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茨菇葉(2)
鎮府司,江行峥伏案捉筆正整理圈畫着太平教情報,距他百米之隔诏獄,錦衣衛正沒日沒夜的審訊。
目前落網的太平教徒已有二百餘人,但根據口供來看,這些大部分都是太平教的邊角外圍人物,并沒有掌握真正重要情報的,甚至大部分都不是金陵本地人,哪怕相互攀咬指認,都沒有逼出真正有用的消息。
江行峥越查越發現太平教是個深不可測的組織,關鍵人物無法起獲,關鍵消息無法探聽,現在外界看他風風火火,其實他根本沒有打開半分有用的局面。
若是能有個重要人物落網就好了!
江行峥緊皺眉頭,提筆勾畫着相關情報……
此時忽然有人在外敲門,“進!”江行峥頭也不擡地輕喝,緊接着曲寶點頭哈腰地引着兩個人進來,道:“百戶,伯父伯母來看望您了!”江行峥擡頭,正瞧見自家父母那送喜福娃般圓潤的身形踱過門檻,江母提着一個食盒,樂呵呵道:“兒子,我和你爹給你送夜宵來了。”
門很快被人從外間帶上,江行峥快步迎上去,口中輕聲抱怨道:“你們怎麽來了?不是說不用給我送東西嚒!”
外面天氣熱,江母抹着汗對他說:“這不是害怕你忙,吃不飽嚒,帶了一只雞過來給你補補身體,”說着一邊放下食籃一邊絮絮說道:“剛剛來看到你那呂大人了,你最近是不是太出風頭了?剛剛你爹和我跟他打招呼,他沒有好臉色給呢。”
“您小聲點!”
江行峥趕緊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起身站起來貼着門去聽門外的動靜,确定無人後,才回轉過來:“我公務上的事情您二老不要管了,以後也少來吧!”
“這話是怎麽說的?”江父也有些急了:“你的公務我們自然不管,但是你的前途我們不能不管啊,你那個姓呂的上司,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你若争強好勝,他肯定是看不慣的,你若是沒有辦法,我和你娘便想寫法子幫你周全着。”
公務處理起來已經夠心煩了,父母又抓着他那難伺候的上級不放過他,江行峥聽得又氣又急:“爹,我這還有許多口供卷宗沒來得及看呢,您若是沒別的事,帶着娘先走吧……!”
“要提點你的就是這個!”江父兩眼一瞪,惱怒道:“你說你都多少天沒回家了,我們見你一面都見不到,找得到機會跟你說正事嚒,你現在風頭出得夠大了,上面點名嘉獎過你了,你可見好就收吧,咱們家不是什麽高官大員,就是平平無奇的生意人,過猶不及,你抓了那麽多的人,你也該讓我和你娘睡個安穩覺。”
江行峥一聽這話心便冷了,硬硬道:“兒子做這麽多不光是為了立功受獎,太平教禍害了我們多少親人,我岳丈,我未婚妻,還有我阿姐,你們的女兒,爹娘說這樣的話,是把之前的仇怨都忘記了嚒?”
江父忽然被說的一怔,整個人手足無措起來,江母則看着情形趕緊幫腔:“兒啊,你說的你阿姐的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吳琯也伏法了,現在只有你好好的,你阿姐的在天之靈才會感到欣慰啊,不說別的,就說當年我和你爹為了把你送進鎮府司,是花了多少的心血,你……”
“哎!”江父打斷自己的發妻:“當年的事不是說不提了嚒!”說着轉頭對江行峥道:“既然你要查,那就查吧,爹也知道是因為玉斯年的案子,你憋着氣,不痛快,總之,權當是看在玉府的面子,裏外花這麽大一筆錢,最後一次,我們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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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行峥聽到這番公私不分的話簡直覺得荒唐,但事關玉府,他且先顧不上別的,只警覺地問,“什麽叫最後一次也認了?你們是有別的念頭了?”
江父拖起長腔:“這件事幾天前就想告訴你,怕你忙着公務分心,所以一直沒說,我和你娘商量着想把和玉府的親事斷了,再給你說一份新的。”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江父拍了下大腿,就差拿出一張算盤出來,“八百缗,那是那是娶四品大員女兒用的聘禮,當初我們也是看在玉家前景不錯,玉斯年也照顧你,所以才答應的,但這錢不是用在一個孤女身上的。”
江母眼見着氛圍要僵,趕緊再出聲勸和:“兒啊,聽你爹的吧,正妻的位置畢竟非比尋常,你若是真憐惜那姑娘,将來也可以考慮收做側室啊。”
江父聞言哼了一聲,不滿道:“單以品性論,收做側室都是擡舉了她,行峥,你也別打量能瞞住我們,那是個不安于室的姑娘,上次你被撤職是因為她吧,當時我們是看在你的面子和親家公的面子才不為難她,還送給她一套莊園馬場,将來若将她收進家門,便是我們顧念舊情,你聽我的,過兩天,你親自登門去跟他們玉府說清楚!”
