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開口

初三下半年，徐來才擁有一部屬于自己的手機，還是陸海原給他買的，是當時在年輕人當中最流行的新款。

徐來知道手機這種東西很貴重，他一方面拒絕不了陸海原，另一方面又不敢讓自己媽媽知道這件事，于是每當陸海原給他發短信或是打電話的時候，徐來都條件反射似的吓一跳。

有一次臨睡前，徐來從他媽媽那裏如常領完一枚晚安吻，剛回到自己的小房間，就聽到藏在枕頭下面的手機發出“嗡”的一聲，開始瘋狂震動起來。

徐來整個人一抖，手忙腳亂地掩上門，接着轉身朝床撲過去，可是腳下不小心一滑，直接臉朝下摔到了被子上。

“喂？怎麽這麽半天才接電話？”陸海原大喇喇的聲音從聽筒傳進耳朵。

徐來一邊用手揉着剛才被摔痛的肋骨，一邊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回道：“我沒做好準備，你就打過來了。”

聽到徐來小聲抽氣的聲音，陸海原猜道：“吓你一跳，然後摔跤了？”

徐來放下手，攏着胸前被子軟軟地“嗯”一聲。

“笨蛋……”陸海原就受不了徐來用帶着鼻音的小聲兒跟他“嗯啊”的，他從床上半坐起來，靠在床頭，清清嗓子繼續聊電話道：“這學期就快過完了，你媽打算把你安排進哪個高中啊？”

徐來半張嘴巴想了一會兒，慢吞吞道：“我好像……上不了高中了。”

“啊？”陸海原一下子直起身來，“什麽意思，你好好說。”

徐來組織了一下語言，給陸海原費力解釋道：“就是……媽媽已經去找過好多學校了，他們都不要我，媽媽說可能沒辦法繼續上學了，媽媽還哭了。”

說到末尾，徐來的聲音明顯低下去，聽上去有些難過。

陸海原心裏一緊，直接張嘴說道：“你先別不好受……要不然這麽着吧，你直接告訴你媽別費精力到處去求人了，我讓我家裏找找關系，然後把咱倆都塞進同一所高中去。”

“真的？”徐來兩眼睜得圓圓的，捏着手機不敢置信道：“我還能繼續和你一起上學嗎？”

“那怎麽不能啊？”陸海原不用猜也能想到徐來兩眼亮晶晶的模樣，他盯着床頭昏黃的臺燈看一會兒，眼神都被烘軟了，他說：“徐來，你放心吧，咱們倆啊，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徐來手上抱緊被子，把臉埋在枕頭裏悶悶地傻笑半天。

兩個少年因為飄搖莫測的未來各自心醉神迷了一會兒，天真以為只要有彼此在身邊就無懼無畏，看不見的電話線綁住兩顆單純熾熱的心，在初夏月明星稀的夜空上無聲傳遞着可愛又粘牙的情話。

“行了，太晚了，你先挂吧。”陸海原瞥一眼牆上挂鐘，已經快十二點了。

徐來在電話另一端笑眯眯地說：“你挂。”

陸海原在某個瞬間想到了“挂”這個字含義很豐富，但他現在是談了戀愛的白癡，于是沒在意那些細節，繼續跟徐來拉鋸道：“聽話，你先挂。”

徐來：“不，你先挂。”

陸海原：“你、先、挂。”

徐來：“不要，你先吧……好不好？”

“嘿——”陸海原假裝生氣地吆喝一聲，“我說小笨蛋同學，你今天怎麽這麽不乖，嗯？”

徐來咬咬下唇，有點委屈地說：“沒有，我是乖的……”

陸海原：“那你就先挂電話。”

“嗯……”徐來糾結一會兒妥協道，“那好吧，你先等一下。”

說完，陸海原只聽見對面靜了靜，接着響起一陣衣服和被子布料摩擦的窸窣聲音，之後過不久，一道很輕微的“啵”落入陸海原耳中。

陸海原：“……”

幹嘛呢徐來……

這大半夜的，陸海原很難控制自己不去想入非非。

“聽到了嗎？”徐來微微上揚的聲音很及時地傳了過來。

“啊？”陸海原難得愣一下神，“你剛才……幹什麽了？”

徐來做壞事的時候沒覺得怎麽樣，而這時對着陸海原的聲音他才慢慢覺出害羞。

“我、我沒幹嘛啊……”徐來聲音明顯小了下去，“就是……親了手機一下，這叫晚安吻你不知道嗎？”

陸海原無視自己心裏沸騰起沫的血液，緩緩磨牙道：“這些……你他媽都從哪兒學來的？”

徐來理直氣壯道：“電視上啊，有個男生睡覺前總要親他喜歡的那個女生，還說這是晚安吻，然後我就記下啦。”

陸海原：“晚安吻這種東西是要當面親的，你知不知道？”

“啊？親手機不行嗎？”徐來皺起眉毛，有點發愁，“可我現在見不到你啊……”

徐來失落的聲音很直白，陸海原聽進耳朵裏，心髒像被小貓爪子來回輕輕抓撓一樣，他拳頭抵在嘴邊咳了一聲，掩飾情緒道，“也不是不行，就是要……多親幾口。”

