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回家路上看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藥店時,金雲海下意識就想停下車進去買碘酒,可轉念一思量,大老爺們兒挂點彩實在不是啥大事兒,所以把決定權交給淩飛:“臉要不要上點兒藥啊。”

結果淩飛想都沒想:“不要,容易留疤。”

金雲海那一地的玻璃心啊,稀碎稀碎的。

不過說到疤,金雲海立刻想起了淩飛眉毛裏那道。看是早看見了,就一直忘了問:“你眉骨上那道怎麽弄的啊?不會是讓姓周那小子開的吧?”

“這個啊,”淩飛擡手摸上自己的眉骨,淡淡的疤痕并不明顯,在指尖下也不過一點點凸起感,“一個小孩兒幹的。呵,一個挺可愛的家夥。”

金雲海無語。心說怪物果然名不虛傳,任何事物你都甭想在他身上都找規律,生氣或是高興,沉默或是爆發,全憑個人喜好。并且,他的喜好往往很古怪= =

但就這麽個家夥,偏偏讓人覺得放不下。好像你不在他身邊看着他鐵定就得弄出點兒驚世駭俗的事件似的,非要跟他一起混着,才踏實。金雲海懷疑自己不知不覺把淩飛當弟弟了,不然哪會操那麽多心。

因為想到了李闖,深圳那些個荒唐歲月就噼裏啪啦都跳進了淩飛的腦袋。今天不是淩飛第一次進局子,在深圳,他快成那兒常客了。但他不擔心,因為老頭兒肯定會把他弄出來。今天他也沒慌,只是很淡定地做好了留宿幾天的準備,唯一想到的是手機被沒收了聯系不上金子,對方或許會擔心。

也只是或許。

但金雲海趕過來了,而且還跟淩老頭兒一樣盡心盡力地把他弄了出去。

淩老頭兒是他爹,上輩子欠他的,可金雲海不是。

胸口仿佛被一只大手捂住,寒冷的冬夜,心窩裏卻是滿滿的熱度。不虛無,不飄渺,這一刻……不,應該說這陣子以來的所有喜怒哀樂,都是實實在在的。他記得認識的每一個人,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哦,喝醉的那天晚上不算,金雲海說他抱着桌子腿跳鋼管舞,怎麽可能,絕對是污蔑>_<打從那次進宮,淩飛再想找包子,就尋不着人了。打電話,那邊态度明朗,珍愛生命,遠離暴徒。淩飛很受傷。把這不公平待遇跟金雲海念叨了,不想對方深以為然。淩飛黑線,說那我直接搬走?金雲海大手一擺,不用,哥們兒特長就是以暴制暴。淩飛趿拉着拖鞋踹他一腳,然後心底細細碎碎開出一派田園風情的小花兒。

這人心情一好呢,就想上進,況且天也開始逐漸轉暖,淩飛就挑了個晴空萬裏的上午,難得沒睡回籠覺,給自己那公司挂着副總經理名頭實則幹着總經理活兒的同志打了個慰問電話。那頭副總受寵若驚,千年等一回都不一定能等來的幽靈老板居然主動電聯,這驚吓不亞于鬼來電,當下彙報了公司年度經營狀況,末了問,老板,你什麽時候回來主持大局啊?淩飛聽了一溜喜報,實在沒發現有什麽大局需要自己親自主持,遂讓對方把公司狀況形成文檔和報表發份電子版過來,他決定摩拳擦掌做個願景規劃。

轉眼就到了四月。

冰雪消融,萬物複蘇。

金雲海實在看不下去淩飛的宅男生活,挑了一個周末拉對方去爬山。

淩飛起先沒什麽興趣,後來被“白條雞”三個字刺激到了,加上掰腕子又沒贏過,只得不清不願地跟對方一起去當好驢友。秉着人多熱鬧的精神,金雲海又去找包子,結果淩飛就聽對方在電話裏哀號,哥你就行行好,可一個人摧殘得了。

淩飛當下湧起不好的預感,等到了目的地,徹底悟了。

你媽真是“爬山”啊!也不知道金雲海哪找的荒山野嶺,放眼望去一片灰突突的山頭高低起伏連綿不絕。淩飛站在山前把脖子都仰酸了,才終于回過神兒,抱着最後一次孱弱的希望瞅向金雲海:“确定是這兒?”

