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金雲海雖然一直霸占着孫猴子這樣霸氣的昵稱,但在他心裏,反而覺得淩飛更像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雖然見過淩飛媽的墳,也聽淩飛時不時提起自家老頭兒如何如何,可這些之于金雲海,都是不那麽實在的虛影。仿佛打包封存在另外一個國度,或者另外一個星球,有是有的,但照耀不到現實,不會對他所處的世界産生任何影響。
直到此時此刻,淩飛說老頭兒中風了,他要回家。
金雲海一時間理不清自己腦袋中的想法,只是看淩飛沒了方寸,只不斷重複要回家要回家,他便也跟着着了急,走過去用力摟了摟對方肩膀:“別慌,你再慌了你爹怎麽辦。”
淩飛下意識抓住金雲海的手臂,心情從陷進肉裏的手指便可見一斑:“我想馬上回去。”
“那你光說又不能長出翅膀,”金雲海哭笑不得,拿過淩飛的手機,一邊撥號一邊道,“定明天的票,成吧?”
“不,”淩飛想也不想,“我直接去機場,買最近的航班。”
金雲海皺眉,剛想張口問你不要準備不要收拾不要雜七雜八的弄啊,那廂淩飛已經風卷殘雲一般把身份證鑰匙錢包等随身物品塞進風騷的小皮包,随後把包往後背一甩,就穿着打掃衛生的運動服,整裝待發。
金雲海看明白這架勢了,可還是沒忍住:“櫃子裏那大箱子不帶了?”
“先放你這兒吧。”淩飛說着便開始低頭穿鞋。
金雲海連忙套上風衣拿過車鑰匙也跟着擠進玄關:“我送你。”
去機場的路并不好走,假日裏私家車都來路上逍遙,主幹道的車流速比緩緩還要緩。金雲海不知不覺就急出一腦門子汗,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淩飛。他頻頻瞄內視鏡,想看看後坐上怪物的臉色,可對方總是望着窗外,只給他一個辨不清是平靜還是悲傷的側臉。
怪物鬧妖兒的時候太多了,以至于這樣安靜着,居然讓人覺得心疼。
金雲海想安慰兩句,可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話,掐架擡杠,他能和淩飛過招三天三夜,可來軟的,他不行。這點淩飛比他強,起碼那人會說勸人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對方發現你比他還慘,然後把最不想回憶的事情曬出來,供他療傷。
金雲海突然發現,他其實一直忽略了怪物在騷包得瑟臭美任性懶惰義氣毒舌之外的另一個屬性,溫柔。別樣的溫柔,或許對別人不管用,可正中他的心窩。
這麽好的一個哥們兒,要走了。
心裏有點酸,說不上是失落還是不舍,金雲海奮力把這些小女兒心态都掐掉——又不是生離死別,人家原本就是過來旅游的,這眼看着都快成旅居了,老爹中風,別說是個爺們兒,就但凡有血有肉有良心的人都得連滾帶爬的回去!
淩飛看着窗外流動的車水馬龍,慌了許久的心慢慢靜下來。不是不擔心老頭兒了,而是知道再多得擔心也沒用,他不在老頭兒身邊,有力也使不上。無數最壞的場面在他腦袋裏像活頁一樣翻過,每一張都與死亡挂鈎,淩飛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想想別的,可辦不到。
但臉上還是平靜的,他不希望金雲海跟着一起擔心,也不想在對方面前示弱。金雲海拿他當哥們兒,也只是哥們兒,他可以接受對方的關心,寬慰,但沒臉靠上去,那個肩膀不是他的。淩飛忽然想,如果金雲海知道他現在的念頭,肯定還會蹦出句:什麽肩膀不肩膀的,這玩意兒你沒有啊!
兩個人的心眼兒就像沈陽和深圳一樣,永遠是南轅北轍。
這是個板上釘釘的事兒,比牛頓三定律還要真理,可每次一想,淩飛就不舒坦,那感覺就像吃了黃連,一嘴的苦味兒。
終于,兩個人抵達機場。
淩飛一進航站樓就有點兒急了,恍惚地也不知道東南西北,買了票就要直接過安檢。
金雲海揪着領子把人拉回來,心裏怪不是滋味:“說聲再見你能死啊!”
