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香月,”靳赤子忽然喚了他一聲,撩起暗房的簾子給他打了個眼色,“過來。”

殺香月的手開始抖了,呼吸轉粗地撐身站起來,快步跟着靳赤子走進屋去。

“怎麽回事?”靳赤子靠着貨箱,不耐煩地呸了一口唾沫,“你告訴他我們教內的事了?”

“沒有。”

殺香月的脖頸額頭綻出明顯的青筋,他吸了吸鼻子,駕輕就熟地翻箱倒櫃,摸出個白色小瓶子,手指顫抖地倒出幾顆深褐色的小藥丸:“他說什麽了?”

靳赤子啧了一聲,看着他手腳都要不聽使喚的樣子,不耐煩地舉起燭臺,奪過盛着藥丸的小金匙,對着火苗慢慢地烤。

空氣中炸開奇異的芳香,靳赤子緊鎖着眉頭,把邝簡說過的話,能給殺香月聽的複述了一下。

殺香月癱坐在地上,臉孔煞白地搖了搖頭:“你被他套話了……他總共沒說幾條明确的消息,他在試探你的反應。”

靳赤子皺了皺眉頭,顯然不認同他的說法,手上捏着他的下巴,把那變作琥珀色的丹藥塞進他嘴裏:“先不說我,你這左手是許四弄的罷,你還替邝簡殺了教裏好幾個兄弟,今晚還帶着他來這兒——你要叛教嚒?”

殺香月一張臉痛得慘白:“……我沒有!”

靳赤子一語道破:“你做到這個地步跟叛教也差不多了。”

這阿芙蓉只能略微止痛,跟他的傷貨不對板,根本沒有立竿見影的奇效,靳赤子說着焦躁地站起身,在這小小的庫房中連轉了好幾圈:“你氣死我了算了!聰明了一輩子,到頭來幹出這種糊塗的事情,你對他再好,你看看他領你的情嚒!”

殺香月痛苦地哽咽了一聲,伏身弓起脊背,渾身都繃緊了。

“我,我看到過他在翻案牍,很厚的一摞……”

殺香月渾身哆嗦着,臉色赤紅,抑制着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艱難地吐字:“我們教,教裏有內奸。”

這是庫房,往來都是貨物,地上皆是砂石土沫,殺香月說完這一句再受不了,顧不得幹淨肮髒雙膝着地地爬伏着倒氣,額頭就佝偻着抵在地上,靳赤子沒再說話刺激他,安靜地蹲在他身邊憂慮地看着他,他以為這次也和之前一樣過一會兒就好了,走他們這條路的,就是把命提在手心裏,什麽狀況都不意外,可今日那藥似乎一點效果也沒起,殺香月手背脖頸的青筋一層層的爆起,冷汗肉眼可見地彙成細流淌出來,緊接着,殺香月右手驟然往地面上擂了一拳,擡起自己的頭顱狠狠地往那梨花木的木櫃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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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聽得人骨頭都一陣發寒,靳赤子跟着倒抽一口涼氣,拽住失控的殺香月,困住他的四肢急道:“忍一忍,忍一忍!二哥繼續給你烤藥!”

“老金!”靳赤子扭頭,朝屋外放聲怒吼。

殺香月自己就是一把兇器,自己傷自己非要把自己弄廢了不可,帶着東坡巾的老頭忙不疊地闖進來,看到地上這情狀一眼就明白發生了什麽,撿起地上的小白瓶就往外倒藥熏烤,殺香月不吭聲,血脈逆沖,只不住地打顫,死死地抓住靳赤子的手臂,渾身激出一層接一層的戰栗。

“好了沒?老金你快點!”靳赤子不斷地催促,看着殺香月這臉色就知道人要不成了,死亡之苦爬滿了他全身,他用着最後的力氣陣攣掙動,讓人根本按不住他!上一次靳赤子見殺香月這樣還是冬天,天冷,他受不了寒,寒氣激發後身體急轉直下,殺香月生不如死地在榻上輾轉翻滾,時毅那庸醫明明說過過了冬天他就不會再這樣了,怎麽都到夏天了他又發作得這麽厲害!也不知道是想到哪一節,他匝緊殺香月的身體忽然道,“你不要有事,我等下就去喊邝簡回來。”

這話有用。

可誰知是反作用。靳赤子說起邝簡簡直比說起叛教還利害,殺香月驀地嘶聲慘叫起來,登時透出困獸将死的絕望,含混地叫道:“……喊他做什麽,他要滾就滾!”

