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嚴君歸否(2)

殺香月查看着玉斯年的傷口,拿着兇器比對了一下,回頭問四爺:“血跡是哪裏開始的?”

四爺:“積英巷以東五條街的平豫巷。”

應天府的差役已經散去平豫巷搜查,只留下幾人待命,殺香月輕輕蹙起眉頭,道:“讓快班兄弟們不要在那裏逗留了,那不是第一現場。”

說着拿起手中那把兇器,比了一下刃口的弧線,“四爺請看這把刀,這是頭尖尾寬的剔骨刀,沒有血槽,兇手下刀處是胸肋骨第四塊肋骨與第五塊肋骨之間,這個角度十分巧妙,能一刀刺破心髒供連血液的地方,卻不會讓血液噴濺出來,兇手殺完人後,至少要等一盞茶的功夫,死者的肌肉才會完全松弛下去、洇出血液;玉大人所乘的馬車內裝簡素,等到鮮血漫出身體再順着車板縫隙流到地上,又需要一盞茶,也就是說,馬車駛到平豫巷的時候,已經距離真正的案發現場兩盞茶之距了。”

殺香月素日清傲冷淡,對四爺的态度倒是很好,一雙眸子目光柔柔,将兇案小小的障眼一瞥看破。

邝簡聞言鋪開地圖,點着城東的平豫巷向東移動:“按照金陵夜間車馬不許疾馳的規矩,馬車兩盞茶可行約兩裏,約合成年男子兩千六百餘步,城東街巷闊敞,從平豫街向東而去應該是在集市區的登甲與十則兩巷。”

殺香月十分認同地點頭:“昨夜宵禁,案發時天色又晚,街上不會有閑人。但兇手既然敢在大街上動手,或許會有晚睡的人在自家窗口看到什麽,讓快班兄弟們重點走訪這一帶吧,興許能得到些線索。”

天色悶炙,眼看将有大雨,邝簡當即回身将任務安排下去,讓手下加快動作,以免大雨沖刷掉本已留有的證據。

殺香月目光清韻似雪,看着邝簡分配任務,等人走了慢悠悠道:“邝捕頭,我不認為兇手會在現場留下什麽證據,可以讓人去找,但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四爺:“怎麽說?”

“沒有依據,只是直覺。”

殺香月道:“這個兇手是高手,水平應該不在我之下,若是找到人問出他的體貌特征,那便已經是我們撞了大運,但是還想找他行動的破綻,恐怕很難。”

對于這個說法,邝簡倒是意外:“那你認識的人中,多少能做到這樣的創口?”

此處沒有外人,殺香月笑盈盈反問:“你說太平教?”

緊接着,他表情忽然轉為漠然,語調甚是冷情:“這招數是從元末酷刑中脫胎出來的,很多人都會,不一定是太平教,至少我知道的,北京錦衣衛就曾用它延遲犯人死亡洗脫自己嫌疑,再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只憑這一道刀口,我沒法圈定嫌疑範圍。”

邝簡本在任事狀态之中,并無任何刺探之意,被殺香月這麽冷聲冷氣的一頂,他擡頭,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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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都不必擡頭,聞聲擂了下車轅,無語道:“查案呢,都專心點!”

正當此時,忽有江父的扈從來傳話,聲稱玉府小娘子醒了,有話對應天府各位官爺說。三人一怔,不約而同地立刻地向內宅移步,玉帶嬌在應天府見習一個月,很熟悉官府的辦案流程,知道要主動交代所見所聞,配合查案。

三人心情沉重,沒有絲毫笑模樣,大步匆匆地走過院落,引得不知情的江氏下人紛紛側目,進入內宅時,玉帶嬌、江母、玉岳皆在,正坐在一方圓桌旁邊說話,四爺等人見狀,默契地停在門外。

“哥,這是我手頭可直接動用的積蓄。”

玉帶嬌面容蒼白,穿的不再是黃裙子,而是白裙子,推着一方木匣,交托給玉岳:“家裏将會有很大的葬殓開支,等衙門查完案子,我們要料理爹爹的後事,需要哥哥你現在開始籌備,父親乃朝廷四品大員,他的葬禮,不可鋪張,但也不能失了體面。”

小姑娘以往說話總像黃莺出谷一般雀躍,這一次,整個人卻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量。

父親猝逝,她沒有驚慌失措,沒有方寸大亂,她冷靜地接受了一切,冷靜得讓人揪心。

“……還有,哥哥切記不能向以前那樣大手大腳了,這些日子的賬簿你要記好開支,精打細算,父親的俸祿不會再有了,這座公屋也會被收走,未來另覓住所、還有哥哥考試求學,都需要開始考慮……現在父親死因未明,他到底是因公殉職還是小人暗殺尚不可知,朝廷撫恤多少也尚不可知,我們不能仰賴着外物,要自己學着開源節流,積谷防饑。”

