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欺負

八中不是寄宿制學校，也沒有食堂，中午學生們都要回家吃飯。

陸海原、江達和楊卓銘他們三個是雷打不動的車接車送，半路上，陸海原坐在後座給楊卓銘打電話。

手機那端沒響幾聲就被接通了，楊卓銘的聲音傳過來：“喂？大中午的不吃飯找我幹嘛？”

陸海原道：“今天一上午，那個什麽邊緣智力也沒過說一句話，你看到他長什麽樣了嗎？”

楊卓銘在電話那邊翻白眼：“大哥，他頭都沒擡起來過，你當我是長了一雙x光的眼吧，這樣都能看清他什麽模樣。”

陸海原道：“那這個新來的，你打算怎麽辦？”

楊卓銘道：“以前轉校過來的人，咱們都敲打過幾回，但是這個……腦子不大好使的，咱們是不是有點欺負弱小啊？”

陸海原沉默片刻道：“達子有說什麽嗎？”

楊卓銘道：“說了，達子說他好玩兒。”

“嗯……”陸海原沉吟半晌，笑了，“我也這麽覺得。”

“那先逗他一個禮拜試試？”楊卓銘在電話那邊想了想道。

陸海原手賤把車窗降了下來，冷風一下子灌滿車廂，他一邊手忙腳亂地升窗戶一邊匆匆回複楊卓銘道：“行，就先這麽辦。”

下午，陸海原帶了他媽給他新買的游戲機到學校去，給楊卓銘和江達他們一人分了一個。于是下午上課時，三人捧着游戲機，藏也不藏，直接光明正大地擺在桌面上玩兒，老師看到了也不說什麽，場面看上去一度顯得特別放肆。

新轉學過來的徐來依舊是安安靜靜的，估計中午休息了一會兒，下午他精神很多，沒再趴桌子睡覺，而是低着頭一直在紙上塗塗畫畫。

陸海原他們三個捧着游戲機的壞小子就圍在徐來旁邊，一人戴一副耳機，沉浸在虛拟世界裏的打打殺殺。

下午第二節 課課間，陸海原注意到他正前方有個人影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接着從他們的右邊，也就是桌子和牆壁之間一條很窄的過道中穿了過去，然後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後門。

陸海原沒太在意，埋頭繼續打游戲。

等過了一會兒，江達直直看着前面，突然出聲道：“我靠，這新來的還是個小毛孩兒啊。”

“嗯？”陸海原順着江達的目光看過去，結果剛好看到徐來從前門進來，往教室裏面走了幾步，結果又退了出去。

而就在那短短幾步的時間內，陸海原已經看清了這個半傻不傻的徐來全貌——

個頭的确如他所料，矮矮的，像個小學生。而且盡管穿着厚厚的羽絨服，還是能看出來那人胳膊腿加在一塊都沒二兩肉。更誇張的是，他頭發也太亂了吧，簡直就是個鳥窩啊……前劉海長得過分，恨不得已經遮到了鼻梁骨，只能叫人看清他那個尖細尖細的下巴，整個人看上去像戴了一頂假發套似的，怪不得江達說，是個“小毛孩兒”。

此時陸海原、江達、楊卓銘他們三個已經停下手裏的游戲，互相看了看，都在彼此眼神裏發現了新奇的亮光。

徐來從後門不聲不響地走進來，又按照剛才同樣的法子，誰都沒打擾地坐回了原位。

陸海原看看徐來背影，朝楊卓銘悄悄做口型道：【他跟你……說過話沒有？】

楊卓銘搖頭。

陸海原聞言向後一靠，抱着胳膊眯起眼睛來，像是在琢磨什麽好玩的事。

課間很快過去，學生們重新開始上課，陸海原他們也重新開始打游戲，但是這回，陸海原加了點小動作。

小小的屏幕上面，代表陸海原他自己的虛拟小人正拿着一把寶劍勇鬥噴火龍，畫面上地勢險峻，火球亂飛，陸海原捏着游戲機左躲右躲，精神高度集中，時不時還激動地踹一下前排的凳子，低聲叫道：“我/操，剛才好險！”

