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離別

蘇子陌靜靜得一手扶着榻桌,清淡的一看裴清明,漫不經心的看地上散開的棋子,“棋子撒了”稍稍一靜,“若你撿齊棋子,我便陪你下”

裴清明就知道他不會輕易順了他的意,果不其然,蘇子陌還是那般,總是不經意做一些另人想不到的事,但裴清明臉皮顯見得比平時厚了許多,不曾生氣,反而笑了笑,點頭道,“那子陌先坐會兒,喝會兒茶”攜起蘇子陌的手,緊握着不許他掙開,裴清明将蘇子陌按坐在桌旁,并勤快的給他倒了杯水,柔柔的一望蘇子陌,真就蹲在地上撿起棋子來。

蘇子陌手指在茶杯壁上反複摩挲,一手支着下巴,目光平靜的落在一旁的裴清明身上。

自從裴清明明白自己對蘇子陌的心意之後,很少強迫他做他不喜歡的事,即使是床帏之事,裴清明也只那麽忍着,多半是将他吻得怒氣沖天,抑或是将他摟在懷裏摟一夜,蘇子陌知道裴清明已經為他改變了許多,他心裏也清楚,裴清明的的确确愛上了他,只是,他心裏念得始終是聶菀熙。

他沒有辦法去喜歡一個男人,即使這個男人為他改變為他付出了很多,但他還是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去接受這樣一個人,他的心裏從來不曾忘記過,他要遠離這些事非,遠離這個男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清淨與自由。

蘇子陌吃茶吃了半日,裴清明也撿棋撿了半日,大概是蹲在地上蹲太久了,麻了腿,起身時,裴清明皺着眉頭定在一旁半刻,微一動,又定住,笑着向蘇子陌道,“子陌倒是過來扶我一扶”

蘇子陌卻恍若未聞,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眼尾卻帶起一絲笑一閃而過,極淡得撐起手臂看着別處。

裴清明無法,支着身體定了半日,緩了過來,萬分柔和的向蘇子陌招手,“子陌過來下棋”

蘇子陌擡眸望了裴清明一眼,還是起身坐到裴清明對面,“只下棋?”撚着枚白子挑了挑眉,“那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蘇子陌的棋藝不錯,憑他的智商他自信還是能勝得了裴清明,倘若他贏了的話,提出離開他也是無法,也省得自己整日等死強。

裴清明手撐着下巴看了蘇子陌半晌,緩緩道,“離開不許提,不讓我見你不許提,其他條件任你開”

蘇子陌垂頭不語,看來是他小瞧了裴清明,輕輕一嘆,“下棋吧”

裴清明要去慧穆山剿匪,是他早和蘇子陌說了的,将挨到去剿匪的日子那幾天,裴清明對蘇子陌格外忍讓,且十分的粘人,蕭問鄰幾次跑來找他喝酒,都讓他給推了,無奈,蕭問鄰只得出府游蕩,不知去了哪裏,臨行前的那一夜,裴清明悄悄的又跑來同蘇子陌說話。

當時蘇子陌正坐在床頭看書,裴清明搬着一方矮凳坐在床邊,靜靜的看他。

過了很久,裴清明說,“子陌,明天我要去慧穆山剿匪了,你一個人在家要照顧好自己”

蘇子陌從書冊上擡起頭,“很危險?”

裴清明眼中流過一絲喜悅,扯着嘴角笑了笑。

“那就死在那裏好了”蘇子陌清淡的低頭看書。

裴清明嘆氣道,“你就那麽希望我死?”

“是你說的,你死了,我才能自由的”蘇子陌毫無情緒道,“你最好現在就死”

蘇子陌覺得他應該怒的,不想裴清明卻一反常态,嘆氣道,“今日我不同你吵”裴清明坐上床沿,朝他挨了挨。

蘇子陌不動聲色的朝裏挪了挪,仍低着頭看書。

“我此去真的危險的很,能不能回來,真是要看天命的”裴清明嚴肅得看着蘇子陌,蘇子陌卻一副不在意的神情,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裴清明無奈一嘆,垂着目光良久,緩緩道,“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擡眼一望,“若我回不來了,你自己逃出矜霖,走得越遠越好”