淩飛呆了幾秒,眼睛才對上焦距,然後勾起嘴角挑起眉毛,露出個同以往一樣的女王式表情,只不過此刻心裏有事,那飛揚跋扈的樣兒就打了些折扣:“應該是你說一路平安。”
金雲海嘆口氣,投降,硬邦邦丢出來四個字:“一路平安。”
淩飛贊許地點點頭,咽下嘴裏的一點點苦,微笑:“乖。”說罷,轉身便要走。
金雲海連忙叫住:“哎,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淩飛望向金雲海,像要把對方刻進眼裏,心裏:“不知道,再說吧。”
“哦,”金雲海并沒在意那模棱兩可的答案,自顧自豪氣幹雲着,“那我要是想你了就過去看你哈。”
明知道是一句客套話,淩飛還是動了心。好半天才緩過來,然後朝對方淡淡地笑:“夠哥們兒。”
金雲海看着淩飛走過安檢,走進候機大廳,直到徹底不見。笑容在他的臉上慢慢淡去,剩下的,是些許茫然若失。淩飛就像一陣風,忽然來了,又忽然走了,措手不及的人們只能慌亂地歡迎,嬉鬧,恭送,卻沒時間細細體味其中的百轉千回。
比如此刻,他站在這兒,才覺出舍不得。
不過怪物總歸會回來的,金雲海給自己打氣,百寶袋似的旅行箱還在自己家呢,這就好比有人質在手,放心。
當沈陽成了一塊塊田地似的規整格子,淩飛才意識到,自己是真的要離開了。一如當初的設想,回歸之際,春暖花開。
金雲海問他啥時候回來那陣兒,他真想說老子不回了。可這話聽起來太像賭氣,而金雲海那神經肯定聽不懂,說不定還要刨根問底兒地追尋為啥啊,我哪做的不到位啊,光是想想,淩飛就覺得狼狽,所以最終他還是把那話咽回去了。
可心裏主意是定的。還回來?回來幹啥呢?該看的風景看過了,該祭奠的母親祭奠過了,無事可做了。
再見。
旅程的後半段,淩飛便一直惦念着老頭兒的狀況了。下飛機之後,他第一時間奔赴醫院,讓他開心的是老頭兒已經恢複了意識,只是還不能說話,更不能下床。但醫生說情況很樂觀,于是淩飛決定相信醫生。
心有戚戚焉的守了半個多月,老頭兒基本能交流了,雖然口齒還有些不清,可淩飛完全看得出他哪句是“你還知道回來”,哪句是“你這個兔崽子”。但罵完了,老頭兒就眯着眼睛笑,可因為臉上肌肉還不是特別能自如運用,笑起來就很難看。淩飛每每看着,就感覺眼眶發酸。
“醫生說你以後想健步如飛有難度,不過我覺得拄個拐棍兒啥的更有範兒,”淩飛把削得只剩一半的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拿牙簽紮着喂老頭兒吃,“你覺得呢?”
淩老頭兒咕哝半天才把蘋果咽下去,然後顫巍巍擡手想敲淩飛的腦袋,淩飛連忙把頭伸過去很配合地輔助對方完成了這個動作,末了聽見老頭兒沒什麽底氣的聲音:“範兒個屁……”
淩飛咧開嘴,越挨罵,越快樂。
一個月後,淩老頭兒出院。除了腿腳不太利索,基本已沒大礙。醫生囑咐了很多注意事項,淩飛一一記下,回到老宅子又跟廖秘書一起忙前忙後的弄公司堆積的各種事務,因為醫生吩咐不能讓病人累着,所以淩飛只得一頭紮進自己瞧都沒瞧過的領域。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老爹那攤子鋪得有多大,自己那些“敗家費”又是從何而來。
想起金雲海已經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了。除了剛回來時抱了個平安,之後他再沒跟對方聯系過,偶爾想念了,也只是想想,因為打過去也不知道說什麽。用長途擡杠聊天扯淡?他沒那個心情,起碼這會兒沒有了。可金雲海也沒打過來。這就讓淩飛恨得牙癢癢了,他一貫的原則都是自己可以負別人,別人不能對不起他,結果金雲海愣是挑戰了他的權威,不僅挑戰,而且成功了,不僅成功了,而且全身而退!