“兒子不幹這種事!”
江行峥漲紅着臉色起身,一時間,氣得手指都在發抖,“納征大帖已經過了,她玉帶嬌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什麽為了我的前途,看人家得勢就巴上去,落勢就一腳踢開,我江家不該做這種丢人的事!”
江父兩眼一瞪:“你這孩子争什麽意氣……”
“父親不用再說了,八百缗可以沒有,但玉帶嬌,我娶定了。您請回吧。”江行峥深喘了幾口氣,才算是緩緩找回自己的神志,那雞湯也沒有胃口再喝了,轉身坐回去桌案後面,嘩啦嘩啦地翻起公文。
江父江母見他不理自己,只得連連嘆氣,把那雞湯小心地放回食盒裏,口中不住地念叨:“你這孩子,你這孩子……”
輝複巷的小院難得這麽熱鬧,朱十在,耿逸春也在,矮桌上點着紙燈燭火,邝簡盤膝坐在地席上,分別給兩人倒了杯茶:“明天守備衙門就會敦促鎮府司下發死刑令,名單我看過了,茨菇在第一張單子上。”
朱十惶惶,睜大了眼睛:“……啊?”
邝簡:“你別害怕,這個死刑令是争取過來的,衙門間是必須拿到明令,犯人才不會被鎮府司私下處置,茨菇也才能從诏獄調到刑部監牢。”
朱十一介布衣,俨然不懂這其中的差別,只懵懂地看着邝簡:“什麽意思?”
邝簡:“大明對死刑案很重視,只有鎮府司簽署并不算結成了鐵案,相關案子要移交到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對其依次覆審,三個部門都一致同意之後,才能進行最後勾決,執行死刑。”
耿逸春點頭道:“對,這一招看着險,其實最容易找到轉機,別的兩部我不清楚,但是至少在大理寺這一關肯定是不會同意的。我看過邝捕頭拿到的口供物證,證據足夠紮實,我會出面把案子留中,要求刑部覆審的。”
朱十還是有些懵懂:“那這樣茨菇就可以得救了?”
耿逸春苦笑一下:“并不是,按照以往慣例,刑部很有可能堅持原判,你知道現在風向不好,事關太平教的案子,很多官員還在觀望,鎮府司若執意原判,都察院、刑部未必敢有異議。”
“那……”
邝簡:“你放心,耿少卿的最後一關會把住的,刑部若是堅持原判,他再把案子打回去就是了。”
朱十緊皺着眉頭:“那如果刑部禦史臺一直堅持原判呢?”
邝簡:“那這件事就進入拉鋸了,往返三次以上,三法司就可以勸說守備衙門進行幹預,到時候案子就不是鎮府司一個人說得算了,多方勢力都有可能介入,茨菇只要是無辜的,随時都可以翻案。”
邝簡最後一句話無疑給了朱十信心,他的眼神從迷惘變得清晰,緊接着用力點點頭:“知道了!”
耿逸春:“不過邝捕頭說的這些事情我們都可以周旋,但現在最重要的一點是要茨菇配合我們,她那邊若是松了口,我們外面再努力都是無用。”
朱十:“您說,她要怎麽配合?”
耿逸春:“因為是叛斬刑,犯人親屬這兩天一定會被喊去見最後一面,你一定要見到她,并且說清楚,不要随便認罪,更不要莫名其妙地招供……至于具體怎麽說,我等下教給你……”
耿逸春和邝簡都是同一類人,正直,廉明,頗有手腕,兩個人深入淺出地把事情跟朱十解釋清楚,讓他對這件事和營救方案形成基本的認識,然後再告訴他能做什麽、必須做到什麽。朱十拿着紙和筆,急急忙忙地記下耿逸春教給他的話術,邝簡見一時沒有自己的事了,推席起身,繞過屏風去看殺香月。
殺香月家中都是仿古式樣的家具,三疊屏風後,他坐在碧紗窗影下,矮榻上擺着小幾,人正抱着膝蓋在燈下看東西,淡紫色的衣裾鋪下床,霧溶溶地漫漶到眼底。
“你怎麽又在看那副畫?”
邝簡撥開衣裳躺倒在他身邊,壓低了聲音,唯恐讓人聽見。
殺香月卷起畫軸,輕輕地瞪他一眼:“好看還不許人看呀。”
邝簡忍不住地笑,扯着他的袖子,一下一下地拽:“什麽好看?說說,畫好看?還是人好看?”