“這個不需你提醒,你若真死了,我頭也不回的立馬出裴府”蘇子陌毫不客氣道,卻瞥見裴清明眼底的傷痛如水般漫了開來,蘇子陌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很難過,別頭看着別處,一句話也不說。

“子陌”裴清明緩了緩,“你只記住,你若要信他人,只兩個人可信,一個是蕭問鄰,一個是司文炫,其他的人,無論說什麽,你只聽聽便可,萬不可當真”又道,“還需防兩個人”裴清明雙手握住蘇子陌的肩頭,認真而極嚴厲道,“這兩個人,一個是當今國主铎洛,一個是正厲王铎渃”

蘇子陌錯鄂得看着裴清明的眼睛,他從裴清明的眼睛裏看到了真誠,裴清明是真的對他好,不曾摻半分虛情,有那麽一瞬,蘇子陌心裏軟了,不由點頭,“我記下了”

“只記住怎麽行”裴清明恍然一嘆,“子陌可曾聽過孤渙樓?”見蘇子陌搖頭,接着道,“孤渙樓是刺客窩點,裏面的刺客個個無情無義,殺人不眨眼,但還是極有原則的,而蕭問鄰便是孤渙樓的少主”一笑道,“雖蕭問鄰這人不敢恭維,卻是個說到做到的主,有他護着你,我放心”擡指緩緩一點眉心,“至于司文炫,他是返璞谷的大弟子,鐘規子的得意弟子,以醫毒見長,鐘規子曾救過铎洛的命,所以很敬重返璞谷,铎渃是返璞谷的門外弟子,正經算來,也算是鐘規子的徒弟,而文炫同铎渃極好,有文炫在,铎渃便也不會太難為你”

“铎洛是誰?铎渃又是誰?我又不認識他們,他們為何難為我?”蘇子陌不在意的笑了笑,無所謂道,“我也不是什麽香饽饽,不值得那許多有頭有臉的為我如何”

“子陌真是小瞧自己”裴清明道,“铎渃曾經去過炐州,目的便是沖子陌去的”

“沖我來的?”蘇子陌一愣,“為何?”

“沖你炐州第一美男的頭銜”裴清明道,“原本也沒什麽,炐州再怎麽說也只是個小地方,按理說铎渃不會來此找什麽美人兒,大概是有什麽人在他耳邊吹了什麽風,所以才尋上了你”

蘇子陌不由自主的一顫,“這樣說來,即使當日我不随你離開炐州,铎渃也會強擄了我”

“一旦被铎渃盯上的,便沒一個好過的”裴清明直截了當道,“铎渃與铎洛雖是親兄弟,但畢竟不是一母所生,關系雖是極好,但自翎玥公主死後,他二人便勢如水火,铎渃一直想推翻铎洛,親手殺了他”

“這麽大的仇恨?”蘇子陌困惑道,“何為如此?”

“據說,是铎渃親眼看見铎洛殺了他的胞姐翎玥公主,所以他一心要殺铎洛為他姐姐報仇”裴清明嘆氣道,“但铎洛似乎并不打算殺了铎渃,明争暗鬥這許多年,仍是這般”

“但這與我有何關系?”蘇子陌一頭霧水。

“自然有關系”裴清明道,“铎渃特意從四處尋找美人,以各種渠道送進宮裏,以惑君心”微一頓,“關系就在這裏”

蘇子陌一愣,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原來如此”

“今日我将話同你明說了,日後若真見着铎渃,順着他點,否則,子陌你必定要吃盡苦頭的”裴清明扶了蘇子陌一把,“不過,有蕭問鄰與司文炫在,你大可安心”

蘇子陌瞪了裴清明一眼,稍稍心安了許多,卻見裴清明的手不知何時圈在了他腰上,自己則半靠在裴清明懷裏。蘇子陌倏然挑起眉梢,手指掐着裴清明胳膊,不動聲色的擰了三圈。

裴清明痛得咧着嘴,卻不曾松開半分。

清晨醒來時,裴清明正瞬也不瞬的盯着蘇子陌的面容看,昨夜下棋下得久了,蘇子陌困乏得趴在桌上睡着了,裴清明便抱着他在床上看了他一夜,這會兒,天外放光,裴清明心裏竟有些不舍。