圍牆內是茂密如林的樹叢,悶熱地灑下一圈不明顯的陰影。

四爺站在門外默默聽着,眼底湧出憐惜,回頭看邝簡一眼,發現他退了兩步正與殺香月并肩站着,一黑一紫,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依肩,緊挨着站着。

“還有,江伯母……”

玉帶嬌也看到了門外那三人,點頭示意一下,表示立刻就好,“承蒙您觀照,您與江伯父看望我與哥哥,我們不勝感激……我知道江家對行峥給予厚望,可如今父親不在了,官場朝廷玉府已經難給其助力,為其将來計,若他要另擇佳人,來日您也自可與我玉府明說,不必為難。”

“這……”江母萬萬沒想到,這小姑娘會主動提起這件事,胖胖的臉頰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嬌嬌你這是什麽話,你家遭了這麽大的難,我江氏若落井下石那還是人嚒!”

玉帶嬌清淺一笑,沒有争辯什麽,心中卻十分明白。

玉府兄妹倆的婚嫁,外人看的是她父親的官職前景,沒有玉斯年的玉府不值一提,沒有父親的玉帶嬌不值一提,玉氏一朝落魄,江氏本性逐利,怎麽還肯花費八百缗迎娶她這個不值一提的小姑娘,這件事,早說破,兩方都落得自在,以後相處,反而坦然。

江母尴尬地看了看玉氏兄妹,又看了看外間的人,起身,對玉帶嬌慈愛地留了一句:“嬌嬌你不要多心,好好保重自己,你先忙正事,我且先走了。”說罷朝着四爺略點了點頭,穿廊而去,玉岳得了妹妹的眼色,抱着木匣對邝簡等人行了一禮,之後也匆匆而去。

直待四爺等人進屋,玉帶嬌才像是看到了親人,簡單說了兩句立刻說起昨日自己的行蹤,她嘶啞着聲音,盡量用最平穩的語氣,事無巨細地複述:“昨夜我在應天府的事情四爺你們都清楚的,之後我對四爺說要回家,其實并沒有,我去了城西的小酒館,原想着昨夜宵禁,不會有人來找我,亥時左右,江行峥忽然來找我,他身上有過城的令牌,我就跟他走了,到達玉府的時候月亮剛剛偏西,應該是子時三刻左右……還有,昨夜鎮府司在幾個戶部官員的府邸附近設伏,原想抓捕’鬼見愁‘來一個請君入甕,那幾個大人的地址我寫給你們,這些地方應該可以排除兇手的行動地點……”

玉帶嬌口手并用,把自己接觸的到的情況全部傾倒而出。她太想知道是誰對他父親痛下殺手了,太想知道這一切的是怎麽回事了,五條金陵城有名的街巷很快被她寫了出來,玉帶嬌雙手捧着遞到邝簡的眼前,堅強地問:“我說的這些,有幫助嗎?”

邝簡接過那字條快速地掃了一遍,不忍看她失落,鄭重道:“有幫助的。”

四爺不置可否,環顧四周,開口問:“有安靜的屋子嚒?玉帶嬌會意,當即用力點頭,引他們進入內廂房,仔細地合上窗、關好門。四爺這才拍了拍玉帶嬌的肩膀,坦白相告:“應天府現在有一條調查思路,我們懷疑你父親是因為案子調查十一年前的吳琯案才遭到滅口。”

一直默默跟在邝簡身後的殺香月,倏地擡頭。

玉帶嬌不解地睜大眼睛:“吳琯是誰?”

這個反應已經可以說明一切了,邝簡壓下心中忽然騰起的雜亂,耐心地朝她解釋:“吳琯是殺香月的生父,令尊去淮安府公幹,私下一直在調查此事,你說過的,你之前聽過令尊與四爺的談話。”

玉帶嬌茫然地看了殺香月一眼,點頭,“是,我說過,”緊接着又茫然地搖頭,“但是我不知道我父親查到了什麽。”

邝簡追問:“那這件事你跟外人提起過嚒?”

玉帶嬌更加茫然:“沒有的,我提這個幹嘛呢。”

四爺深吸一口氣,口氣忽轉慎重:“這件事知情者有限,除去你父親,知曉此事的只有我們四人,”說着,他猝不及防地轉頭,語調清冷道:“小殺,這件事你和那邊的人提過沒有?”

