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将軍 他最不願意懷疑天子

去年冬時,燕雲戈從昏迷中醒來,見到陸明煜的第一眼,就覺得歡喜。

他的本能告訴他,他喜愛武功,喜愛兵法,喜愛陸明煜。

後面陸明煜對他說,兩人相識多年,相愛多年。燕雲戈腦海中正一片混沌,半點從前都回憶不起。但因是自己心愛之人說的話,又将他們的初見說得那樣好,他覺得自己沒理由不信。

他是“雲郎”,是天子不得志時認識的江湖人。因與天子之間的感情,甘願抛下一切進宮,成為建文帝後宮裏唯一一個侍君。

皇帝同樣喜愛他,為他抗住滿朝文武的壓力,要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再沒什麽不圓滿的。哪怕天子去的很多場合,他都不能出現。他永遠是帝王身後那道影子,拿不到臺面上,燕雲戈也覺得自己不該怨怼。

他的确這樣相信了,直到聽到那聲“将軍”。

宮女的神色分明告訴燕雲戈,她認識他。并且,她知道燕雲戈是一個“将軍”!

燕雲戈心神巨震。一瞬間,他耳邊多了無數疊嗓音,都是在喚他“将軍”。

“将軍!”

“少将軍!”

“撫遠将軍——”

這些嗓音平日隐藏在記憶的迷霧之中,如今得了引子,終于被喚醒。

他想知道更多。可沒來得及追問,皇帝就回來了。

皇帝先裝模作樣,說自己絕非為了燕雲戈去而複返。後面卻改換态度,說他離去不多時,便思念起雲郎。到後面,更是問燕雲戈,是否要與他同去上林苑。

事情發展得太快,燕雲戈有心多問那個宮女一句,奈何一直沒找到機會。更有甚者,他隐隐發覺,皇帝似乎對那宮女頗警惕忌憚。這份态度是可以用陸明煜提及的燕雲戈中毒一事來解釋,可如果是這樣,宮女口中的“将軍”二字又沒了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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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身前的天子,燕雲戈口舌微微發幹。

“我知道了。”半晌,他勉強開口,“你也是為了我,為了我們。”

陸明煜聽着,微微笑一下,點頭。

明面上,這件事被揭了過去。

可燕雲戈心中留有疑慮。陸明煜時時看着他,又怎會一無所覺?

他倚在窗邊,手上拿一本書看。大半精力,卻還是放在不遠處的燕雲戈身上。

他看着燕雲戈出神,眉尖不自覺地擰起,面頰緊繃。這些細微神色之後,又下意識看自己,再放松表情。

陸明煜垂眼,只做不覺。

他的疑心沒有錯。

那個宮女一定、一定有問題。

……

……

春獵是朝中大事,百官自要與天子一同前去獵場。

可燕正源在早年戰事中留有傷病,又是衆人皆知的事情。他理所當然地留在京中,身邊又有稱病的鄭恭,以及順道號稱自己要侍疾的鄭易。

眼看皇帝離開長安,三人再聚于将軍府。

鄭易純屬湊數的,大多時間閉口不言,老老實實聽父親與燕叔商量。

鄭恭問:“将軍,太貴妃那邊……”

在對燕雲戈之死有了疑問後,燕黨面臨的最重要問題就是:如果那天鄭易和郭信看到的真是燕雲戈和皇帝,即燕雲戈還活着,那他為什麽不與家人互通消息?

這個問題注定得不到答案,那麽就是下一個疑問:活着的燕雲戈,如今人在哪裏?

燕黨商量了半天,把視線轉去宮中。

鄭易看在眼裏,愈發不安。他擔心自己誤導了父親、燕叔,讓他們放過真正害了雲戈的人。看燕正源面臨老年喪子的悲痛,原先就僅僅憑借一腔憤懑支撐。如今有了兒子依然在世上的可能性,怎麽可能不去查探?

話說回來,面對宮中狀況,燕黨難得束手無策。能在宮廷中進出的無非就是宮女太監,再有則是宮廷侍衛。但這三種人裏,燕家能接觸到的只有後者。偏偏天子多疑,能被他選在身邊的人,都與燕黨毫無關聯。

燕家從前未把這當回事,畢竟燕黨最重要的接班人日日在皇帝身側進出。如今再看,卻發覺其中不妙。

郭牧大罵皇帝小人之心。鄭恭則冥思苦想,提出:“還是得找太貴妃。”

這才有了今日的對話。

太貴妃在宮中多年,雖然前面剛剛清了一批宮人,可難保有漏網之魚呢。

懷揣着這樣的期望,燕正源給自家妹妹去了信。後面果然得到消息,說雖然在太貴妃身邊伺候過的人出宮的出宮,去行宮的去行宮,但早年她曾于一宮女有恩。事情發生得隐秘,只有她和那宮女兩人知道。如今,宮女正在司衣司做事。

幾次通信之後,燕正源知道了更多狀況。譬如這些日子裏,司衣司做過幾次尺寸與天子并不相同的衣服。再譬如,那宮女還聽人說起,這些衣服是往永和殿送去。

燕家人看着宮女傳出來的尺碼,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似乎與燕雲戈能對上,可是仍有太多無法解釋的問題。

