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變故前夕

“娘娘，皇後娘娘去了後，宮中壓抑已久，趁着今日天氣正好，萬裏無雲，我們不如去禦花園賞花瞧瞧?”憶起往日那人最愛帶我去湖光山色之地，往事重重湧上心頭，不由鼻尖一酸。奈何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共誰論啊，“好，吃完早膳便去把。”

我走進禦花園，眼前晴光潋滟，碧空萬裏，白雲如絮，的确是賞花的好光景。

就在這時，眼前閃過一道瑤紅繡紫的蹤影……步搖鎏金珠光寶氣的，不是這後宮裏向來跋扈慣了的萬貴妃還能是誰？我心下覺得可笑，皇後娘娘才薨了多久呢？她就這麽迫不及待地打扮得花枝招展。真不知是等不及踩着舊人上位，還是對于體面有一份執着的驕傲。轉過一絲猶豫後，思緒在三，還是決定跟了上去。拐過幾個小道，拂過遮天蔽日的綠枝肥葉，葳蕤青叢，便瞥見萬琳琅似乎和誰約在了石林裏的亭子中見面，還左顧右盼，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樣，瞧着便鬼祟。

我偷偷藏在假山後面，透過石間縫隙瞧向亭中二人。只是到底角度有限，在亭柱的遮擋下，只能看清萬貴妃的身影，卻始終瞧不清另一個人。

長風穿林而過，葉聲震顫婆娑。隐隐聽見被風吹得零落的話語。

“不是說了……宮中……別找我……”

而那男人的回話中，似乎提及了“将軍”二字。

我貼在假山的石縫上，恨不得能有雙順風耳，好知道那兩人究竟在偷偷交談些什麽。突然間，腳下的石塊突然抖動了一個，兩手沒扒穩，當即搖搖欲墜，往後倒去！

“啊啊啊！！！”

耳畔的聲音清朗而熟悉，“娘娘沒事吧?”

我扶着胸口清魂未定，擡頭看見來人後，卻慌得一下子推開了他。

耶律齊無辜地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本王只是好意救人，娘娘這反應……怎麽看起來本王像個登徒子？”

此人正是數月前，我出宮為皇嗣祈福時在慈恩寺見到的那人，先前與他相交時，特地掩去了自己皇貴妃的身份，這才能平易處之。這下身份被戳破了，還怎麽暗中試探?我偏過頭去咬着唇，心裏有苦說不出。

耶律齊似是覺得我眼熟，一手指着我遲疑不定，“你不就是？”我擔心鬧這麽一出亭中人早就走完了，也不欲與他多做糾纏，只好坦然承認，我輕嘆了口氣，直面打量的眼神。 “對，本宮就是大梁的皇貴妃，江其音。”

他望着我，“原來真是夫人。”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那人眸色中出乎意料之色過于濃厚了些。我無奈行禮，“多謝二殿下相救，只是本宮還有要事，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再好好答謝殿下。”

耶律齊似笑非笑，“那娘娘下回可否告訴本王，當初為何要對在下隐瞞身份？是看着本王被蒙在鼓裏很好玩，還是覺得戲耍本王于無形是一種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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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神色讪讪，只道：“當出本宮與殿下在宮外相識，也是事發突然，所以不便相告。”

“可後來幾次相遇，娘娘明明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自白身份，卻從未言明，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娘娘是不是不信任耶律？”

“不是不信任。只是你我之間……畢竟兩國鴻溝，楚河漢界。”都說宮中是個吃人不吐骨的地方，更別說兩個“宮城”碰撞在一起，我與他之間，從來并非小友相交，而是國與國的交鋒和碰觸。

“本王明白，如今九州關系劍拔弩張，娘娘自然會有顧慮。”他頓了頓，“但願娘娘與本王之間能有再無顧慮的那天吧。”

“那不就得看殿下與契丹的誠意了嗎？”

對我而言，我與耶律齊并無孰是孰非之分，我們之間只有立場之差。他為契丹效忠，我為大梁盡義，不過是個人所圖，所信不同罷了。

耶律齊望了我半晌，眼眸深不可測，到底不過勾唇一笑，話語交鋒。“本王定會讓娘娘看到契丹的“誠意”的。”

我偏頭用餘光去觊林中石亭，這會兒風過無聲，竹林森森，哪還有一人蹤影？我心下越發不安，匆匆告辭，“那本宮，就拭目以待了。”