事關父親舊案,殺香月正聽得心驚,不妨四爺如此詢問,他剎那間想到另一重,整個人直如冷水淋頭。

“我……”

殺香月倉皇一退,眼睫劇烈地抖動了起來,就在他正急劇思索應對之詞的剎那,一條手臂忽然沉穩且愛惜地攬住他的肩膀,沉着道:“……沒關系的,你實話實說。”

邝簡低沉的聲音帶動起胸腔清晰的震鳴,徐緩有力在傳導到殺香月的四肢百骸,殺香月心中一動,扭頭對上他淄黑的眼睛。

“……我的确與人說過。”許久,殺香月抿了抿嘴角,誠懇地看向玉帶嬌:“不過我之所以會說到此事只因為與家父有關,當時不論是我還是聽者,都未任何的害人之心。玉大人喪命是否确實是太平教作案,我需要和教內确認。”

這裏面的信息實在太大,玉帶嬌無措眨着眼睛:“……什,什麽意思?……殺匠師是說,有可能是太平教動的手嗎?”十五歲的少女露出震動且無法理解的表情,睜大了空洞洞的眼睛,朝着殺香月質問,“……可,為什麽?……我一直是偏向你們的啊……”

太平教那麽多人避之不及,她卻是真的心懷同情、且願意為他們做事的!玉帶嬌忽然感覺到一股錐心般的刺痛,舌根僵硬,每一個字在舌尖傾吐而出的時候,都是那樣苦澀。

殺香月的臉孔一陣火燒,面上不露,愧疚和惶恐卻層層地淹沒了他,現在情形已經很分明了,若是真的查實消息是從他這裏走漏,從而導致玉斯年去世,那當真是沒有餘地了,沒有餘地了……

邝簡沉默地捏緊殺香月瘦削的肩頭,盡量用低沉穩重的聲線安撫玉帶嬌:“嬌嬌,現在還沒有定論,只是說有這個可能……”

“我不管兇手是哪一邊的人!”

玉帶嬌猛地看向他,瞳孔縮成針尖大小:“我不管兇手是哪一邊的人,不管他是誰——邝捕頭!小殺師傅!”玉帶嬌痛徹心扉地壓低激憤暴怒的聲音,血液膨脹讓她的太陽穴突突地挑動,鼻腔呼呼有聲:“我要公道!”

父親屍骨未寒,玉府血淚未幹。這孤女緊咬牙關,咬牙切齒地只吐出四個字:“我、要、公、道。”

那是她這世上最敬重的人啊。

沒有人知道,一個月前,是她興高采烈給他安排行裝的,一個月後,是她歡天喜地等他回來的,她喜歡父親,遠勝娘親,遠勝哥哥,遠勝琉璃珥,遠勝這世上的所有人,從小到大,哪怕當年他把自己強行嫁給江家,她都沒有真的怨恨過他,她和哥哥還沒有獨立成家,還沒有來得及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是誰這麽卑鄙,竟然用這樣的手段殺了他!

天降橫禍,前途艱難。四爺無聲地走到玉帶嬌身前。

“想哭嗎?”

玉帶嬌愣愣的,擡起頭,像是忽然回過神來,男人拍了拍她的後腦勺,像父親安慰女兒那樣緩緩地摟住她的頭,一股無力感忽然從玉帶嬌的胸口湧向四肢,少女順從地把額頭緊緊抵住對面人的胸口,忽然間,淚水奔流。

“守備衙門奉谕主審玉斯年一案,限定一月內判結,主司張鑒桢總理案情,刑部、大理寺協理,應天府、鎮府司衙門将一應案卷、證物、口供管理移交,查明立判,不得徇私。”

天空已烏雲密布,生死交彙間,老天也為人洗淚。

江行峥一臉整肅地聽着上行衙門的公文,沒有表情,面目空洞。他那近乎憤怒的情緒已經平複了,聽罷指令,扯着微笑朝上峰一點頭。

天地已完全晦暗,窗外狂風暴雨,飛沙走石,猛烈得令人汗毛直立。

江行峥神色如常,回到自己的值房,傳喚來曲寶。

“紅蓮案,效率還是太低。”他口氣平淡,一身明黃色飛魚服在陰雨中、燭臺下也顯晦暗,他吩咐道:“傳我的命令,懸賞——”

淮安府的接頭,消息很快傳遞過來,進城的百姓仰頭看着那份出人意表的懸賞令——

金陵城鎮府司的大手筆很快傳遍了整個運河沿岸,什麽“檢舉紅蓮紋身者,一人紋銀十兩,提供太平教重要線索者,賞銀百兩,鎮府司專門開設分堂處理太平教案,任何太平教據點、香壇、堂口檢舉,賞銀五百兩……”封侯的賞銀讓人趨之若鹜,遠在百裏之外的淮安府也是好生羨慕,沒想到,這也才幾日的功夫,一份相似的懸賞令也貼上了城牆門口。

不過,淮安府懸賞的不是太平教,而是巡院某位禦史大人生前接觸之人,據說是其家人緬懷父親卻未能得到其一字遺言,所以才高調懸賞以慰傷情——

人頭攢動,一個眉目極清秀隽永的青年奮力擠過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穿戴裙釵了,關于她的海捕文書标明着是女犯,故而她只能換成男子裝束行動。她不顯眼地混在人群中,舉目想看清那位禦史的名字,直待定睛看到那熟悉的三個字,忽然間瞳孔一震,淡然的臉上驟然裂開一道清晰的慌張:“玉……”

她倉皇嗫嚅:“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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