再然後,就是今日了。

宮女感念太貴妃的恩情,願意趁着皇帝離宮,去永和殿一探。

住在裏面的人究竟是不是燕雲戈,看過就有答案。

懷揣着這樣的期望,燕正源、鄭家父子從天明等到天暗,終于等着了宮中的傳信。

卻是說:今日有個宮女違背宮規,四處走動,被皇帝撞了個正着,如今已經被押進司正司了。

将軍府一片寂靜。

燕正源看向鄭恭。鄭恭深吸了一口氣,客觀道:“倘若蘭香姑姑當真在永和殿被皇帝撞見,那這般處置,不算錯處。”

燕正源聽在耳中,知道道理是這樣,面色卻愈發沉了下去。

蘭香進了司正司,他們與宮中交流的線相當于直接斷了。再找下個人選,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偏偏是她去永和殿的時候,”燕正源面頰抽搐一下,“興許她已經見着人了。”

鄭恭沒有說話。他看着燕正源,半晌,燕正源吐出一口氣,側身看向皇宮。

他心中想:再到下次皇帝離宮,就不知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一定要在這十幾天裏弄清楚,實在找不到人去試探,不如幹脆——

……

……

天子辰時出長安,當日晚間,抵達上林苑。

一日舟車勞頓,陸明煜把該擺的宴放在明天。他在行宮歇下,再去看燕雲戈。

經歷了整整一個白天,該壓的心思已經被燕雲戈壓下。陸明煜與他說獵場的布置,何處有瓊林玉樹,何處是溪谷水流。燕雲戈聽着,也能露出笑臉,贊嘆皇家園林雄偉遼闊。

“今日先歇息吧,”陸明煜最終說,“明日我去獵場,有許多事要做。你若是無聊,就讓安如意找些上林的圖畫來看。”一頓,似是神傷,“我也希望你能真切看到……”

燕雲戈總自忖他摸準了天子的性子,可事實上,陸明煜又何嘗不了解燕雲戈呢?

他這麽一說,燕雲戈立刻道:“你帶我前來,怕是已要冒着風險。你不說,我卻知道。”

陸明煜勉強笑笑。

燕雲戈看着他,窩心又心動,說:“我聽你講述上林風景,又有畫作可以觀賞,還有什麽不知足?”

陸明煜眉目間的笑意便真切很多,湊上前親親他,甜蜜地說:“雲郎,你這樣好,我如何能離了你?”

燕雲戈神色柔和,低聲道:“我又何嘗不是?”

兩人靠近,自有情動。

考慮陸明煜明日要當衆騎馬射鹿,兩人并未做太多。饒是如此,聽着天子靠在自己頸邊輕輕喘息的動靜,燕雲戈的情緒還是慢慢漲起。有一刻,他真的在想,自己何必再被那宮女的一句話困擾。“将軍”兩個字,未必要代表什麽。再說,興許這不過是他從前在江湖上的別號。

想到這裏,天子“唔”了一聲,身體軟了下來。

“雲郎,”他的嗓音也跟着綿軟了,擡頭看着燕雲戈,眼神迷離,唇上帶着剛剛被親吻的紅潤顏色,“我想等你的。”

這話說出來,哪個男人受得住?燕雲戈徹底沒了其他想法,低頭,再吻住天子。

兩人纏纏綿綿地睡了,睡前那一刻,燕雲戈升起一種近乎于“認命”的情緒。他那樣在意天子,最不願意懷疑天子。

奈何到了夢裏,那一疊疊的“将軍”聲響卻不将他放過。

他離開華美雄壯的上林苑,來到真正草原。四側都是茫茫青草,他與人策馬于原上。天地廣闊,藍天無際。行至半程,燕雲戈倏忽勒馬,道:“有動靜。”

他們身下的大地在震動。睡夢中,燕雲戈清晰地知道,這是突厥人在行軍。

突厥——他一個江湖人,如何會夢到“突厥”?

燕雲戈驀地睜眼。夜色過半,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怔怔坐着,腦海中的困惑再度翻湧而上。分明是暮春時節,天氣已經轉暖。自己又是一貫的好體魄,怎麽如今忽然遍體生寒?

将軍、草原……

相撞的兵戈,浸潤土地的鮮血。

燕雲戈倏忽頭痛。大顆汗水從他鬓角滑落,口中發出無聲地喘息。

有什麽東西即将出現。這時候,他身後貼來了溫度。

天子不知何時醒來。

他從背後環抱住痛苦中的燕雲戈,還順勢握住燕雲戈冰冷的手。

“雲郎,”陸明煜的嗓音還帶了點含糊,完全是和情郎撒嬌的态度,“怎麽不睡?呀,手這樣冷。”

他說着,下巴搭在燕雲戈肩頭,還黏黏糊糊地哼了一聲。

燕雲戈閉上眼,說:“我——”

他沒看到陸明煜冰冷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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