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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飛在金雲海家裏剛住沒幾天便到了正月十五,于是又跟着金雲海回老宅蹭了頓名不正言不順的元宵。

金子爹媽還是親親熱熱,一回生二回熟,先前是不把淩飛當外人,這回則直接當成了自家人。老兩口房子常年空蕩蕩的,天天做夢都盼着兒孫滿堂,金雲海三十大幾連正經女朋友都沒影兒,孫子孫女一類自然還在遙遠的阿拉伯神話裏,所以老兩口退而求其次再求其次,能帶回個活物給老房子增點人氣兒就行。現下活物來了,還是個懂事有禮俊俏嘴甜的,橫豎瞅着都和兒子一樣順眼,自然歡喜。

飯後,一家人到樓下給逝去的長輩們燒紙,按理說淩飛非親非故,這種場面是不需要參加的,可金雲海一句“不給你媽燒點兒?”淩飛就加入了中國傳統民俗大部隊。

在深圳的時候淩飛随父親給列祖列宗們燒過幾次東西,亮亮的箔金紙被折疊成大個兒大個兒的金元寶,銀元寶,洋房,汽車,甚至一些匪夷所思的玩意兒,反正只有你想不到的東西沒有紙紮店做不了的物種。每次都是老爹讓人采辦回來,然後爺倆兒尋個吉時将之在小火盆裏畢恭畢敬的燒掉。

可這裏卻又是另一番光景。

金子媽只是捧過來幾摞厚厚事先買好的長方形黃泥色冥紙,每一摞上面都會應景的覆上一張薄得不能再薄的冥幣,以示這一摞黃紙的價值,然後全家老少齊上陣将黃紙三五張放在一起或者七八張放在一起簡單地折疊,通常是折三折,然後這一疊紙就成了個說火炬不像火炬說令牌不像令牌的形狀。最後所有的紙折疊完,比之前平整的時候要高出許多,金子媽就把它們平均分成幾組,每組的最上面都寫上不同的字,比如“父親XXX收”,“母親XXX收”,金雲海則拿着屬于自己的那四摞挨着個寫“爺爺XXX收”,“奶奶XXX收”,“姥姥XXX收”,“姥爺XXX收”。淩飛有樣學樣,也拿過一摞在最上面的黃紙上寫母親收,落款,兒子,淩飛。

紙疊得了,字寫得了,一行人便踏着夜色下樓,尋到十字路口。淩飛發現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這裏燒紙,沒有火盆,燒着的紙灰随着夜風四處飛舞,有些還帶着火光,像黑暗中的螢火蟲。金子媽用筷子在路邊的土地上畫了兩個圈,說是一個圈給自己家,一個圈給淩飛家,然後淩飛就蹲下來跟着他們學,先是燒幾張紙扔到圈外,意思是打點打點小鬼,免得阻撓錢送到親人們手上,打點完了,才開始在圈裏面燒,也不用什麽技巧,就是一疊紙一疊紙的燒,一次不能放進去太多,不然容易沾到地面上的雪水,那樣就燒不着了。剩下的就是說話,其實說得也不怎麽漂亮,就是什麽媽媽給我你送錢來了你要在下面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還有保佑你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什麽的,但,很實在。

淩飛沒經歷過這個,一開始怎麽都開不了口,直到快燒完,才用自己都聽不太清的聲音咕哝:“媽,我給你送錢來了,我現在在沈陽,我剛在朋友家吃完元宵,我挺開心的……我想你……”

金雲海早把該念叨的念叨完了,這會兒蹲在一旁看着爹媽往火堆裏遞紙,順帶側着耳朵把淩飛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微微轉頭,淩飛的側臉連同火光一起映在了金雲海的眼睛裏。那是一個金雲海沒見過的淩飛,安靜,憂郁,還帶點兒小孩子般的天真。金雲海覺得有一只小手偷偷潛入自己的身體,慢慢探索到心髒,倏地摸上了一下。因為猝不及防,心跳便亂了,噗通,噗通,變成,噗噗通,噗噗通。

不知是不是受了正月十五燒紙的影響,回到金子家後一連幾天,淩飛都夢見了老媽。在一個不算太冷的清晨,淩飛就把這事兒和金雲海說了。

彼時金雲海正在廚房裏煎雞蛋,聽見這話,便想到了淩飛燒紙時的碎碎念,不禁心生感慨,這得是個多溺愛孩子的媽啊,一聽兒子想了,馬上進夢裏來看望。不過嘴上卻是一片唯物主義:“你那是想她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淩飛深以為然,捧着抹好沙拉放好火腿就等金雲海那煎蛋出鍋的面包片,自言自語:“撿日不如撞日,等會兒我去給她掃墓,上新年的第一柱香。”

金雲海端着煎蛋盤子出來,正好聽見這話:“你怎麽想一出是一出。”

淩飛搖頭,那模樣就好像夫子在說“非也非也”:“你太不了解我了,我通常想一出是兩出。”

金雲海淡定落座:“那把第二出也說了吧。”

淩飛露出抱大腿前的招牌微笑:“車借我開一下呗?”

