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見

李成蹊第一次見到元錦時,是在十六歲分化成乾元的那一年。

他看到一個又瘦又小的小男孩怯縮着躲在老侯爺身後,衣服灰舊,頭發柔順地垂下來,皮膚雪白,眼睛又大又黑,像蒙上了一層濕潤的霧,露出半拉個小腦袋,警惕地打量着自己。

當時他的第一反應是,老爺子鐵樹開花,不知道上哪得了個私生子回來,按輩分來說,自己是不是該管這小孩叫叔?

永安侯戎馬一生,中年失妻,晚年失子。幹脆奉還了兵權,回靈犀安度晚年,平日裏也不怎麽管李成蹊,結果就把李成蹊這個唯一的孫子慣得不成樣子。

然後他從老侯爺的口中得知,這小孩叫元錦,元母難産而死,元父是永安侯家的暗衛首領,後替老侯爺擋了刺客的一刀,英勇犧牲,只留下元家這個唯一的遺孤。老侯爺得知後大是不忍,聲稱一定要替恩人撫養孩子,于是便做主把元錦接了回來。

李成蹊得知前因後果,大是不以為然。在他眼裏,侯府養的這群暗衛不就是為了保護主子的嗎?死了便死了,有什麽值得可惜的。還怪老爺子聖母心發作,多生事端,見元錦的第一面連招呼都沒打,徑直走開了,連老侯爺在後面吼他也裝沒聽見。

元錦才十歲,十分怕生。第一次住進富麗堂皇的侯府裏,沒有安全感,有話都憋肚子裏。一開始,他以為自己來府裏是要做工的,跟着管家屁股後面等着分配工作,老侯爺被弄得哭笑不得,告訴他把自己當少爺就好。

他是窮人家的小孩,想都沒想過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好事能落在自己頭上。平時在府裏跟着老侯爺專門給他請的教書師父學習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老侯爺怕他不自在,馱着他玩高頭大馬的游戲,把其他人吓得夠嗆。

見老爺子态度不錯,于是下人們也不敢怠慢了這位新來的小少爺,對元錦畢恭畢敬,呵護備至。元錦這才慢慢找回了點家的感覺,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身上也長了點肉,甚至還壯着膽子跟在李成蹊後面,想親近這個看上去不好惹的大哥哥。

如前所述,李成蹊一開始并沒把這小孩當回事,最多就當家裏多了一張嘴吃飯。元錦剛回來時瘦得厲害,年齡小也沒長開。連元錦的臉都沒記住,對年幼的侵入者采取了無視的态度。他每天忙進忙出,跟兄弟們胡混,從來不帶多看這個新來的小孩一眼。

元錦心裏是想跟這個大哥哥打好關系的,可李成蹊每天兇着一張臉,他心裏有點發怵,不敢跟李成蹊搭話。于是他也不說話,每天默默地跟在李成蹊後面,想黏又不敢黏。李成蹊也吓唬過元錦,讓他不要跟過來,可他一看見元錦紅着眼圈,絞着手指,一副害怕得要哭出來的可憐小模樣,就說不出口了,自暴自棄地想,算了,愛跟就跟吧。

元錦第一次跟着李成蹊去武場時,幾個平日和李成蹊玩得好的貴族子弟看見他後面跟着一怯生生的小孩,就笑着打趣他怎麽把私生子帶過來了。

李成蹊臉色很不好,并沒跟他們說過元錦的事,于是拉着帶頭笑他笑得最大聲的周行遠直接上場就開始比刺槍了,還把佩劍扔給了元錦。

元錦為了接佩劍還撲了個空,從地上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像寶貝一樣捧着落在地上的佩劍,用袖子仔細地把佩劍上沾的土渣抹掉,然後才在旁邊找了個角落安安靜靜地坐着。

偏偏那群貴族子弟還不放過他,湊過來把他圍在中間,調笑道:“李成蹊跟你是什麽關系?”

元錦第一次被這麽多公子哥圍着,被吓到了,緊咬着嘴唇,警惕極了。其實這些人也沒惡意,只是元錦初來乍到,還沒有歸屬感,十分不适應這種公子哥間的談笑方式。他求救般地望着李成蹊,可李成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移開視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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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錦沒放棄,李成蹊越不理他,他就越抑制不住心底對李成蹊的向往。

後來元錦又一次跟在不願意搭理他的李成蹊後面時,被老侯爺看見了,就命令李成蹊必須帶着弟弟玩。

李成蹊叛逆勁兒上來了:“哪來的弟弟?我爹就生了我一個,難不成是我爹娘從土裏爬出來給我生的?”這句混蛋話遭了老侯爺一個響亮的耳光,可以說一點不活該。

他捂着滾燙的右臉呲牙咧嘴,知道自己嘴快犯了忌諱,只能乖乖帶小孩,便說要帶着元錦去城郊外的森林打獵。

元錦不可置信,以為李成蹊終于願意理他了,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他年紀小不會騎馬,就跟李成蹊坐的一匹馬。

他被李成蹊攔腰抱上馬,坐在後面,雙臂緊緊地環着李成蹊的腰,還得寸進尺地将臉頰貼在李成蹊的後背上,感受着嗚嗚吹過的風,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慢慢的,李成蹊仿佛把他帶進了森林深處,因為四周漸漸被暗綠色的樹木遮擋得密不透光。

李成蹊終于勒住馬,待停穩後,冷聲道:“下去。”

元錦低頭看了一眼高度,對他來說太高了,可李成蹊冷着臉,絲毫沒有要伸手幫他的意思,他只能自己小心翼翼地把握平衡。結果一個不小心沒扒住馬鞍,“啊”的一聲慘叫,直接後背着地跌了下去,摔了個屁股墩。

李成蹊看他這幅狼狽的模樣,指着他笑個不停。

元錦不明所以,也跟着傻笑,嘿嘿夠了才傻乎乎地問:“蹊哥哥,你不下來嗎?”