而徐來坐在陸海原前面，每次被踢到椅子，都會吓得渾身一哆嗦。

楊卓銘假裝在玩游戲，其實右眼餘光一直在觀察徐來的反應，江達也在後排默默用看好戲的眼神瞄準徐來。

後來，在陸海原锲而不舍地踢了整整一節課的椅子之後，徐來終于忍不住回頭了。

他一手摳住桌子邊沿，手指甲因為過分用力而變白。只聽他低着腦袋像蚊子哼哼似的對陸海原小聲說：“能、能不能……不要，再踢椅子了……”

陸海原一直盯着徐來，此時聽他說完話後，他和同樣轉過頭來的楊卓銘對視一眼，嘴角挂上不懷好意的微笑道：“什麽？你剛才說什麽？我聽不清啊。”

江達坐在一旁捂着嘴悶笑起來。

徐來的臉開始迅速變紅，連着脖子也泛紅了，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氣，艱難重複道：“我說，能不能……別踢，我的椅子。”

陸海原這時是真正覺出好玩來了，他假裝挖了挖自己耳朵，繼續壞心眼道：“什麽？你大聲點，我還是聽不清啊！”

這回楊卓銘也笑了。

可徐來卻像是快要哭了的樣子，他一直低着頭，局促不安地用手摳着桌子，整個人都有點發抖。

最後，徐來沒有重複，而是默默轉了回去，趴在桌子上半天沒有再動。

而徐來不知道的是，正是因為他自己這幅有一點怪、有一點好笑，又有一點懦弱的樣子，讓陸海原他們三個人，在以後的日子裏，把原本為期一周的戲弄變成了花樣頻出的欺負……

此時此刻，時隔多年再一次見面的徐來就站在包廂門口，樣子和十年前的“小毛孩兒”精準重疊，陸海原心裏起起伏伏的波瀾最終如青煙般化為烏有。

他還是這樣，很瘦很矮，小小一只，即便過去了這麽多年也沒怎麽長高，還是那麽過分的安靜，低頭站在一旁像株綠植一樣毫不起眼。

常瑞轉身把正式簽約的合同擺到陸海原面前，滿臉堆笑道：“海少，您看看，公司開出的條件怎麽樣，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嗎？”

陸海原接過合同，手指翻動，眼睛卻一直盯着門口。

徐來就站在那，光線不是很足，整張臉隐在暗處，身形依舊和當年一樣瘦削……陸海原就那樣直直地看着他，慢慢看出了一種咬牙切齒的心情。

——和十年前見到徐來一樣，他現在也十分地、迫不及待地，想要欺負他。

陸海原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手指在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了一根鋼筆。

“老大……你可想好了……”江達坐在陸海原旁邊，眼神有些不确定地對他說道。

陸海原笑了一下，他翻到文件末頁，在簽名處點了點，然後擡起頭，望着一臉喜色的常瑞道：“你們公司現在條件比較困難是不是？”

常瑞沒想到陸海原會這麽直接，他腦子沒能立馬轉過來，一時僵在原地發不出聲。

陸海原也沒期望他能給出什麽像樣的回答，于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這份合同，我可以現在就簽，不過我身上還有一些和盛的廣告沒做完，所以等把那邊的任務結清之後，我再給你們公司幹活，這樣你看怎麽樣。”

這次常瑞很快接道：“可以可以，絕對沒問題，只要您能來星輝……”

“同時——”陸海原打斷常瑞，聲音裏有種身處頂峰才有的倨傲感，“我可以自願無償帶資進公司，可以用一句話的功夫就讓和盛主動來和你們星輝合作，可以讓你們美夢成真，讓和盛集團給你們當靠山，但前提是——”

常瑞雙眼随着陸海原說的話而睜到不能再大了，他沒想到有一天好運真的會落在他這種人頭上。

“前提是——？”常瑞順着陸海原的話問，嘴角卻已經抑制不住地率先翹了起來。

陸海原也笑了。

他看着門口，突然伸手指向徐來。

一室寂靜中，只聽陸海原神色如常地開口道：“前提是，讓他給我當兩個月的生活助理。”

話音一落，在座所有人都愣了。

站在門口的徐來這時也緩緩擡起頭，用遮在劉海背後的眼睛望向陸海原。

明亮燈光下，四目終于相對。

而這一眼，已隔了整整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