淩飛這一借就借到了城郊,還附帶個司機,因為他遍尋不到駕駛證,後來靈光一閃,哦,可能是忘家裏了。金雲海好端端的嘛事兒沒有,愣是頂着寒風載着淩飛來了個城郊半日游,去路都開了一半依舊憤懑,沒好氣道你怎麽不把腦袋也忘家裏!淩飛苦下一張臉,說沒腦袋怎麽出門,多難看。金雲海半管兒血又沒了。

不過金雲海那點兒憤懑到了墓園也就發洩得差不多了,及至下車立于瑟瑟北風裏,最後一點渣兒也随風飄散。

對于這個墓園,金雲海并不陌生。因為姥姥和姥爺都葬在這裏。奶奶因為去世得早,那時還沒有這座墓園,便葬在了山上,爺爺更早了,直接把熱血撒在了朝鮮戰場,後來只好拿些衣服放在奶奶的墓裏,算作合葬。所以既然來了也別打醬油,淩飛去找媽媽,他來祭長輩。

不過直到金雲海搜腸刮肚再找不出什麽話跟姥姥姥爺唠,擡眼望去,淩飛依舊站在遙遠的東北角,黑色的長款羽絨服把他從頭罩到腳,但還是瘦。其實淩飛也就大在骨架上,金雲海回憶起那夜的扛醉鬼,渾身上下沒二兩軟乎肉,倒是被對方的骨頭硌得生疼。

待走近,金雲海發現淩飛就是站在那兒,不說話,也不動,只靜靜看着墓碑。

“跟你媽相面來了啊。”金雲海淡淡調侃,彎腰把花和水果又擺了擺正,方才站好,禮貌地鞠了一躬。

起身,發現淩飛不看墓碑改看他了。金雲海皺眉:“幹嘛?”

淩飛很認真地問:“你不說點兒什麽?”

金雲海半張着嘴,想詢問,又發現實在無從問起,再看淩飛,對方眼睛裏分明閃爍着“你懂的”。金雲海咽了咽口水,又下意識後退半步,頭頂一排麻雀叽喳喳飛過,他悟了。

立正,站好,微微颔首:“阿姨好。”

淩飛露出滿意微笑,終于收回視線繼續對着墓碑了:“媽,這是我朋友,一個很好很夠意思很……照顧我的朋友。”

金雲海皺眉,那小手又來騷擾他的心髒了。

“但是他脾氣不好,嗯,不太好。所以媽,你記住他的樣兒,要是有小人想害他,你就保佑他,要是他欺負我,你就保佑我。”

心跳恢複= =

淩飛又碎碎念了一小會兒,才心滿意足。然後從懷裏摸出張照片遞過來:“這就是我媽。”

金雲海不知道淩飛幹嘛把照片給自己看,但人家都遞過來了,他只得順勢接過,不過照片上的女人,卻是真的漂亮。那個年代沒有PS,所以相片上的美,就是純粹的美了。細細去看,淩飛其實很像他媽媽,除了鼻子,其餘眉毛眼睛嘴巴甚至整張臉的輪廓,都透着一點點秀氣,平日裏不覺得,這會兒看了照片,才覺出來。

“好看嗎?”淩飛忽然問。

金雲海把照片還回去,實話實說:“好看。”

淩飛笑了,把照片收回裏襯口袋。其實他也不知道幹嘛要把照片給金雲海,仿佛就是為了要這兩個字——好看。但也只是要金雲海的,換做別人,他根本不會讓對方看。再往上一步,根本不可能讓對方來陪着掃墓。只有金雲海,這個人不是外人,是真朋友,不是什麽張三李四阿貓阿狗,是金子。

出了正月,就是二月二,淩飛威逼利誘金雲海跟自己一同去了據說沈陽最好的美發沙龍,然後不到半天,兩條巨龍便精精神神地擡了頭。

人一精神,自然也就有了幹勁兒,淩飛原想着終于可以甩開膀子投入新一輪的游戲征戰——之前破事兒一件接一件弄得他都沒心情了,卻不想金雲海比他還快,一句政策明朗冬眠結束,直接甩開膀子上班兒去了。朝九晚五,作為老板,其規律得恐怖。

彪悍的心理素質讓淩飛嘆為觀止,遙想當初他跟周航鬧那陣兒,說茶不思飯不想是矯情,但折騰可是只多不少,用東北話講,就是鬧妖兒,各種鬧,花樣瘋,當時要有個支點,他能把地球掀過來。

金雲海是誰啊,火眼金睛,三兩下就看出淩飛的膜拜之情了,特意挑個休息日,坐在沙發裏一手煙一手茶給淩飛講起了道。

淩飛對金雲海的“道”有心理陰影,聽十句能有九句半從耳朵裏飛出來,但就那剩下的半句,足夠他回味了。金雲海說誰離了誰都能活,還要活得更好。金雲海說被甩了傷心了還搭上後半生,犯不上。金雲海說人得往前看。金雲海說你也別成天晃蕩了,找點事情做。

淩飛聽着,把頭點成了小雞啄米。不是敷衍,确實受教了。他瘋玩兒了這麽多個年頭,第一次覺得心裏不再發空,有那麽點兒活着的滋味了,不飄,不恍惚,踏踏實實的。

其實不用找,等着他去做的事情有很多,往遠了講有給淩老頭兒養老,往近了說有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公司。

但那些都在深圳。

而他,好像不太舍得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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