轉過身去，我提起裙角就奔向石亭，耶律齊看着我奔向遠處的背影，眸子微咪。不經意地踢了踢假山旁的一塊小石子，這時盤旋上空的金雕突然俯沖而下，叼起那塊石子便往湖心扔去。“撲通”一聲，便激起層瀾疊波，暗湧漣漪。石亭中，我懊惱不以。要不是方才一個不小心跌落，這會兒想必早就抓住那人的馬腳了。可眼下亭中空無一人，風卷枯葉，滿地蕭瑟，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更何況半分證據？我跺跺腳，皇後年娘薨了後，萬琳琅，便整日魂不守舍，雖風采不不減依舊姝姿動人，卻再無往日華光，整個人黯淡沉寂。若不是做了虧心事，那會消沉成這樣?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宮中那些事，多多少少與她逃不了幹系，她身上，定藏着什麽秘密。

轉過身，我便往貴妃的朱門丹闕跑去。

門前婢女為難的看着我：“皇貴妃，真是對不住，貴妃娘娘今兒身子欠佳，早早就歇下了，不便起身招待皇貴妃。”

“她身子不好，那方才還去禦花園做什麽？能四處走動，健步如飛，我看她身子骨好得很啊。”

正等我上前推開門，那婢女眼疾手快攔住我：“皇貴妃定是看錯了，我家娘娘今日一整日都未出殿，不曾去過禦花園呢。”

“本宮親眼所見，還能有假?你還不讓開。”

婢女抖如篩糠，低着頭:“皇貴妃就別讓奴婢為難了！奴婢也是奉命行事啊。”

“怎麽，貴妃的命令是命令，皇貴妃的命令就不是命令了？”

我斥責着，趁她未反應過來之際直接闖了進去，果不其然的看見了內室裏尚未除盡珠釵換回中衣的那人。

萬琳琅怔怔地看着突然闖進來的我，突然變了臉色，橫眉怒目：“這是做什麽？都說我病了，你怎麽還不請自來？”

我打量了她幾眼：“本宮瞧貴妃精氣神足得很，哪有一點病态？”

“你是太醫嗎，能瞧出什麽？”

“是，本宮不是太醫，可本宮能瞧出你心裏有鬼！本宮方才可都看見了，你和一男人在禦花園偷偷私會，行蹤鬼祟，這不是鬼，是什麽？”

“皇貴妃休要信口雌黃!萬事都要講證據，我對皇上忠貞之心天地可鑒，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我和他人私會？”

“不止我，還有其他人看到了。一個人證不夠，兩個三個，總夠了吧。”

這話倒也不是我張口就來，耶律齊方才也在禦花園，我雖不知他有沒有瞧見石亭裏的兩個人。可好歹他也是在場的。這會說來壯壯氣勢也是可以的。

見萬琳琅身子一哆嗦，神色惶恐，但到底未全然相信：“就，就算你們看見了，那也證明不了什麽!我什麽都沒答應！”

“嗯？你答應了什麽？”

她自知失言，差點咬到舌頭，“沒什麽。”

“我與皇貴妃沒什麽好說的，你若要向皇上告密那也請便，本宮相信皇上定會秉公處理的。”

“貴妃還真是自信，哪怕與皇後娘娘有關，你也篤定皇上會偏袒你？”

萬琳琅如刺痛般突然猛地擡起頭來，死死盯着我：“血口噴人，這事和皇後娘娘的死根本毫無瓜葛！”

“血口噴人？”

我想起皇後的貼身侍女去皇陵前對我欲言又止，說鳳儀宮的香許有問題。只是她上報給皇上時，因茲事體證據不足被壓下了。我不知道皇上究竟是真的偏袒萬貴妃，還是在暗中調差此事。但我想，萬貴妃掌管宮中香料，明知皇後娘娘染上風寒身子虛弱，卻還撥給她藥材相克的香料，導致皇後病體遲遲未有起色，最後直接亡故，這事她絕對脫不了幹系。

“貴妃，你在王府時，便心懷嫉妒，因此暗害了皇後娘娘的子嗣，讓小殿下一出生便夭折了，不是嗎?如今，你見皇後娘娘病體孱弱，便心起歹意，利用職權給鳳儀宮送去含有藥性相克的香料，好神不知鬼不覺地害人于無形，不是嗎？”

萬琳琅面龐發抖:“你，你別胡說，我才沒有害過她的孩子，我，我這麽喜歡孩子，我怎麽可能會去害別人的孩子？”她言語混亂，胸膛起伏:“我是羨慕她，嫉妒她，可我會說容晴的風涼話，不代表我會去害死她！若如此，我不喜歡你，又為何會讓你好端端的活到現在?皇上有多看重你們，我又不是不知道，又為什麽要去觸碰逆鱗，自找罪受？”

