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他記得很清很清,從未忘……
面前的虛影沒有實體, 江與眠看着自己的手穿過了小“裴溟”肩膀。
和小時候的裴溟實在是太像了,所以就算知道這個小孩應該被劃到鬼魂一說之中,江與眠也無法産生任何懼怕的情緒。
小孩在他緩緩收回手後, 如同模仿一般,也朝他伸出手。
那只小小的手掌是透明的,無法觸摸到他。
哪怕沒有任何言語,江與眠從小孩的神情中看出了失落。
“裴溟”看向小床,法衣底下就是屍體, 他的屍體。
江與眠心中不忍,他張了張嘴,卻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又閉了嘴,頭一次覺得自己沒用,連話都不會說。
他往床頭那邊挪了挪,試圖擋住小孩的眼神。
這一動作讓裴洺被轉移了注意力, 朝他看了過來。
“你叫什麽名字?”江與眠思索一會兒後謹慎問道,面對虛影魂魄,連聲音都不敢大了, 生怕吓散了對方。
書架上的毛筆飛進裴洺手中, 他蹲在地上書寫, 毛筆未蘸墨汁,在地面顯出透明的字跡來。
小小一團身影蹲在自己面前, 越發顯出他死時的年幼,看得江與眠心裏頭像是堵了大石塊,喘不過氣來。
他同樣蹲了下去,看清那兩個字後心裏頭越發不是滋味。
裴洺。
裴溟。
長得一模一樣,連名字讀音都一樣, 雖然江與眠不明白裴家父母為什麽要這樣取名字,但也确定了,這兩人一定是兄弟,否則再沒有其他解釋了。
他看向裴洺,輕聲問道:“你是哥哥還是弟弟?”
裴洺身影似乎虛化了一點,但不仔細辨就很難發現,他又低頭在地上寫了個“弟”字。
江與眠再次哽住,比裴溟還小的孩子。
裴家當初到底惹了什麽人他不知道,更不知道裴家是否像暗地裏一些傳聞那樣,面上良善,實則作惡多端。
因為對裴溟小可憐先入為主的原因,因為一切傳聞都只是傳聞,沒有任何佐證,讓他對這兩兄弟不免有些偏心。
他抿了抿唇,忽然發現裴洺臉色蒼白起來,連身影都淡了幾分。
“你怎麽了?”他有些緊張,蹲在地上皺眉思索,自己是不是可以做點什麽。
肉眼可見的,裴洺臉色慘白慘白,被燭火一映,登時就變得鬼氣森森,才真正顯出點鬼魂該有的樣子。
密室裏的溫度更低了。
裴洺無法說話,他扔了手中的筆,直勾勾看向江與眠。
如果有膽小的人在場,定會被他這種眼神吓到。
所幸江與眠因為太熟悉他的長相,除了覺得怪異陰森以外再沒有其他情緒。
江與眠等着他的回答,沒有亂動,就看見裴洺站起身,透明的手朝他伸過來,直接沒入了他心髒處。
裴溟在萬蛛洞前堵到了崔道遲。
赤烏劍發出璀璨的金紅光芒,讓吃足了苦頭的螯蛛不敢再輕易進攻,連蛛王都謹慎起來,鑽進錯綜複雜的洞穴之中,很快就不見了蹤影,難以探查。
崔道遲離出口不過十幾步之遙,此時要是沒有裴溟堵在那裏,他早已逃脫了。
“裴師侄,你這是何意?”他沉聲問道,狹長眼睛微眯,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裴溟目光從赤烏劍轉到他臉上,懶洋洋開口:“沒什麽意思,好心過來看看崔仙師還活着沒。”
崔道遲神色冷了下來,他被困在蜘蛛洞裏,雖說傷及不到性命,但也被衆多螯蛛弄得不堪其擾,煩惱至極,本就有一股火氣憋着。
赤烏劍是為烈性寶劍,他作為主人平時僞裝成和善的模樣,實際上脾氣還真不怎麽樣。
無論是鄭淮南的記憶,還是自己前世的記憶,崔道遲都和幕後那幫人關系匪淺。
而就算不提這些,只說今日看到裴洺棺木被扔進黑水潭中這一件事,裴溟也不會放過他。
玉盤一現,藏身于洞穴之中的蛛王被印記驅使,無數螯蛛随它出動,鋪天蓋地朝崔道遲襲去。
裴溟背上背着破昏劍,手中握緊了自己的劍随流,閃身出現在萬蛛洞內。
兩劍相撞,赤烏明顯更勝一籌。
随流劍被砍出豁口,裴溟也被震得手臂發麻,他肩上傷勢越重了,衣服上的血跡範圍變大。
崔道遲想趁機再攻,卻被從後方襲來的螯蛛絆住了手腳。
裴溟得以後退,他看了眼劍上的豁口,心想回頭要是師尊發現了,該如何解釋才好。
借口還沒想好,崔道遲就擺脫了螯蛛的一波糾纏,唯一的出口在裴溟這邊,他不得不從這裏突破,心中越發煩躁。
在裴溟和蛛王的前後夾擊下,他靈力損耗不少,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崔道遲捏碎了一枚引靈符,周身靈氣迅速聚集,朝手中赤烏劍湧去,頃刻間就爆發出一陣金紅光芒。
這老賊,果然沒那麽簡單。
裴溟當即就飛出萬蛛洞,蛛王感知到危險,也急急朝深處退去。
赤烏劍一劍斬開萬蛛洞出口,靈氣在地底震顫,波及了很遠。
崔道遲終于逃出萬蛛洞,他胸口隐隐作痛,是被龐大的靈氣反噬了,而捏碎一枚極為珍貴的引靈符對他來說也确實是一個損失,所以臉色越發難看。