畫中三月,殺香月端着魚食盒子側身喂魚——自己偷偷端詳自己的畫像就夠奇怪的,殺香月不答,把畫軸放到一邊,欲蓋彌彰地抽出一張營造法式圖,邝簡支起下巴假模假式地跟他一起看,一邊看還問:“怎麽不看了?剛不是看得挺好的?”
殺香月受他嘲笑,回身直接搡了邝簡一把,翻身跨坐在他腰上:“将來我若是死了,我就把這幅畫帶進棺材裏!做鬼也天天看,邝捕頭,行了吧!”
“看不出啊,你還會想這麽長遠的事情呢?”邝簡失笑,捋着殺香月的後脊背,不懂他這是什麽殘暴的形容。
殺香月不喜歡被他抱,掙紮着就要起來,邝簡知道殺香月性格磨人,貓似的,凡事他主動,可以,別人主動,不行,便強硬地壓住他的後腦勺,一手伸到下面,用力地捏他摸他:“那副畫不算好的,你喜歡,将來我畫別的給你……”
邝簡翻身,用力地箍着人,不讓人掙脫,一邊攥着他的要害,一邊貼着殺香月的耳朵尖,不住地朝他耳洞裏呵氣,兩個人沒有正事兒,吱吱扭扭磕磕絆絆地在裏間親熱,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外間傳來耿逸春的聲音,看樣子是談完了事情。“無淵,出來送我!”他在外面喊,殺香月在裏面喘,叉着腿,塌着腰,眼神都虛了,看了眼外面,回頭又看邝簡:“……用我出去嗎?”邝簡起身,飛快地漱口洗手,把衣裳弄平整:“不用,躺着吧,我立刻就回來。”
朱十和耿逸春已經談完了,朱十正笨拙地收拾他那用狗爬字記下來的緊要事情。邝簡一臉正經地從裏間走出來,渾身上下不露一點破綻,邁着大步正要送耿逸春,朱十忽然急趨幾步,悄悄拉住了邝簡的衣角。
邝簡意外地看回去:“怎麽?”
朱十局促道:“耿少卿幫小人這麽大忙,我是不是要、要表示些什麽啊?吃頓飯還是……”說着就要往衣兜裏掏東西,“這還要麻煩邝捕頭您……”
邝簡立刻擋住他的手,眼光瞥了眼門口的耿逸春,沉聲對朱十道:“什麽都不用,我們幫你只為鳴冤,你搞這些小動作,反要弄巧成拙。”
說着催促了他幾句,自行去門口了,輝複街這一代還算清雅,街上遍植香桃,路上也僻靜,耿逸春站在街角暗處處,看着邝簡出來,邪邪一笑:“你還有別的事情讓我做,對吧?”
邝簡四下看了眼,二話不說,從腰間拿出一塊丁子香遞給他:“幫我弄一個人。”
耿逸春接了,問:“誰?”
“江行峥。”
“他?”耿逸春對這最近炙手可熱的名字很有印象,只問:“你想怎麽辦?”
“你們三法司移交案子的時候,是不是要落首告人?”
耿逸春:“這是衙門大案,也未必……啊……落!必須落!你要落他?”
邝簡失笑,好像在笑這發小表情過于誇張:“他本來就牽頭捕人,想個法子讓他在首告人上簽個字,也是名正言順。不難吧?”
“難倒是不難,不過他怎麽你了?”耿逸春抱臂,笑呵呵地反問:“你這是要斷他仕途啊。”
茨菇這件案子鬧起來小不了,一旦進入拉鋸戰,守備衙門下場,最後結果又是茨菇無罪釋放,那誰首告,誰遭殃,鬧得越大,首告人越不可能逃脫責罰,以江行峥現在的根基,只要來這麽一下,一個終身撤職是免不了的。
耿逸春沒想到,他這麽個遠離朝局、反感政治操弄的發小,陽謀游刃有餘,陰謀居然也這麽舉重若輕,“這不是你風格啊,我可是很多年沒見你針對誰了。”
邝簡靠着牆,雲淡風輕地笑了下,正巧有林家燈火點亮照過來,香桃葉簌簌一動,在他的下颌處清晰地切除尖銳的線條棱角。
“懶得針對他,就只是想看他趕緊滾蛋而已。”邝簡解釋道。
耿逸春輕輕啧了一聲:“不過我可聽說有人給這個小子撐腰,你知道是誰嚒,給兄弟先透個底?”
說話間,朱十也抱着他的褡裢縮手縮腳地出了門,邝簡心照不宣地看了耿逸春一眼,沒明說,只是道:“放心吧,他身後那個人若真是愛重他,便不會讓他搞這麽多惹眼的事了。”緊接着拍了下那戰戰兢兢的小木匠肩膀,朝耿逸春擺了擺手:”回去了,辦妥知會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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