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僞善

啞嫂出去了。

門關上,窦瑤聽到了落鎖聲。

這是在防着她逃走?

還真是高看她了。她現在什麽都看不見,就算想逃,也根本沒那個能力。

待床邊的人離開,窦瑤才拉起被角,将自己裹住。

一時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自己,她蜷在被子裏哭了很久。哭累了,閉上眼,木然躺在床上整理思緒。

剛喝了點熱粥,身體暖融融的。肚子填飽了,情緒大起大落後理智漸漸回籠。

在一片虛無的空間裏,她沒有辦法分辨時間。

只記得自她醒來後啞嫂進來了約三五次,給她換藥、按摩、擦身體、喂粥,期間還攙着她上了一次衛生間。

她雖也覺得不适難堪,可這種情況下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幾乎為零。

要想适應必然有個過渡期,此刻也只能求助于身邊唯一能幫到她的啞嫂。

在床上靜躺了會兒,她試着活動了一下四肢。周身有疼痛感,但肢體活動沒什麽障礙。

除了眼睛看不見,餘下的也就大腿根部痛感重,好在不影響行動。

傷的似乎沒想象中的那麽重。

确認完身體狀況,她開始仔細回憶陸續出現在她床邊的那幾個人。

啞嫂、吳小棠,還有那個不知是不是本名的“康康”。

簡短交涉後她能确定名“康康”的那個男人不想放她走,原因不明。

對于那個男人的身份,她是有所猜疑,但往更深處,她不敢細思。

如今她面臨的處境已是進退維谷,既是逃不出去,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着與其接受那個可怕的假設,不如暫時信他所言。

那個男人告知她沈岑死了,雖不知真假,但這個消息着實讓她震驚。

胸口又悶又疼,沒有想象中那般終于擺脫糾纏能松口氣的暢快感,難受的她直想掉淚。

她試着不去思考任何與沈岑相關的事。

轉移注意力,去回憶事發前曾發生過的一切可能遺漏的細節。

既是人為的車禍,一定有纰漏處。

将事發前所有的細節線索在腦中逐一拼湊起來,她很快有了答案。

沒人比那兩位更希望她能徹底消失。

明明從前她還抱着絲期待的。

果然,人不能活的太天真。

這樣的身體狀況,即便回去也是吉兇難辨,那她還有什麽好掙紮的?

意識昏沉間舊事在腦中來回翻湧,她只覺身心俱疲。

一個姿勢躺久了,胳膊有些麻。

窦瑤翻了個身,從被中探出頭,擡指輕揉脹痛的太陽穴。

不知不覺間又睡了過去。

**

她做了個夢。

很奇怪,在那場夢境裏她更像個旁觀者,意識清晰,很清楚這只是一場夢。

她夢到了沈岑,從年少,到如今。

她與沈岑之間,确切而言并沒什麽美好的回憶。每每相遇,都像是場意外的災難。

她害怕他,不僅僅是因為外界對他的風評,更因為他生了一雙像是能洞悉人心的眼睛。

薄薄的眼皮掀起,一雙漆黑的眼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時候似帶鈎,輕而易舉就能将人刻意僞裝的表象擊潰。

十八歲生日那晚,她遇到了沈岑。

本以為只是場錯身的意外相遇,沒料到之後還能再見。

就在那群混混模樣的男人散去後,譚玉茗借口內急,讓她在原地等着。

窦瑤稀裏糊塗地應下,回神後想起方才這裏發生的一幕,更為後怕。不敢一個人呆着,循着譚玉茗離開的方向倉皇尋了過去。

往前走了沒多遠,恰看到沈岑将譚玉茗堵在了角落。

沈岑單手撐在牆側,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沓錢,正低頭與譚玉茗說着什麽。

窦瑤情急下三兩步跑了過去,一把推開沈岑,将譚玉茗牢牢護于身後。

面對這個能以一挑衆的陌生少年,她雖又怯又怕,但仍故作強硬地擡起頭直視他的眼睛:“你……你想幹什麽?”