他又不是勞什子的寶燈,他殺香月爛命一條,有什麽好喊的!

老金急急忙忙地捧着融化的藥丸送過來,靳赤子趕緊捏開殺香月的嘴,強行把藥灌了進去,殺香月激烈地掙動了一下,靳赤子立刻托住他的下巴,一手強行捂住他的嘴,一手揉捏他的喉部,強硬道:“香月,咽下去……你得咽下去!”殺香月緊閉着眼睛,奇異的芳香塞滿了鼻腔,他用最後的神志配合靳赤子,用盡全力地往下吞咽,可是很難,他做不到,殺香月滿臉是汗,輕輕擺着頭,靳赤子只感覺手下汗濕的喉結幾次往下滾動,都滾不下去。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風急雨急,靳赤子霍地起身,委頓在地的殺香月察覺出危險,本能地伏地倒竄出去!他的動作太快,靳赤子只看到一道殘影,之後便是河庫裏的貨箱後發出一聲“咚”地響動!

幾乎是在同時,門被強行推開了,邝捕頭去而複返,陰沉的臉上一雙眼刀一般的銳利。

“殺香月呢?”他問靳赤子。

外面是驚人的風雨聲,他似狂奔而來,渾身被打得濕透,進屋時衣擺還翻弄着,後者還未答,貨箱的夾層裏有什麽動了一下,受了驚吓般朝裏縮了縮。

河庫前的人都沖了進來,楊素帶着人,臉上挂着傷,剛才顯然是動了手,邝簡沒有管他們,目光飛快地在暗房中逡巡,最外圍的地面上打濕了一灘水跡,一塊琥珀色渾濁的藥液,裏面混着刺目的血——

邝簡心裏咯噔一聲,一個箭步,近乎盲目地朝貨箱沖過去。

靳赤子一步上前,擡手擋住他:“幹甚麽。”

邝簡沒有動粗,指着剛發出響動的角落:“應天府和他有過協定,我要帶他走。”

前一句是蹩腳的借口,後一句才是目的,可出人意表的,靳赤子只猶豫了一下,竟緩緩讓開。

“你且看他願不願意罷。”

悚悚長夜,油燈在蓬頂驚險地晃顫着,扭曲出昏暗的光影。

邝簡長長的身影投在地上,放輕腳步走到那貨箱的夾隙間,兩側的油布裹挾着一道一眼看不出是人形的身體,古怪又僵硬地卡在狹窄的空隙之間,唯一清晰的是那人手裏握着把鋒銳的匕首,小臂緊縮着,維持着随時可以進攻的姿态。邝簡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個人,若不是有人告訴他,他無法相信這居然是殺香月,他第一次見到的殺香月不是這樣的,他聰明又漂亮,矜持缥缈得像個永遠不會被人得到的畫中美人,可是現在,他走投無路般蜷縮在角落裏,身上髒污不堪,旸着眼睛,眼神警惕又混亂。

“怎麽弄成這樣?”邝簡克制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靳赤子舔了下嘴唇,盡量平淡地說:“去年夏天,他執行一樁刺殺任務失敗了,受了點傷。”

邝簡沒再多問,朝着那陰影伸出手,想拉他出來,不出所料,那人影忽然舉起匕首飛快地朝他劃了一下,邝簡抽了口氣,再看,手掌被割出一道鮮紅的口子,他只能先作罷,蹲下身與殺香月平視,輕聲問:“……不是答應了我嚒?你要反悔了嚒?”

那聲音好溫柔,因為異樣的情緒帶着潮濕的顫抖,低沉沙啞,缱绻多情。

躲在夾層裏的人遲疑地挪動了,似乎是想靠近,邝簡上前一步一把拍下他的匕首,沒有絲毫手軟,強行抓着人拖行出來,殺香月悲切地嗚咽了一聲,滾出嘶啞的喉音。

靳赤子後退了一步,知道殺香月重傷之下仍可将人大卸八塊,只要他不願意,沒人可以真的強迫他,可面對邝簡,殺香月就像是只認過主又走失的貓,主人來抓它,它委屈地嗚咽一聲,踉踉跄跄還是要跟着回去。

靳赤子仰頭看蓬,一陣陣無語,朝身後招了招手。

老金乖覺,立刻将白瓷瓶、雨披、雨傘盡皆遞了過來,別的還好說,靳赤子着重地拿了白瓶,朝邝簡認真囑咐:“裏面是止疼的,他晚上若是疼得受不了,你喂他兩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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