金雲海皺眉:“有問題?”

有,并且很多:“石階呢?扶手呢??纜車呢???挑山工呢????”

金雲海一巴掌呼他後脖頸子上:“你當來泰山旅游啊!”

初春的天氣尚帶幾絲寒意,山丘幾乎都是光禿禿的,頂多一些枯草殘骸,在探險者的腳下發出嘈雜的聲響。這荒山野嶺本沒有路,走的人不多,自然仍舊原生态。淩飛跟着金雲海吭哧吭哧往上爬,起初還湊合,越往上越感覺到體力不支,待到他終于爬不動,金雲海已經成為視網膜上的一個小黑點。

你媽那王八蛋穿的釘子鞋吧= =

淩飛氣喘籲籲頭重腳輕,豆大的汗珠噼裏啪啦往脖子裏淌。明明什麽都沒帶,水啊面包啊還都塞在了金雲海的包裏,可他就是覺得自己好像背負了千斤重,像只可憐的蝸牛,在奮力征服生命不可承受之巅。暖融融的太陽,這會兒也成了毒婦,萬縷金絲像利劍把他紮成了刺猬。

淩飛從來不是委屈自己的主兒,攀登到這份兒上,已經超越自己超越夢想了。關鍵是他就沒弄明白拼死拼活地圖個啥,于是在一腳沒蹬好稀裏嘩啦往下出溜了兩三米之後,索性坐在那低矮的土丘上,不動了。

爬山好比拔河,要麽一鼓作氣,但凡停下來松點勁兒,就徹底歇菜了。淩飛現在就是這麽個狀況,一邊喘氣,一邊擦汗,等呼吸終于不那麽急促了,是看天也藍地也大遠處山林間還仿佛有仙氣缭繞。

金雲海頭回爬山把隊友給爬丢了。以往他再猛,回頭往下看總也能捕捉到後來人的腦瓜頂。可今次俯瞰,蒼茫世間哪還有淩飛的影子,除了荒草,就是枯樹,再不然就是土。淩飛今天穿了件淺咖色衣服,金雲海懷疑對方故意挑了個保護色= =

掏出手機,金雲海給淩飛打過去,愛情買賣唱到第六句的時候,電話接通。

金雲海沒等那頭說話直接劈頭蓋臉就吼了過去:“你他媽人呢!”

“你下面。”淩飛的聲音有氣無力,再加上山間的風,更飄渺了。

金雲海低頭,腳底下一片荒蕪,連根毛兒都沒有。

“看不着!”

“你再努力往下看。”

“我脖子都快抻折了。”

“那可能是有點兒遠了,要不你走下來看吧。”

“……”

金雲海爬過無數次山,每回都站在頂峰一覽衆山小之後,方才暢快而下。這是頭回半路折返,本就郁悶,待瞧見淩飛同志盤腿而坐與群山遙遙相望的仙姿之後,郁悶便成了狂躁,且一發而不可收拾。

“找你來爬山不是來采風!!!”居高臨下站在距離淩飛六七米的地方,金雲海的咆哮直沖雲霄。

淩飛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仰頭,大聲回應:“我決定中途轉型——”

金雲海這叫氣不打一處來:“老子都快到頂兒了你才爬一半兒,不覺得丢人?”

淩飛理所當然地搖頭:“不丢,我又沒有筋鬥雲。”

金雲海有一金箍棒把他滅了的沖動!

“趕緊上來!”

“不可能。”

“別等我下去拽你啊——”

“你可以考慮背我,然後我幫你背包。”

“靠!你能有點兒出息不!”

“能,你再逼我我就跳下去。”

“媽的你到底是不是老爺們兒!”

“廢話!”

“那就給我往上爬!”

“好吧我不是。”

“……”

待金雲海把踢拉扯拽等一切能用的方法統統用盡終于給淩飛鼓搗到了山頂,一天的光景已過去大半,太陽雖沒日薄西山,但金雲海已經氣息奄奄。精疲力竭看着腳下蒼茫大地的時候,他忽然理解了淩飛的心情——這時候要能有個纜車帶他們下山,多他娘的美!

