這筆錢會流向何方。
江行峥看了三本了,裏面賬目寫的都是暗語,出納人只有“古予”有點明顯,應該是兵備道前副統領的胡野——那鬼見愁接連殺害戶部官員的行為就可以解釋了——他知道順藤摸瓜不行,幹脆用人命倒逼身後的大人物行動。
付禹臣二月二十一日死後,他的公務慣例轉手到其他戶部官員手中,兵備道猝不及防,原本的“協濟費”斷流,胡野跑來金陵一定有這一層的原因,緊接着接到上峰務必鏟除“鬼見愁”的指令,明面上他氣勢洶洶地清剿了一處太平教據點,不想幾日後在叫佛樓上被妓女刺死。
都死了啊……
逄正英、儲疾、胡野、謝斌,短短一個月,那位連折四支臂膀,鬼見愁的威脅還在,按照他的行事,必然會在本月的二十一日繼續下手。
“那位大人物不好見吶,”江行峥想了想,看來要請自己的父親從鄱陽來一趟了。他低聲沉吟:“錦上添花,哪比得上雪中送炭。”
“他們現在一個縣裏就盤剝這麽多了?”
四爺說完淮安府情況,邝簡把他這邊的和四爺碰了一次,問:“你早知道假稅案這件事,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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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點點頭:“的确知道……怎麽說呢,其實很多年紀大一些的人都知道,但是沒找到根治的法子,稅務這裏舉證太難了,挖不出大頭,能翻出來的只是小角色,對方手法還越來越謹慎,就像是逄正英為什麽能盤得下開平王府,呂端賢為什麽對謝斌俯首帖耳,胡野為什麽可以花費得起琉璃珥,金陵官場的人你說他們心裏沒數嚒?有數的,但是抓不到把柄,人輕易又動不得,只先這麽僵着。”
四爺想了一下,問:“江行峥要跟你聯手?你為什麽拒絕他?”
他剛才聽邝簡說的,發覺江行峥此人是個人才,手上現在明顯也是捏着上面的內幕消息的。現在他們缺的就是情報,已經不想管是哪個渠道來的。
邝簡不說話,不輕不重地翻了他一眼。
四爺一愣,緊接着反應過來,“對對對,還有殺香月這樁事呢,江行峥要抓鬼見愁立功。”
他們藏的王牌是人家的垂涎之物,聯手後情報怎麽互通?信息來源怎麽解釋?他們不能只看眼前,十一年前江行峥胞姐跳河,十一年後自己的未婚妻又為人拐帶,江行峥對太平教的仇恨怕不是一點半點,聯手別說合作,不互相在後面給對方捅刀就不錯了。
四爺沉下心來,且不去想江行峥的事情,和邝簡根據眼前情況制定出接下來的行動方略,錢錦那邊的事情急不得,首要的還是要利用好殺香月這條線,盡快探明太平教內部的虛實,兩個人讨論來去,一不留神就過了午飯時辰,門外傳來嚴整的敲門聲,緊接着是張華的聲音,邝簡直起腰,想起他囑托過人過午來彙報一次工作。
“進。”邝簡朗聲應了一句,張華走進來,阖上門,向邝簡彙報起殺香月今天上午做了什麽,中午說了什麽,是否有反常舉動。
“閑聊?”邝簡頭也不擡地整理剛剛和四爺敲定的作案方略:“閑聊也說一遍具體的,他說什麽嚒了。”張華卡了一下殼,難得地遲疑了一下,邝簡擡頭看了張華一眼,對方只能硬着頭皮說下去:“衙門吃飯的時候在讨論邝捕頭的私事,他跟着湊熱鬧來着。”
四爺正要出門吃飯,聞言好奇地停下來:“他的私事?咱們邝捕頭還有私事呢?”
張華緊張地繃着臉孔:“今日上午不知道從哪開始傳,說您此前執行公務時有個相好,叫寶什麽的,中午大家就在談。”
四爺敏銳地擡頭看了邝簡一眼,怕邝簡生氣,誰知邝簡神色平靜,還輕輕“嗯”了一聲。
值房一霎間安靜得詭異。
張華摸不清邝簡的态度,求助般看了一眼四爺,四爺飛快地擡了擡下巴,他只能繼續道:“兄弟們也沒有惡意,只是好奇,吃飯的時候把您這幾年的案子有名的捋了一遍,殺匠師沒說什麽特別的,就是湊熱鬧詢問犯人和家屬當事人,跟咱們的人開玩笑說哪個比較可能。”
四爺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興致勃勃問:“那你們讨論出什麽結論沒有?”衙門裏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邝簡是孟質公的公子,但小邝捕頭不近女色這事兒知道的人挺多的,所以四爺很好奇衙門的差役到底給邝簡編排出了什麽樣的相好。
張華一臉苦笑:“小六子把邝頭公牍庫裏的案卷都調出來了,沒找到哪個寶的,成大哥說邝頭就是有人,也不可能是判案子遇到的下九流,一定是書香門第裏的小公子,然後大家都覺得有道理,吃差不多就散了……”
四爺哈哈大笑,問張華你緊張什麽,這不就是說着玩兒嚒!