淩飛抽不着金雲海,就想抽自己。
周航打電話過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差別只在于早晚。
深圳的地界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圈子裏事情是傳得最快的,他老頭兒中風了,他這個敗家子兒回來苦撐全局了,多少人等着看笑話呢,周航知道是遲早的事情。
“出來吃個飯。”周航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淩飛也很平靜,平靜得他都不相信這是真實的自己:“外頭飯有什麽好吃。”
“那我親自給你下廚?”
“還是外頭吧,起碼有了危險可以跑。”
周航愣了下,似乎一時無法判斷這是單純的玩笑還是綿裏藏針的冷嘲。
淩飛遲遲沒等來回複,以為對方後悔了,心說不是這就傷了吧,抗打擊能力也太弱了,要是金子……停,沒有金子。
“你還有三秒鐘可以考慮要不要收回邀請,”淩飛看手表,“一,二……”
“我在食尚等你,不見不散。”周航總覺得淩飛變了,可變在哪裏,又說不出。
淩飛很久沒出門了,除了去公司開會。所以他難得脫下死板的襯衫,重新套上他喜歡的T恤。七月的深圳像要下火,淩飛想等他有錢了,很有錢很有錢的時候,可以弄個巨大的冷氣罩子把整個城市罩起來。
周航坐在餐廳最明亮的位置,一眼便可以找見。
淩飛走過去,他馬上站起來,想拉椅子,可又遲疑了一下。就這半秒,淩飛自己拉開,然後大大方方坐下。侍應遞過來菜單,兩個人看都不看,相熟的菜張口就來——這裏是他倆以前經常來的地方,有些東西即便無意,也自然而然留有了默契。
待侍應轉身離開,周航先開了口:“其實你選外面是對的,不然說不定我們又會動手。”
“敵不動我不動,”淩飛喝了口檸檬水,半調侃道,“每次都是你先攻擊的。”
周航有些發怔。和淩飛好好的吃頓飯,說說話,是他近些年最大的夢想,可等真實現了,卻發現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美好,反而,讓人隐隐發慌。
淩飛還在說:“其實誰打不過誰啊,我就是不好意思跟你死磕。不過現在不會了,你再敢揍我,我就揍你。”
周航目光炯炯地看着淩飛:“你變了。”
淩飛不想跟他探讨自己,因為他覺得自己沒錯,哪怕有,也不是大錯:“雖然當初是我不同意分手的,但到了後面你敢說你不是想挂着我?其實你跟那女的就不可能離婚,我不是不懂,只是不讓自己去想,以為不想就不疼了。”頓了下,淩飛繼續說,“不過現在即使想也不疼了,可能在東北呆的吧,覺得這裏的一切都跟前世似的。”
周航的表情微變,只是握着水杯的指關節微微泛白:“你很了解我,但不夠透。我以為我沒那麽愛你,但我剛剛在想,如果你還願意跟我,我馬上就離。”
淩飛愣住,自打周航結婚,從沒如此正式地跟他提過這個字,愛,他說他愛他?呵,早幹嘛去了!但凡早個半年,他都能不管天不管地直接跟對方私奔!
“再給我一次機會。”周航松開水杯,覆蓋上淩飛的手。
滾燙的熱度讓淩飛驚醒,他艱難地把手抽出來,低頭看水杯中的檸檬片,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笑了:“你要真有誠意,應該先把婚離了然後拿離婚證來追我。”
周航沒說話。
淩飛也沒有擡頭看他的表情。因為他知道周航做不來,那人從不做沒把握的事情,要麽得人,要麽得財,人財兩空的可能性從一開始就在他的行動方針裏沒抹掉了。
如果是金子,肯定能幹得出來。這念頭剛一冒出來,又被淩飛否定了。因為如果是金子,壓根兒就不會結婚。
但金子不是周航,金子沒愛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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