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風聲隆隆,雨聲轟轟,狂風翻弄着小道兩旁的舊屋,破敗的城西露面污水急聚,泥濘不堪。

邝簡的後背寬廣、炙熱、平實,每走一步便傳來微微的震動,殺香月披着油披枕着他的肩膀,在他的背上沉沉地睡着,鉛色的雨打在巨大的油傘上,發出綿密沙沙的回響,好像頭頂一把油傘,便可抵禦天地所有的蕭瑟荒涼。

城西夜路難行,邝簡走了很久才走出亂巷,他穿行升平、開廉二橋,要從估衣廊過大中街,背上的人在此時動了動,呼吸節奏變了一霎,是睡醒了。

“還記得發生什麽了嚒?”邝簡側頭,向後低聲問。

殺香月将臉埋在他的脖頸,悶聲嘶啞地嗯了一下,然後緩緩說:“我太重了,放我下來吧……”

邝簡無聲地笑了一下,輕聲道:“不重,你還可以再胖些的。”

風雨凄厲地呼號着,路邊點燃的燈籠在風雨中激烈地搖擺,殺香月沒有回應,應該是沒有聽到,下一句,邝簡才稍稍提高了些音量,問:“靳二說你受傷了,是中毒嚒?”

殺香月又悶悶地嗯了一聲,溫涼的額頭伏着溫熱的脖頸:“每個月拔完毒都會這樣,休養幾天就行。”

邝簡點了點頭,步履不停,聲音卻有些艱澀:“我此前還以為是有人為了控制你給你喂了藥,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邝簡還不曾對他說過這樣坦率的話,那聲音中的擔憂簡直溢于言表,殺香月紅着眼睛擡了擡頭,可他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不住滑動的喉結和緊繃的下颌。然後,殺香月安靜地伏下身去,伸出自己蒼白細長的手,用力地抓住了邝簡的肩頭——

晚鐘“噌噌噌”地敲了起來。

因為驟雨,那鐘聲不高不低,不厚不薄,聽不出具體的遠近,一中年男子站在殿庑的檐廊之下,眼見着潮濕連綿的雨幕洇出不詳的深綠色。他不再年輕了,但依然精幹,依然風度翩翩,品藍色的羅衫在疾風驟雨中微微翻起,他舉步,伸出右手去接那隆隆風雨,玉扳指沾了水,其色更發渾澄,于幽暗中顯出瑩潤的碧綠色。

“掌教。”

一道年輕精悍的人影快步走來,滿身淋濕,單膝落地:“他供出了靳二的地盤,帶着官差去了一趟河庫現在又跟着官差走了,目前未見官府有什麽大動作,也未見靳二帶人車裏,不知裏面談了什麽。”

“嗯,”男人漫不經心,淡淡道:“做好防守就是,将之前聯絡的據點轉移,動作要快。”

他心緒并不在此,想的還是時毅午間傳來的口信,那小崽子讓他放邝簡一馬,那倆人一對兒活寶,一個敢說,一個敢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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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跪地之人明顯不滿意男人這樣的處置,兩手一叩,硬聲道:“義父,就算轉移,殺香月也能摸清楚我教行動規律與行動手法,他若真與官府勾結,我們将很被動。”

男人面容冷淡,也不回轉,蹙着眉,抿着唇,好似覺得吵擾:“那你要如何?”

年輕人驟然擡起頭,一拳擊打在左胸口,擲地有聲道:“許子漁請掌教——下擊殺令!”

銅鎖輕彈,嘎吱一聲,門開了——

檐下的夜貓呼啦一下子蹦跶了起來,喜悅又好奇地抻長了脖子,雖然盤桓着沒有沖到雨中,但是齊刷刷地沿着臺階立了一排,歡欣鼓舞地迎接男主人回家。

邝簡步伐沉重焦灼,單手用力托了托身上人,顧不上闩門大步沖進檐下,雨披油傘被他一股腦地卸在地上,他二話不說,急沖沖地背着殺香月就往卧房帶。

夜貓見主人無暇他顧,喵嗚一聲,撒歡似的往屋裏沖,邝簡此時顧不上這些小畜生,殺香月一路不聲不響,不睡,也不說話,他把人放倒在榻上,起身就想先引個燭火把藥丸燒化。

誰知他剛退開一點,身下人忽然從榻上折起,嘶聲道:“……藥。”

殺香月躺在床上就只有薄薄的一片,邝簡屈膝撐在榻上,翻出腰間便往他手心中倒了兩粒,殺香月拈起一顆咬在嘴裏,一顆藏進手心,撥過邝簡的臉頰,忽然一個擡頭,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他。

嘴唇上清涼馨香的觸感讓邝簡愕住了。

雨水簌簌打在床上,貓叫得要造反,他一下子忘了自己要做什麽。

令人窒息的沉默裏,殺香月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夜雨沉暗得只能反出非常微弱的光,可他用力地看着他,妄圖捕捉邝簡此時此刻所有的表情變化。

然後,殺香月屏住呼吸,滿心緊張又滿懷期待地,又親了他一下。

邝簡的腦子轟地炸了——

如果上一個親吻還過于倉促的話,那這一個已經非常直白了,他露出驚懼已極的神情,用力推開他的肩膀,立刻抽身而起!

