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重逢

“什……麽？”常瑞拿着外套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您……您剛才說什麽？您真的要簽約我們公司？”

“嗯，我簽。”陸海原沒有顧及楊卓銘和江達驚詫的眼神，而是格外認真地說道，“你去打電話找人把簽約合同送過來，我現在就跟你簽。”

常瑞定定地看了陸海原一會兒，像是在确認他有沒有開玩笑，而後面對陸海原一本正經的樣子，常瑞慢慢興奮起來，一臉興高采烈地跑出包廂去打電話了。

而楊卓銘和江達坐在陸海原旁邊，看着他，均是一副等待解釋的表情。

但楊卓銘比江達還要更敏銳一些，他視線落在桌子另一頭的紅文件夾上，琢磨半晌後問陸海原道：“什麽讓你改主意了，那幅畫？”

陸海原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

過了不久，常瑞回到包廂，直接走到陸海原旁邊同他熱情地握住手，“海少，謝謝你選擇我們星輝，謝謝！”

陸海原象征性地晃了晃，然後問道：“常經紀人，我能再看一眼你那本文件夾上的畫嗎？”

“可以可以。”常瑞把文件夾連忙用雙手捧着送了過來。

陸海原翻開塑料殼，扉頁畫作立馬映入眼簾，不由抗拒地侵占視野。

那麽豔麗的紅色，那麽毫無章法的塗抹，那麽多的火焰還有花紋密布的蛇。

真是怎麽看怎麽像……

盯了半天，陸海原擡起頭看着常瑞道：“可不可以問一下，這畫是誰畫的？”

常瑞聞言愣了愣，看上去有些尴尬又有些緊張，他不自然地提起面部肌肉笑了下，“呃……是一個借住在我家的親戚畫的。”

陸海原垂着手指翻了翻，漫不經心道：“男的？”

常瑞：“女的，女的。”

“哦。”陸海原閉上嘴不再說話，所有表情也一并收了起來。

差不多過去十多分鐘，包廂門被敲響，陸海原目視前方揚聲道：“進。”

常瑞從座位上站起來，轉身迎去開門。

江達這時扭頭看一眼窗外，突然“啊”了一聲：“下雪了。”

包廂門被緩緩打開，外面大廳喧嘩熱鬧的聲音一瞬間鑽進來。

陸海原看到常瑞站在門口，用一種慌張又生氣的口吻說道：“怎麽是你送過來了？那個姓劉的呢？”

然後是一道緩慢又磕巴的聲音，猶豫着回答說：“她……她是要過來的，但是接電話，又不能去了，把我帶上，半路……”

“行了行了，”常瑞不耐煩地打斷對方，“待會回家再說，我這兒有正事，你在門外面等着，不準進來聽到沒有？”

陸海原從那道聲音中回過神來，直接朝常瑞開口道：“常經紀人，門口站的是誰啊？讓人家進來等呗，包廂裏面更暖和。”

聽到陸海原這話，常瑞也沒辦法再遮遮掩掩的了，他幹笑着退開半個身子，把站在門口的人露了出來。

“徐……來？！”

江達是第一個驚呼出聲的。

而楊卓銘看了一會兒門口的那個人，緊接着又扭頭看向陸海原。

陸海原臉上倒是挺平靜，什麽反應都沒有，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正前方，看着那個站在離他五米開外處的，瘦小的人影。

始終低着頭，唯唯諾諾的樣子，一頭亂糟糟的黑色短發，前劉海卻長得足夠遮住眼睛，只露出一個白嫩的尖尖下巴。

包廂外邊的大廳裏，漸漸也有人發現下雪了，驚喜的聲音慢慢傳開。

不知道是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把陸海原從失神的狀态中給拉了回來。

但是看着就站在他眼前的這個人，陸海原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

記得他們第一次見，好像也是在這樣一個下雪的冬天。

……

十年前，陸海原十四，在b市的八中上初二。

陸海原那時是個純牌問題少年，叛逆又嚣張，性格比現在還頑劣。

加上那時他已經認識了楊卓銘和江達，三人在學校裏拉幫結派，橫行霸道，像打架泡妞、逃課泡吧之類出格的事更是幹得不計其數。

因為三人家裏都有背景，老師也不敢真拿他們怎麽樣，所以長此以往，陸海原他們是越發的肆無忌憚了，從初一到初三的全部學生裏，幾乎沒有誰不知道八中有陸海原這麽一個混世魔王的存在。