山頂一支煙,快樂似神仙。

淩飛差點兒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在極度痛苦的攀登中度過,于是這會兒抽的不是煙,而是劫後重生的喜悅。他還活着,真好= =

金雲海叼着個煙頭兒眺望遠方,山頂的風有些大,慢慢平靜了他躁動的心。淩飛就在旁邊,不用看,就知道是個什麽德行。況且他也不能看,因為平靜的心髒容易重新躁動,弄不好他一腳就給對方踹下去了。

淩飛累到虛脫的時候覺得生無可戀,這會兒緩過來了,又覺得活着挺好的,可以吃,可以喝,可以睡覺,可以打網游,可以爬山,還可以看噴火大怪龍變成龍媽媽。明明一路上都在念叨要把他碎屍萬段,可最後還是死撐着把他弄上了山頂,淩飛不明白這是個什麽心态,只隐約覺得和自家老爹很像,上一句罵你個敗家子兒,下一句就問錢還夠不夠花。

搞不懂,但安心。

因為安心,所以才肆無忌憚的得瑟,随心所欲地跟對方鬥智鬥勇。

金雲海總算調整好心态回過頭,就見淩飛目光炯炯看着自己,頓時心裏怪怪的,嘴上卻已經下意識道:“看啥呢!”

淩飛的元神還在游離狀态,張口就來:“龍媽媽。”

“……”金雲海很糾結,到底是他理解能力有問題還是淩飛壓根兒沒說地球語?

眼瞧着淩飛還沒有解釋說明插入批注或者弄個PS神馬的意圖,金雲海只得跳過自己不懂的部分,好吧,幹脆就當沒聽過的把談話拉回正軌:“我就一勞模!這山爬的,一個人幹仨人的活兒!”

淩飛元神歸位,一聽這話,喲呵,你還苦了,而且放眼望去就他倆,哪來的仨?

“你他媽死不配合算一個半,老子還背包兒呢!”

淩飛嘴唇微張,半天沒找到聲音,好恐怖,金子會讀心術>_<“餓不?”風馬牛不相及的,金雲海又問了這麽一句。

彼時已經快下午兩點,除了兩瓶礦泉水,淩飛粒米未進,爬的時候不覺得因為光顧着累了,如今坐下來被這麽一提醒,來了感覺。

金雲海耐心地等待回答,并自動認為等會兒接收到的答案無非就是餓或者不餓,結果淩飛上嘴唇一碰下嘴唇——

“我要那個椰蓉面包,不要豆沙的。”

金雲海克制住自拍天靈蓋兒的沖動,在心裏安撫自己,挺好,一次到位都不用你再問了。所以乖乖拿出來遞給人家吧,龍媽媽……

有時候,頓悟只在一念之間。

面包吃掉一半,鹽汽水喝完半瓶,淩飛總算找回了百分之八十的精神頭兒,然後就開始念叨金雲海的爬山之旅純屬沒事兒找罪受。

金雲海嗤之以鼻:“你就是遭的罪太少!”

淩飛覺得這論調非常不可理喻:“我幸福也不行啊!”

金雲海淡淡瞥他:“知道豬為什麽總被殺麽?”

淩飛覺得自己知道,但太顯而易見的答案在金雲海輕飄飄的視線裏變成鴨梨山大,沒底地咽了下口水,淩飛顫巍巍舉手:“我要求去掉一個錯誤答案。”

“可以。”金雲海十分爽快,“去掉‘因為人們愛吃豬肉’。”

他就知道T T

金雲海鼓勵地拍拍他肩膀:“來吧,不要吧,說出你的答案!”

“因為他吃了就睡睡醒就玩兒無憂無慮以至于被人們羨慕嫉妒恨了。”

“恭喜你!”