話音落下，對面沉默好一會兒。

就在陸海原以為徐來睡着了的時候，手機裏面突然傳出很響亮的“啵啵啵”，連着三聲。

“好了，晚安……”徐來急匆匆挂掉電話，捧着手機掌心滾燙，臉色一直紅到脖子根。

他用臉蛋壓着被子，靜了半晌緩和自己砰砰作響的心跳，可是呼吸還沒平穩下來，徐來就聽到門口傳來幾下敲門聲——

“來來，開門，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

晚，紅花嶺公寓。

上次陸海原和徐來說要跟他和好那件事，因為徐來的沉默而暫時擱淺。

兩天過去後，陸海原罕見的耐心在徐來身上算是全交代完了，他越發感覺到徐來比以前還要更加不好對付。

這麽多年不見，陸海原不知道徐來為什麽變得比以前還要封閉他自己。

不過再這樣下去的話，沒有一根稱手的杠杆，他無論如何也撬不動徐來這顆悶葫蘆啊……陸海原一面暗暗着急一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轍。

後來琢磨許久，陸海原放棄了多餘的花招，他只知道，和徐來再這麽幹耗下去是一點好處都沒有的。

于是這天吃過晚飯，陸海原一反常态沒往外跑，而是留在公寓裏拉着徐來跟他單方面聊天。

為了表明自己的真心，陸海原在閑聊胡扯之餘還頻繁向徐來提出和好的建議。

抵不住陸海原火力十足的正面攻勢，徐來從一開始的沉默漸漸變得焦躁起來。

他想躲開這個問題和陸海原那兩道過于認真的目光，但是在這個公寓裏他不需要刷碗，不需要打掃衛生，更不用給房子主人手洗內褲，徐來曾經在常瑞那裏用于轉移精力的所有方式此刻全都消失了，只有陸海原晃着那麽高的個頭跟在他身後，嘴上還喋喋不休着“和好吧我們，我們和好吧。”

徐來聽到那些話總覺得是在做夢，時不時就在衣袖裏悄悄用力掐一下自己，挺疼的，但他依然不敢信，直到陸海原突然伸手攔住他，把他逼到牆邊，兩眼中隐約露出一股堅決的狠勁兒。

徐來膽小，不敢再走動，耷拉着腦袋縮在那裏，只用一個黑漆漆的頭頂和陸海原默默對峙。

“徐來……”陸海原出聲叫他，聲音卻是出奇的輕，“擡頭，看着我。”

徐來沒動，依舊垂着頭。

陸海原呼了口氣，像是無奈，又像是在忍耐怒意，他再開口時嗓音有些沙啞，低沉磁性的質感把他說的話加上了莫名悲傷的重量。

兩眼目光好像認真過了頭，陸海原看着徐來說道：“你別不信我，我是真的想跟你重新開始，利用也好，欺騙也罷，那些都過去了，徐來，我只是不想再錯過你，所以就算是咱們兩個試着重新在一起，這樣行嗎？”

徐來靜默很久，再擡起頭時，陸海原看着他的眼神明顯一頓。

因為他看到徐來眼皮明顯紅腫起來，兩泡晶瑩閃爍的淚液全沉甸甸地壓在眼眶上，仿佛一眨眼就能落下一長串淚珠來。

“你……哭什麽……”陸海原手足無措起來。

徐來鼻頭也是紅紅的，他強忍抽噎的動作，胸膛劇烈起伏着，然後，他開口啞聲問陸海原道：“你真的……真的……不讨、讨厭我了嗎？”

陸海原望着他，沒有反應到這是徐來和他重逢後說的第一句話，他只是下意識回道：“沒有，我喜歡你還來不及。”

徐來垂下眼皮，在咚咚的心跳聲中，淚水應聲掉落。

“诶你別哭啊……”陸海原被徐來的眼淚弄得坐立不安抓耳撓腮的。

徐來擡起胳膊用袖子擦幹臉，低頭吸吸鼻子，他一只手慢慢攥住陸海原的衣角，用帶着鼻音的語氣輕聲說道：“那就試試吧，我們和好。”

他說話的聲音太輕了，簡直像在自言自語一樣。

但陸海原真切地聽到了，心裏沒由來的加速蹦幾下，激動的感情不受控一樣磅礴噴發出來，不過沒多久便被他兇巴巴地按捺下去——

有什麽可當真的，你是在報複，在演戲啊，都忘了？

陸海原抱着胳膊在心裏對自己冷眼旁觀道。

徐來突然決堤的眼淚過了好一會兒才收住，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兩眼放空，那個真實敏感的他仿佛又被重新裝回了心裏。

陸海原看着這樣的徐來，突然想起什麽，他張開嘴沒頭沒腦地問道：“對了，我記得上次問過你媽現在人在哪兒，但你好像還沒回答我呢吧？”

徐來聽到陸海原的話後直接愣住，随後剛剛被他拼命憋回去的情緒頃刻間再次崩裂。

陸海原眼睜睜地看着徐來原本平靜下來的臉上，慢慢爬滿痛苦和無助。

空寂的房間裏，只聽他一邊抹眼淚一邊抽噎地說：“別……別問了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