話出口,顫音暴露了她的真實情緒。

少年沒接話,低着眉眼安靜看她,似在探究打量。

靜了半晌,少年握着紙幣的手擡起,甩腕一抛,将錢盡數砸在了她的臉上。

與她說的第一句話,只簡單兩個字:“蠢貨。”

再見面,隔了約小半年。

在窦瑤幾乎快忘了曾見過那個一身黑衣打群架的少年時,他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那時正逢梅雨季,下了場暴雨。

窦瑤下了舞蹈課在大廳等了許久,左右等不來家裏的司機開車來接,便執傘出去看看。

走出大門,往前行了數十米。正東張西望之際,冷不丁被角落裏一只冰涼的手抓住了腳踝。

沈岑一身是血地倒在雨水裏,虛弱到唇色泛白。

費力撐起眼皮看她,視線在她身上僅停留了兩秒,抓住她腳踝的手失了力,滑脫落地,暈了過去。

窦瑤本不打算跟他這樣的人再有交集,擺脫束縛後迅速撇開視線,往前邁行了兩步,拉開距離。

就當沒看見。

她嘗試說服自己。

背過身,原地躊躇片刻。她還是沒能邁過心裏的那道坎,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折了回去。

把他送去醫院,等他脫離了危險期,待他醒來,窦瑤仍守在病床邊。

想着,得把他交到親屬或朋友手中才能安心。

他醒後,默然盯着她看了良久,未見半點感激之意。

“僞善。”那時,他是這麽形容她的。

他說的沒錯。

在那個幽深的巷子裏,譚玉茗想幹什麽,她很清楚。

執意護她,不過是她在賭一把,賭眼前的少年欠了她的人情,不會把她怎麽樣。

是她慣會的,收買人心的手段。

而譚玉茗最厭惡她的地方,左不過就是她的“善良”。

只是……

他是怎麽一眼看透她的?

**

夢境場景碎片狀,最後的畫面定格在她大提琴獨奏的舞臺上。

舞臺燈光漸暗,隔着徐徐拉上的幕布,沈岑沒什麽表情地從暗處現出身形,似鬼魅般一步一步走到了她身邊。

伸手将她拉扯進懷,禁锢住。俯下身,強行吻住了她的唇。

他像是想确定什麽,一雙漆黑的眼緊鎖在她身上。

一眼望去,如無底深淵,打着旋将她吞噬。

身體有一瞬的失重感。

窦瑤猛蹬了一下腿想穩住重心,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怔了好一會兒,她才記起自己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

一顆心仍在狂跳不止,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試圖平複躁亂的心緒。

還沒能緩過神,她察覺脖間有毛茸茸的一團東西蹭過。

她沒敢動,下意識屏住呼吸,僵硬着身體偷偷攥緊了被角。

有胳膊搭在了她的腰上,垂搭在她腰間的手指收攏,将她往一個堅實懷抱裏帶了一下。

身邊躺着個人?

隔着薄薄一層衣衫,感受到了對方的體溫,她才後知後覺有了真實感。

——“要跟我一起睡覺嗎?”

腦海裏悠悠飄過那個名康康的男人與她說過的那句話。

康康?

他……

這是真打算跟她一起睡覺?

窦瑤睡意全消,沒敢動彈。

除了呼過頸部的溫熱鼻息外,對方沒再有旁的動靜。

窦瑤猜測對方已經睡着了,猶豫半晌,緊攥被子的手松開,指尖輕觸搭在她腰部的臂彎。

等了片刻,身邊人沒反應。

她給自己壯了壯膽,藏在被子裏的手悄悄朝身邊人那側移了過去。

她記得沈岑右側小臂上繪有紋身,循着記憶裏的印象在那人右臂處細細摸索,觸到了像是舊傷留疤的痕跡。

心裏起了疑,窦瑤放輕動作,順着他的胳膊一點一點往上摸索。

指尖觸到了他滾動的喉結,她下意識蜷起手指,有些膽怯。

稍作停頓,窦瑤很輕的“喂”了一聲。

側耳細聽,對方沒有回應她。

她的膽子大了些,兩只手鑽出被窩,照着那人的臉直接上手。

捏捏鼻子和耳垂,又摸了摸他的唇。

鼻子很挺,嘴唇軟而薄。

她在心裏大致描摹那人的相貌,指尖往上攀,觸到了顫動的眼睫。

綿長睫毛在她掌心輕掃而過,有些癢。

“……”眨眼了?!