殺香月臉上的平和瞬間被擊碎,他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傾起身體,顧不上左手的傷兩手并用地板住他的肩膀,挺身往他的臉上湊:“……邝簡!你昨晚對我做了什麽!你記起來,記起來!”

肩胛骨撞擊上床板發出沉悶的聲響,黑暗中邝簡狼狽地躲閃退讓,殺香月失了準頭撞上他的下巴,幾次撞得牙齒生痛,可他毫不氣餒一試再試,最後強硬地板住邝簡的臉,銜住他的唇,迫他開口,小小的藥丸被推送了進來,邝簡目瞪口呆,胸膛直如滾油入水,整個人就要炸開!

(此處省略440字,讀者自己想象吧)

“殺香月!”

邝簡忽然生氣了,用力地揮開他的手掌,動作冷硬而粗暴。

殺香月被他狠狠地推開,驟然毫不示弱地吼回去:“……邝無淵!”

他眼底好像有兩團火在燒,在邝簡飛快起身的那一剎那狠狠抓住他的襟口,十指叩緊,咬牙切齒地只有一句:“你給我個明白……邝簡!我要個明白!”

他已經沒有耐性和他打那些啞謎,他求他給個明示,他只求他給個明示!

濃郁的甜香撲在兩人氣息的交融處,勾魂一樣纏着嗓子眼兒流連不去,邝簡滿口的甜膩,怕了他一樣地避退:“……你想要什麽明白?”

屋外狂風暴雨,鞭得天地詭谲,陰森失色。

邝簡心血亂撞,不适地清了清喉嚨,混沌中,唯有一雙眼睛居高臨下,還沉穩着,烏鴉鴉地幽深晦暗:“你知道我們想往前再進一步……只有一條路可走。”

殿庑廊下,年輕的殺手依舊跪在地上,好像只要眼前男人微微的一個點頭,他便可以立刻帶着人清理門戶——

殺香月卻像是沒聽明白,茫然地抓着邝簡的衣襟:“什……什麽意思?”

邝簡被他墜着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扯開束縛的領口,低頭用最直白的話問:“太平教掌教藏身哪裏?有什麽行動規律?你如實上報,抓到人便是奇功一件。”

夜空再劈一道電閃,隆隆的雷鳴聲中,直映得卧室雪亮慘白。

殺香月像是被誰淩空打了一巴掌,松開手,緩緩跌坐回去,那一刻,所有的心慌意亂,所有的期盼不甘,在邝簡這一句之後,盡數歸于失望平靜。

“哦……”

他木然地看着邝簡,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呢喃:“原來你要我拿這個換。”

燭火被燃了起來。

失序昏暗的夜裏終于找回了一絲秩序,邝簡翻過穿衣鏡,拉開屏風,屋外的夜貓被趕了出去,他在中廳連灌三大杯冷茶漱口,從隔壁拿出兩張薄薄的公文,然後拖來一張席子,在殺香月的床前坐下——

“大理寺少卿之子劫持案,協助破案。鬥姆廟太平教伏擊案,救人有功。”

邝簡拿着那兩張已叩過印章的白紙黑字遞過去,一豆燭火下,他臉孔明暗交疊,一板一眼,不折不扣:“殺香月,你所有立功表現都會被記下來,如果你确定脫離太平教,我立刻為你申請自新身份,應天府不僅可以保證你的安全,日後并案審理時還可以減免你的刑責。”

邝簡像是受不了離殺香月這樣近,仰望着人,喉頭緊繃地滾動了一下,“你應該清楚你現在的境地很危險,鬥姆廟外伏擊我的人有五位,以他們的身手我原不可能全身而退,就算你的掌教對此對你還有體諒,可你今夜回城西的消息瞞不住,他很快就會知道——殺香月,你說不清楚了,除了跟他們一刀兩斷,再沒有別的退路。”

如果殺香月當初給玉帶嬌、琉璃珥扔下了一截繩子,但他也可以給殺香月一截繩子,只要他肯拽,他立刻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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