裴溟從黑暗中現身,他及時躲避了那一劍,但還是沒躲過靈氣動蕩,眼看崔道遲要逃,他不顧上傷勢,擡腳就要去追。
誰知這時,他心中忽有所感,擡眸就朝密室方向看去。
同出一脈的氣息在吸引他,這個感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了,上輩子消失在黑水潭邊,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找到過關于弟弟的任何消息。
他半驚半疑,有些不敢相信。
就是這麽一遲疑,讓崔道遲眨眼就逃向了遠處。
裴溟握緊了手裏的随流劍,他再沒了心思去追崔道遲。
他在原地微頓,很快就有了抉擇,轉身朝密室方向趕去。
而此時密室裏的江與眠眨了下眼睛,看着裴洺收回手,蒼白陰森的臉色好轉了一些,身影也比剛才凝實了,不再有一吹即散的感覺,甚至氣息也強了很多。
這正是讓裴溟察覺到的原因,之前裴洺的氣息太弱了。
江與眠感受到自己從心口處流失的些許修為和精氣神。
對修士來說,精氣神是很重要的東西,是修煉打坐時連接天地的無形之物。
他感到了細微的眩暈和虛弱,于是起身坐在了床邊。
江與眠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裴洺吸取了他的精氣神來維持形态,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的話,就是陽氣被吸取後不足,陰氣入體,會導致人變得虛弱。
他并不後悔,裴洺狀态看上去好了很多,如果找到裴溟的話,或許會是一件好事。
可他忽然又擔心起來,如果自己沒做對該怎麽辦。
這個憂慮很快擺在了眼前,因為他發現了破昏劍的靠近,就在不遠處。
他給破昏劍下的命令是保護裴溟,沒有召喚不會回來,現在逐漸接近,說明裴溟也過來了。
江與眠心下糾結,不知道自己插手這些事到底對不對,愁得眉頭都皺了皺。
站在他面前的裴洺眨了眨眼睛,随後擡手,輕輕在他眉頭拂過。
一陣很輕很淺的風從自己額頭撫過,江與眠被喚醒神,一眼就懂了裴洺的意思。
好乖,和裴溟一樣。
他不禁想到了小時候的裴溟,雖然不愛笑不愛說話,但又乖又聽話。
眼前的裴洺雖然和自己徒弟小時候長得一樣,但從對方的動作神态裏他還是發現了不同,裴洺的眼神表情,還有動作好像更多一些,似乎要比裴溟更活潑。
破昏劍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江與眠在心底輕嘆一聲,罷了,等見到徒弟之後就知道自己是不是多事了。
他看向密室門的同時,裴洺也看了過去。
石門緩緩打開,長大成人的裴溟早已褪去幼時模樣,他看到了床邊坐着的江與眠,還有那個小小的身影。
師尊臉色有點白。
可這裏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
他長大了,洺兒還是八歲的模樣。
裴溟忽然有些想笑,如果放在小時候,他一定會背着其他人嘲笑裴洺不長個子,被氣到臉頰都鼓起來的裴洺就會去找爹娘假哭,換來他被責罵,又或者是被娘揪耳朵,讓他不要欺負弟弟。
思緒紛亂複雜,讓他一時僵在了原地。
密室裏吹起一陣陰森森冷風,裴洺再出現就到了他面前,擡頭望着他。
時隔多年未見,裴溟眼中忽然泛出淚光。
他幾乎被愧疚壓得喘不過氣來,前世是他太過謹慎微小,不敢出現在東洲,卻害得裴洺連棺木帶魂魄被沉入黑水潭底。
裴洺怕黑,也不知在不見天日的黑水潭底待了多久才徹底消散。
如今看到裴洺清澈懵懂的眼睛,一如八歲時的模樣,他就知道無論多少年過去,洺兒都不會長大了。
裴洺看着他,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看到口型。
裴溟自知不是好人,也幾乎從未做過善事,他面冷心更冷,任誰求饒痛苦都不會有半分動容,此時看着裴洺無聲喊他“哥”,眼中卻有水滴滑落。
裴洺年紀小,但最喜裝作老成,長到七歲後就固執地只喊他哥,而非哥哥,認為這樣就是長大了。
江與眠看着密室門口的一大一小,又見徒弟掉了眼淚,就算只有一滴,但他神色還是變得怔然,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裴溟哭。
從磐石嶺古林裏爬出來的小可憐再次浮現在他眼前,那個場景他記得很清很清,從未忘記過,原來這麽多年過去,裴溟還是那個可憐巴巴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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