蘇子陌盯着裴清明看了半刻,伸手一拍他的臉,撐着雙臂要起身。

裴清明伸手抱住他,将他箍在懷裏,“讓我抱抱你”

蘇子陌掙了掙,不曾掙開,也便由着裴清明抱着他,裴清明嗅着蘇子陌發端的香氣,“子陌,有件事情我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妥當”

蘇子陌漫不經心的唔了一聲,裴清明故意壓着嗓子極慢道,“關于聶菀熙的消息”

蘇子陌一下轉頭看着裴清明,靜靜的看着他。

裴清明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笑道,“你主動親我一下,只一下我就告訴你”

蘇子陌慢慢低下頭,不去理他。

“親我一下就那麽難麽?”裴清明嘆了氣,“我知道我根本就拿你沒轍”看着蘇子陌半日,緩緩道,“聶菀熙死了”

蘇子陌驀然撐大了眼睛。

裴清明靜靜道,“聶菀熙知道你被蘇家賣了,但她根本不在意,她說,要等你人老色衰,誰都不肯容你時,接你回家共度晚年,子陌,難怪你會一心一意的念着她,這樣的女子實在讓人難忘”他認真的看着蘇子陌說,“聶家的人逼她嫁給蘇子楓,她不肯,大概是聶家逼她太緊,她跳了河,撈上來的時候,屍體都泡的浮腫了,但手裏還握着一柄竹簪”裴清明從袖中掏出一方雪帕,輕展開來,裏面靜靜躺着一根竹簪,遞到蘇子陌面前,“我想應是你送她的,便想辦法讨了過來”

蘇子陌靜靜的看着眼前這柄竹簪,心裏早已痛的不知感覺。有什麽在眼睛裏滾動,一滴一滴的落了下來。

蘇子陌哽咽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握着竹簪慢慢伏在床上。

裴清明将手臂緊了緊,一手輕輕拍着他的背,柔聲勸道,“子陌,難受就哭出來吧”

蘇子陌到底是沒有哭出來,只默默的流淚,裴清明坐在床頭将他抱在懷裏,嘆息着吻他的眉心。

這是一直以來,唯一一次,裴清明親近蘇子陌,蘇子陌卻沒有反抗的一次。

也成了最後一次。

裴清明死了。

就死在剿匪的第六天,他被慧穆山的土匪給剁得稀爛,扔在荒山喂了野物。

裴清明的部下混進了慧穆山的土匪,裏應外合,把裴清明帶去的兩千多人全葬在了慧穆山,包括他自己。

蘇子陌聽說,裴清明死時給他留了樣東西,放在一個士兵身上,指望那個士兵能逃出來交給他,只可惜,老天不長眼,估計這會兒也做了慧穆山的怨鬼。

裴清明死了,死得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留下。

裴清明死的第二日,大雪漫天,天地一片寂靜。

蘇子陌站在院裏,任銀雪落了滿身。

裴清明說,若你離開,必是我死了。

不想他真的死了,蘇子陌仍記得那日,他在裴清明懷裏淚流滿面的時候,裴清明吻了他的眉心,那日裴清明極盡溫柔的哄他,說讓他等他回來。

那一日,蘇子陌站在門口送裴清明出發,裴清明一身銀色戎裝,身形挺拔的高坐在一匹高大的紅馬上,向他微笑。

裴清明一直在等,等蘇子陌對他說一句“我等你回來”什麽送別的話,可是,蘇子陌只靜靜的看着他,眼神裏半分情緒也不帶。

裴清明當真是無法了,下了馬,走到蘇子陌面前拉他的手,“子陌一定要等我回來”

蘇子陌心裏也想着,只憑着裴清明這一腔真誠,臨別話說得好聽些,也便沒什麽,只可惜本想說一句“一定要活着回來”張口卻成了,“你還不走,只看了你這一會兒,我便膩了”

“看膩了也得看”裴清明眼尾攢了絲笑,張着胳膊抱了抱蘇子陌,鄭重得如同一個誓言,“等我回來”

他潇灑轉身,自此,再也回不來了。

蘇子陌嘆息不已,轉瞬之間,天人兩重天,那時走時裴清明還一聲聲的告訴他,要他等他回來,不想僅僅幾日,卻是這般慘淡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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