我抿了抿唇，心頭一動，只能硬壓下那些泛軟的心思:“事到如今才惺惺作态，你以為本宮會信？”

“我想要得到的，我自然會争來奪去，無需要他人施舍！若害死其它無辜要争要搶的人才能得到我想要的，我的争奪，我的欲求，又是何其廉價？那也只會讓她身為萬家嫡女的驕傲，變得一文不值。”

萬琳琅閉上浸滿哀紅的雙眼:“上一代的恩怨是上一代的，我再怎麽不擇手段，也不會牽連下一輩，去禍害無辜的孩子，否則，我又有什麽資格去做一個母親？一想到那些被害的孩子，就會想到沾滿鮮血的雙手，想到如果他們是自己的孩子，想到焚燒無盡的地獄業火，日日難寐，寝食難安，這樣的日子，對她來說是酷刑。”

我望着這樣的她，神色怔怔，萬琳琅在人前向來是笑着的，雖然她笑意向來帶着諷刺，總刺得我們這些嫔妃遍體鱗傷，可我害死第一次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沒了驕傲的，搖搖欲墜的，不堪一擊的。她說的話，是真的嗎？信她的雖然心壞，卻不心狠？

我猶豫了，宮中多少人覆着假面，步步為營，前腳的笑語互稱姐妹，下一刻便伸手往你兩肋上插上一刀？那些人的話，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多少算計，誰又能分得清？我明明不該動搖的，可我還是覺得褪去了豔麗灼灼表象的她，或許，有那麽一二分真實。像花瓶上的裂縫，脆弱的，破碎的，卻透進了光。

我搖了搖頭，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可你不是向來和皇後娘娘不對盤的嗎？”

“那又如何，我是讨厭她，讨厭她的驕矜，讨厭她的故作端莊，讨厭她明明擁有帝王的寵愛卻毫不珍惜！無論是王府，還是宮中，她似乎都忘了，妻以夫為天！她不想要恩寵，可又有多少侍妾眼巴巴的想要?這麽多年，我是知道陛下他有多不容易，皇後不能為他分憂也就算了，可為何，連區區的慰籍也不肯分給她？如果那個位置是我，我定能做得比她更好，我也定會，更疼愛我的夫君，我的君王。我是怨她，可我不恨她，我是想害她，但我沒想害死她，這麽多年，哪怕把我當成假想敵，我也早就習慣了她的存在，可誰能想到這世事無常，争了那麽多年，盯了那麽久的人，一夜之間說沒就沒了，她是入土為安一走了之了，那我呢?”她兩手覆臉，肩膀顫抖，“這麽多年我争奪算什麽？我的算計算什麽？在她眼裏，我這麽多年的機關算盡盡成了什麽都不是?無論身為妻子，還是身為皇後，身為敵人，她都從來沒有負起過應有的責任。說逃就逃，這會兒更是逃到黃泉底下，她就是個懦夫！”

我默默看着她，看着她的憤怒，看着她的哀痛，看着她的故作逞強，無論是敵友，那些人身上載負的，到底是自己不可重來的青蔥年華，那些人身上流淌的，到底是時間無形的記憶。

我閉上眼，回想起皇後薨逝的那一夜，她的不可置信，殡宮跪靈的那幾日，她的魂不守舍，她看起來，像真的希望那人能死而複生，希望那人能活過來，讓她的生命繼續鬥争下去才有意義。可如今，那人已經不在了，她的所有念想和鬥志，也随之消失于無形。

我輕嘆了聲，原先準備好對峙的話語再也說不出口了，那些堆積如礁的懷疑在此刻也刻畫為泡沫，随濤滾滾而去。

“你，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

是啊，她如何不知業障早已成了魔障。可如今，她已身處懸崖，放手是萬丈深淵，前頭是懸崖峭壁，何處都是重重的網，何處都是難逃的局。她已經，沒了退路。

回到寝殿，我思來想去着今日和萬琳琅的那話，心底猶豫着是否要告訴皇上這些事，但如今此案态尚未明朗，我壓下心頭千絲萬緒，還是打算等證據足了再去找皇上商量此事，我心神不寧地思索着今日之事，連小清來報皇上今日在乾清宮處理政務不來後宮了也沒發覺。皇後，萬家，萬琳琅，皇上，還有君氏……這些東西如線連成纏成一團，難以解清。

令我更意想不到的是，第二日，小順子攜着聖旨，直接通報了一個震驚全後宮的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萬氏琳琅，尊為貴妃，不從女德，婦行有虧，驕縱幹政，冒犯君上，特罰禁足望月齋主殿，未得聖谕，不得擅自出入！欽此。”

我嘆了口氣，總覺以後，恐怕要風雲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