邝簡表情複雜地看了四爺一眼,然後無言皺起眉頭,朝張華道:“做得很好,去忙吧。”
四爺看邝簡那副不為所動的表情就來氣,生怕事情不夠大,又添了一句:“哎哎哎,最後一問……沒問完呢!張華,當時殺香月是什麽神情?”
邝簡整理案牍的手微妙地停住了。
“啊……?”
張華對這倆不着調的上級簡直莫名其妙,但還是勉強地回答:“沒有什麽神情……本來就是湊熱鬧,他不是很在意啊。”
四爺笑吟吟地看向邝簡。
果然,這一次,小邝捕頭的臉色毫不遮掩地沉了下來。
大報恩寺又敲響了晚鐘,衙門裏的人趕着歸家,殺香月蹲在地上發呆,張華也要下值回家了,邝簡還有一點瑣事沒有料理結束,好像是手下一樁盜竊案需要他批複,說很快就放班,讓他等一等。
夕陽瑰麗,雲卷雲舒間,有一種濃麗至極的美,殺香月蹲在能曬到夕陽的回廊邊角,盯着自己的袍角。
他已經開解了自己一整天,上午開解自己邝簡只是喝醉了,下午開解自己邝簡是個正常男人,二十五歲有個孩子都正常,還沒與誰發生過感情才是不正常。喜歡文氣安靜的人這件事也很好理解,他日常公務接觸的多是地痞流氓,遇到彬彬有禮說話的自然會有好感,至于是不是書香門第這無關緊要,孟質公的公子什麽樣的門楣他攀不上……
殺香月深深吸了一口氣,忍氣吞聲,讓自己心态放平。
正當此時,一個人影沒過來,期期艾艾地低頭朝殺香月問:“叨擾,請問這兒能讨杯水嚒?”
邝簡倚着門框,飛快地批複下屬遞過來的案牍。
四爺早就溜得沒影了,他莫名有些急躁,案牍看到一目十行,時不時就要擡頭瞥一眼對面回廊的殺香月,夕陽意境幽古,打在那個人身上濃麗壯美得驚心動魄,他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能感覺到他的神态,甚至能看清他頸側上那塊青腫,邝簡手下的筆劃得飛起,一邊快速地詢問屬下幾個要點問題,一邊給出批示,等再擡頭,殺香月身邊忽然多了一個佝偻的小老頭,皮膚黝黑,灰布卦衫,小腿上紮着緊實的綁腿,打扮與橋頭販騾馬賣苦力的一般。
邝簡眯起眼睛,看着這兩個人低着頭并肩站在一起,像說話又不像說話,殺香月抽出炭筆,飛快地寫了一張紙箋塞給他,那老頭接過塞進褲袋中,猛然擡頭間,隔空與邝簡的視線對個正着,老頭一呆,調頭便走。
邝簡立刻将手中案牍扔給下屬,拉開步伐直奔殺香月而去,還沒靠近,劈頭就問:“那是誰?”
殺香月一愣,遲疑一霎:“附近趴活的,剛來應天府泊水間讨口水喝……哎!邝簡!”
邝簡并不理會殺香月的呼喊,越過他快步朝着聽事廳走過去,前廳人多,值夜的差役剛到崗正在大聲說話,街頭因區區小事而與人發生了口角的還在調停,有找孩子的,有打架的,全是人,邝簡飛快地撥開人群,鎖定那身灰布褂衫,一把拿住:“你站住。幹什麽來的?”
他聲音嚴厲,吓得那老頭一抖:“捕爺。”
待他戰戰巍巍回轉過來,咽一口口水,慌亂地開始解釋,“小的跟人起了口角,來,去中廳只是讨口水喝……”
邝簡卻不管他的說辭,瞥着他的褲袋:“剛才的人給了你什麽?”
此時殺香月已緩緩地跟過來,從最初的驚訝到此時的面色如霜,他擰起眉頭,冷眼看着這一幕。那小老頭看着殺香月,倉皇地往褲兜裏摸字條,朝邝簡交代:“這,這位主顧是改主意了嚒?”
“主顧?”邝簡心頭升起懷疑:“他找你買了什麽?送到哪裏?”
那字條老頭摸了一次沒摸出來,摸第二次才拿出來,遞到邝簡眼前:“腳座、木框、灰泥和燈芯草,不送到哪裏,就送到應天府……”
邝簡扯過那紙條,不認為殺香月現在需要這些,緊鎖着眉頭看,懷疑上面是什麽暗語。
“你要腳座、灰泥做什麽?”
他回頭,陰沉沉地盯着殺香月。
殺香月看着他,長久地凝視他,忽然間,他毫不掩飾地嗤笑一聲,大聲說:“沒什麽,我只是看你值房太陰濕,想幫你做個地臺隔潮隔熱,”說着他看着那張紙條,一日最後的餘晖在他的臉上由明轉暗,他輕飄飄道:“是我多事了。邝捕頭把它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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