窦瑤僵住,保持着兩手前伸的動作,腦子瞬間空白。

“你想對我做什麽?”

身邊的人驟然出聲,窦瑤被吓得一激靈。

前伸的手一秒回縮,藏進了被子裏。

莫名心虛,聲不由大了幾分,沖他嚷嚷:“這話應該是我要問你的吧!”

“我就想跟你一起睡個覺。”他的聲音染了絲剛醒的倦意,有些不耐煩:“但你一直亂摸,很煩。”

“……”

“康康?”

“嗯。”

“你……不會亂來吧?”窦瑤不怎麽放心地問。

“是你在對我亂來。”為表清白,他不忘再多補充一句:“我什麽都沒幹,就想睡會兒覺。”

“你為什麽要睡這?”窦瑤不解道。

“你管我。”

“……”

行吧,不亂來就行。

靜了半晌,窦瑤小聲詢問:“你睡着了嗎?”

他好似不太想接話,在窦瑤以為他已經睡着的時候,才話音含糊地答:“沒。”

“你胳膊上好像有傷。”窦瑤話音稍頓,還是問出了口:“怎麽弄的?”

“滾水燙的。”

“自己弄的?”

“不是。”

“這傷,什麽時候落下的?”

“小時候。”

“小時候?多大?”

“記不清了。”

“那,這傷是怎麽落下的?意外?”

……

一問一答間他話音漸弱。

再問,沒了聲。

看來這次是真的睡着了。

**

一夜無夢。

沈岑已經很久沒有過不用安眠藥就能睡個好覺的時候了。

晨起,心情意外的不錯。

瞥見身邊人還沒醒,他掀被子的動作放緩。

穿上室內拖鞋,難得體貼地踮起腳尖,蹑手蹑腳地往浴室方向走。

他在用早餐前有淋浴的習慣,關上浴室門,跟往常一樣洗漱沖澡。

擠了點洗發水在掌心裏,正搓揉濕發,聽到外頭有東西打落的聲音。

醒了?

沈岑撩起額前的發往門的方向看。

僅隔了兩秒,外屋有椅子摔地的動靜。

摔倒了?

還真是不消停。

沈岑不由皺眉,嘆了口氣。

随意沖了沖滿頭的泡沫,裹了條浴巾,開門出去。

原本擱置在床頭櫃上的兩本書掉在了地毯上,床尾的幾張椅子也七扭八歪地倒了地。

一團亂。

窦瑤爬下了床,一只腳穿着拖鞋,一只腳光着。一雙無神的眼瞪得圓溜溜的,正手腳并用地在四處摸索。

沈岑倚在門邊安靜看了會兒,見她往自己的方向摸爬了過來,語氣不耐的“喂”了一聲:“你能不能消停……”

話沒能說囫囵,就見剛起身的她被地毯絆了一下,身體失衡撲了過來。

沈岑一秒都沒停頓。

反應極快地側身躲開。

窦瑤沒能站穩,前伸的手拽住了周圍一切可支撐物件,用力揪住。

臉朝下,“噗通”一聲,摔了下去。

身下一涼。

沈岑慢半拍低下頭,看着她手中的浴巾:“……”

室內詭異地靜了數秒。

窦瑤并不清楚眼前是怎樣的景象,吃痛捂住摔疼的臉坐起來。既也看不見,索性盤腿直接坐在了地上。

癟了癟嘴,委屈道:“我渴了,想喝水。”

此情此景,她竟然還有臉跟他讨水喝?!

額角青筋暴跳。

沈岑無語扶額,一轉頭,撞見悄無聲息站在門口表情徹底崩壞的趙志雄。

“……”

“……”

四目相對,空氣中有一絲絲尴尬的味道。

趙志雄極不自然地翹起嘴角,露出個假笑。

在老大的無聲注目禮下,求生欲很強地比劃了個封口動作,順便遞了個“不用解釋,是男人都懂”的眼神。

默默側轉過身,給房裏的二位把門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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