李成蹊收了笑,眯着眼睛沒說話。

元錦這才反應過來不對勁,有些慌亂道:“我們不是打獵嗎?”

李成蹊笑笑,道:“傻不傻,騙你的話也當真啊。”

元錦慌了,手忙腳亂地從地上爬起來,揪着李成蹊的衣服,幾乎是哀求地仰着頭道:“哥,蹊哥哥,我害怕,我想回去。”

李成蹊甩開他的手,冷冷道:“誰是你哥。”随即掉轉方向,連頭都不回,丢下一句:“別跟上來。”

元錦憋了一包眼淚,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等李成蹊騎着馬走遠了,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他哭得頭昏腦漲,一直哭到月上柳梢,周圍全是此起彼伏的狼叫,然後他也不敢再哭了,一邊抽抽噎噎一邊摸索着往前走。

周圍黑壓壓的一片,未知和被抛下的恐懼讓他心中的恐慌到達了極點。元錦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邊的景色無論怎麽走,仿佛從來都沒有變過。

他意識到,他迷路了。

突然一聲烏鴉的尖叫,貫徹了原本寂靜的黑夜。元錦吓得一哆嗦,下意識往後退,卻被樹根上的青苔一滑,直接大頭栽進一個枯萎的樹洞裏,摔得鼻青臉腫,身上滾得全是泥。

他又餓又冷,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委屈和疼痛壓垮了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元錦腦中想的全是:我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要丢下我不管我?他極力壓抑着哭泣,凍得瑟瑟發抖,蜷縮起來抱成一團。

那邊李成蹊是回侯府了,老侯爺剛散步回來,随口問了句:“阿元呢?”

李成蹊随口道:“走得慢,在後面呢。”

結果老侯爺等到天都黑了也沒見元錦回來,這下子急了,想也知道是李成蹊幹的好事。于是老爺子從書桌上抓起那柄先帝禦賜的尚方寶劍,直奔李成蹊的屋子,擡腳踹開了房門。

李成蹊被這動靜吓得一個激靈,馬上從床上坐起來。老侯爺寶刀不老,舉着劍逼問李成蹊:“阿元人呢?說話!你把人藏哪去了!”

李成蹊也被這陣勢吓着了,舉手做投降狀,眼睛還盯着那把劍,生怕老爺子一個控制不住怒火,這劍就劈到他腦袋上。連嘴皮子都不利索了,磕磕絆絆道:“……我,我把人丢森林了。”

“哪個森林?!”

“……城郊那個。”

好家夥,城郊森林出了名的荒僻,還有野狼出沒。此時已是子時,距離李成蹊抛下元錦已有三個時辰。怕不是元錦早已葬身狼腹。

老侯爺差點氣厥過去,手裏的劍“咣當”落地,幾個下人趕忙過去勸說氣得渾身都在顫抖的老侯爺,分散他的注意力,再悄摸摸地把劍拿回去。

老侯爺喘着粗氣,怒吼道:“還不快點派人去找!要是找不回來,我今天就跟你個孽障同歸于盡!”

李成蹊忙不疊地道:“行行行我知道了,爺爺恁消消氣。”

老侯爺掙紮着擡腿便是一腳,吼道:“滾!”

“我滾我滾。”李成蹊退出房門才松了口氣。剛才有一瞬間,他真的以為老侯爺要拿劍對着他的腦袋劈下來。

雖然希望渺茫,但人還是要找,否則李成蹊自身難保。為了找人,他還動用了駐守靈犀的守備軍。

可此時天已經全黑了,他在最前面騎着馬,身後跟着一堆舉着火把的守備軍,幾乎照得整個森林形如白晝。

李成蹊摸索着找到他把元錦丢下的位置,喊了幾聲卻沒有回應。偌大的森林,他也不知道元錦會走去哪裏,只能硬着頭皮找。

一直到了後半夜,最後才在森林深處一個樹洞裏,找到了渾身滾燙、小臉慘白、額角也磕破的地方凝成一塊血痂、還在不停發抖的元錦。

李成蹊本來只是犯渾想捉弄元錦,讓小孩知難而退,沒想到元錦被弄得這麽慘。他解下來披風,将瑟瑟發抖的元錦裹起來抱在懷裏,上馬後單手牽着缰繩,仿佛揣了個小火爐在懷裏。

元錦此時已經沒有意識了,小手緊緊扒着李成蹊的衣服,抖得如同篩糠。

回來之後,老侯爺看見元錦的慘狀,二話不說就給了李成蹊兩耳光。李成蹊挨了巴掌也無話可說,畢竟小孩是被自己整成這幅慘樣的,只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

元錦被找回來以後大病一場,病了半個月才好。不過自那以後,他就不再黏李成蹊了,一反原先乖且老實的形象,處處跟李成蹊對着幹。有次把李成蹊惹急了要揍人,元錦也不跑,站在原地大聲尖叫道:“爺爺,爺爺救我!蹊哥哥要打我!”

于是李成蹊就被迅速趕來的護犢子老侯爺拎着拐杖揍了一頓。

元錦仗着李成蹊被教訓完跑不動,趁老侯爺不在的功夫,站在李成蹊面前沖他做鬼臉,李成蹊氣得不行,可他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想追元錦都追不到。

就這樣,倆人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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