在八年級（6）班，陸海原的專屬位置是靠着後門的最後一排，江達是他同桌，楊卓銘是他左前桌，而他正前方就是教室裏唯一一個空位。

二月初，寒假剛過，班上亂哄哄的，學生們都還沒從過年放假的餘韻中收起心來，再加上當天下雪了，教室裏的氣氛更是熱烈。

上午第三節 課的預備鈴已經響了兩遍，陸海原他們仨才勾肩搭背地從後門慢悠悠地晃進來，三人剛從外面玩完雪回來。

這次雪下得不大，薄薄一層，他們三個在外面用地上的雪各捏了幾個滴水的雪球，然後笑嘻嘻地互相往對方衣領裏面塞。玩到最後，三人穿在羽絨服裏面的毛絨衛衣都被雪水浸濕了。

進門時，陸海原漫不經心地往他們座位那邊一掃，結果愣了一下——

楊卓銘旁邊空了快兩年的位置上，不知什麽時候居然趴着個人。

要知道，以他們仨在八中臭氣熏天的名聲，根本不可能有人敢踏足他們那一小片區域，就連發作業的課代表都是趁他們下課出去時悄悄把卷子放在桌面上。

于是陸海原、江達和楊卓銘飛快地互相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出聲，然後慢慢走過去，放輕動作入了座。

楊卓銘坐在靠外一側的位置上，此時偏着腦袋觀察他的新同桌，而陸海原和江達都一動不動地看着他們前面，看着那個始終趴在桌子上、沒有擡起過頭的背影。

那人留着一頭亂糟糟的短發，顏色深黑，是沒染過的樣子。上身穿了件橘紅色羽絨服，沒牌子的那種，看上去還算厚實。下身穿着一條灰色褲子，從陸海原那個角度看不太清鞋，但是能從桌兜裏瞥到那人的書包，有點舊，背帶都磨壞了，正面還印着一個傻傻的米老鼠。

根據發型和打扮不難判斷出是個男的，而且家裏條件估計也不富裕，身材又瘦又小的，站起來可能要比自己整整矮一個頭。

陸海原撐着下巴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心想：玩兒不到一塊去，沒勁。

教室裏其他學生對那位新來的同學也感到十分好奇，但礙于八中三煞都坐在他旁邊，于是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地回頭打量。

上課鈴響了，這節課是他們班主任的英語課。

班主任姓楊，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胖胖的，留着一頭短發，模樣和藹可親。

楊老師抱着講義走上講臺，站定，她雙手撐在講桌上，四下掃視一圈後微笑起來，對着大家揚聲說道：“想必同學們也都看見了，今天咱們班來了位新成員，本來老師想請他面向大家做一次自我介紹的，但他得了感冒，身體不舒服，所以我就代他向大家先介紹一下。這位新同學呢，名字叫徐來。”

說完，楊老師轉身在黑板上把徐來的名字寫了出來。

陸海原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他視力好，坐最後一排看黑板也不用眯眼。

楊老師板書寫得不錯，陸海原看着黑板上那個一筆一劃的“徐來”，心想：這孩子他家也是挺逗，再生一個是不是叫徐去。

楊老師寫完名字，轉過身看着大家繼續道：“有件事呢，老師要提前和大家說一下，就是……徐來同學是一位邊緣智力患者，他可能比常人反應慢一些，說話做事也比較遲鈍，但老師希望大家不要用特殊的眼光看待他，而是發揚咱們班團結友愛的精神，知道了嗎？”

楊老師一席話說完，全班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江達捅捅前座楊卓銘的後背，朝他耳後小聲地問：“诶蠍子，什麽叫邊緣智力啊？”

楊卓銘扭回頭低聲解釋道：“一般普通人的智商是在85到115之間，弱智是70以下，在70和85之間的就叫邊緣智力。”

“哦……”江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他就是半傻不傻呗。”

“咳……”陸海原被江達的那個“半傻不傻”給惹笑了，他假裝咳嗽幾聲，然後盯着前面那個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的背影，陸海原慢慢笑開了，他扯着嘴角自言自語道：

“好像……也沒我想的那麽沒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