這一刻,淩飛和金雲海心靈相通——他也想把對方踹下去了而且最好像球似的一路滾到山底!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但當下山都被攻克之後,剩下的便是如釋重負的欣喜。淩飛從沒有像此刻覺得腳下的平坦路面是那麽光潔而美麗,連金雲海那破車看起來都像加長版悍馬了。

屁股沾上副駕駛座,淩飛徹底放松下來。過程中沒覺得,結束了方才體驗到那種胳膊腿都活動開了的神清氣爽。他懶,他承認,但因為這是個诏告天下的屬性,所以從來沒人會押着他做運動,包括周航,試圖拉他進那個什麽攀岩協會好幾次,不過每次都被拒絕,後來也就不管他了。唯獨金雲海,會用威逼利誘甜言蜜語鼓勵激将剪刀石頭布甚至掰腕子等形形色色匪夷所思的手段,直至取得壓倒性勝利為止。

很煩人!

嗯,很煩人>_<

直到把車開進自家小區,金雲海後脊梁依舊涼涼的。一路上淩飛都沒怎麽說話,只是笑。這笑從表面上看不出來,嘴角沒揚,臉上也沒紋路,但心滿意足蜜裏調油歡天喜地洋洋自得等等等等均在眼睛裏,金雲海沒敢仔細看,偶用餘光瞥見,就已感危機四伏。

恍若自己是一顆水靈靈的大白菜,然後被豬給盯上了。

爬山歸來,金雲海就借着這股東風給淩飛講了男兒當自強的重要性,三十大幾還晃蕩,委實說不過去。結果被淩飛一句“誰說我沒正事兒”給頂了回去。金雲海胳膊一抱眉毛一挑,行,既然有正事兒,那你說說吧。然後淩飛蹦出來一句,咱倆是同行。接下來的時間裏淩飛就細致闡述了自己公司的現狀和剛剛規劃好的未來發展藍圖——也幸好他這半個月沒幹別的光考慮這個了,金雲海從完全不信到有點相信到不得不信,因為淩飛讓副總經理從QQ上傳來了一份掃描版公司營業執照,上面的法人赫然淩飛大名。

淩飛是同行這一事實金雲海消化了三天,心路歷程各種微妙各種糾結就不在此贅述了。反正最後他的思想和心胸都得到了巨大升華——芸芸衆生,人人平等,行業是沒有門檻兒限制的。

淩飛想的卻是另一方面。他和金雲海都喜歡男的,他和金雲海都被感情摧殘過,他和金雲海都開貿易公司,還能有比這些更巧的麽?

有。

如果金雲海也看上了他的話。

淩老頭不知從哪兒得來了他關心公司的消息,一個電話飛過來,抗議:“你知道找公司都不知道找我!?”

彼時淩飛正跟金雲海一起看新聞聯播,國內形勢一片大好人民生活蒸蒸日上,國外天災人禍連綿不絕水深火熱。老爹的電話在淩飛看來光明正大實在不需要避諱,所以他也就維持着一條腿盤着一條腿當啷着的優雅姿勢,大咧咧跟老爹扯淡:“你還用找嘛,我一想你不就知道了,這叫父子連心。”

“滾蛋,我看你是在外面瘋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對天發誓,我現在作息規律生活健康。”

“我怎麽就那麽不信呢?”

“你可以看數據啊,我最近都沒花錢!”

“……”

金雲海被那爺倆兒的相聲逗得前仰後合,正想着等會兒對方挂了電話他得好好發表下觀後感,不料自己的手機也響起了鈴兒。

淩飛和自家老爹扯了半天,才聽出來,老頭兒是希望他回去了,本來就說要過冬的,現在春暖花開,按老頭兒的說法,就是瘋也該瘋夠了。道理淩飛明白,其實就在兩個月之前他還盤算着開春兒回家帶什麽土特産。可事情總喜歡偏離人們的預想,自顧自走到一條莫名其妙的路上,有時候偏得你想在這路上殺人,有時候卻偏得你想在這路上一直朝前,再不轉彎。

好容易用緩兵之計穩住老爹結束通話,淩飛才發現金雲海也在打手機。可惜他只來得及聽見三句——

“你怎麽知道的?”

“操,這個世界真小。”

“呵呵,你就損我吧。去毛啊!我又沒病!”

淩飛沒那麽好的邏輯推理能力,只是覺得金雲海雖然在笑,可一點兒看不出高興,相反,眼底一片黯淡。所以對方剛挂上電話,他就直截了當地問了:“咋了?”

金雲海把手機丢到茶幾上,金屬磕碰鋼化玻璃,發出咣當一聲響。

“沈銳五一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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