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五口 要去喂豬
安越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只是扯着嘴角說:“你猜錯了,其實我最好騙。”
季翔也恢複了平時散漫的模樣,半開玩笑地問了句:“有多好騙?如果我說我喜歡你, 你信嗎。”
如果換成別人問這個問題,安越可能會信。或者認真地思考一下這個人平時有沒有釋放出類似的信息, 然後再對這個問題作答。
但此時問這個問題的人是季翔。
一個內心對女生避之不及, 尤其害怕女攝影的人。
安越沉默了會兒便冷淡地回答:“不會。”
無波無瀾, 平靜得像湖水,怎麽也撩撥不起褶皺。
風刮起了她的衣擺和發尾,季翔嘴角的弧度已經收斂, 眼睛黑湛湛的像被黑夜浸泡過,看不出什麽情緒,也望不見底。可就是這樣一雙平靜卻又目光沉沉的眼睛,如同綴在薔薇花瓣的水珠,搖搖欲墜得掃一眼都令人心悸。
片刻後,他把剛才放進口袋裏的糖果全部放到了她的手心,下巴擡了擡,“車來了,環2路。”
季翔送她上車, 安越想說這些糖太多了,他似乎也喜歡甜食, 一路走過來都已經吃掉了兩三顆,想要留一些給他。
季翔說:“太甜的東西和煙一樣難戒。你瘾上來的時候吃顆糖壓一壓, 說不定牙疼起來就不想抽了。”
安越聞言失聲一笑, 這是什麽話?
不過還是把糖都揣兜裏了。
上車剛在靠車窗的位置坐下,手機就震動了一下,彈出兩條消息。
【X:我不接受拍攝不是故意為難你, 是這段時間不行。如果你老師那邊催進度,我會和他解釋。】
【X:一個月後,我們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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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又跟上一條。
【X:好嗎?】
送走了安越之後,季翔沒急着回去。一個人坐在園區裏的長椅上,又看到了剛才給他糖的那個女人。
“阿止?”女人看到他,“你還沒回去啊。”
季翔正了正坐姿,乖順得很,點點頭和她打招呼:“肖宵姐。”
肖宵走過去,望着他身後那個方向虛虛地點了下,“女朋友走了?”
季翔淡笑:“還不是。”
“我們家老太太最近趕時髦,看你們倆穿的衣服配一臉,還以為你們是情侶。——不過這件衣服是上次你舅媽給你買的吧?很少見你穿大衣,天又黑,難怪老太太剛才沒認出你,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跟我說妞妞撞到阿止的女朋友了。”
肖宵又問:“不過最近也很少見你過來,這麽晚還不回去嗎?”
季翔沒等到她回消息,有些無精打采的,“嗯。這幾天瞳瞳爸媽出差,阿姨又休息,這小丫頭不想跟爺爺奶奶住,就纏着我在家陪她。”
“也是。你舅舅舅媽是大忙人。”
“妞妞的小金魚好像落在這了,我得先去找找了。”
夜已經很深,女人穿着單薄,大概是剛才回到家才反應過來,孩子又鬧得兇,只披了件薄外套就匆匆忙忙地下樓找。
季翔直起身來,“晚上風大,我來幫忙找吧。現在都十點多了,妞妞睡覺肯定纏媽媽,您先回去,明兒我給你送過去。”
肖宵聞言自然是感激的,也不再和他客氣。夜色濃稠得撥不開眼,要找一個小玩具還真不好找。但這會兒季翔坐着也沒事可做,只能打開手機的光燈,彎腰低着頭一個地兒一個地兒地找。
面前忽然出現一雙球鞋,季翔順着那雙鞋往上看,眯了眯眼,還沒出聲就被他先叫出口。
“季翔?”
算着時間,季翔應該有大半年沒來英桦別苑了。這片住宅區挺大,其實也不一定能碰到熟人,但是季翔心裏卡着事兒。
就是不願意來。
這回還是因為玉瞳瞳的保姆要休假兩天,他才不得不來陪着。
沒有太多的開場白,拳風掃過來時,季翔根本就沒想着要躲,就這麽結結實實地挨了上去。片刻後兩人直接打了起來,簡單粗暴的動作比任何語言都來得有力量。
打完之後,季翔擡手碰了碰嘴角,剛沾到就疼得歪嘴到抽一口冷氣。
下手是真的狠。
“坐吧。”季翔用下巴點了下長椅的位置,眼皮耷拉着,也不再找什麽小金魚了,“這個節骨眼上,還敢來揍我的只有你了。”
羅夢龍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着他。起初話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的特別難受,幹脆扯着人打了一架。此時心裏舒爽了許多,并肩癱坐在長椅上,肩膀抽動着大笑。
“這一拳,我去年就想給你了。”
季翔扯着嘴角淡笑,沒說話。
回想起兩人上次見面,應該是去年錦标賽預賽的時候了。季翔自然是沒有參加的,甚至都沒有去訓練。
路過超市的時候,羅夢龍看到他在超市買水。夏季炎熱,季翔擰開瓶蓋咕咚咕咚地灌了幾口,視線越過礦泉水的瓶身看到了他。但是沒打招呼,季翔很快就跟着身邊的幾個朋友走了。
也是運動員,只不過不是游泳的。
現在已經深秋,男生穿着件純黑色的大衣,他身上的顏色都很純粹,和人一樣,沒有多複雜的東西。就連皮膚都是純粹的白,像上好的白玉,冷白卻不鋒利。
“你…”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季翔開口,兩顆喉結滾了滾,嗓音莫名地帶着一絲幹澀,像是被人掐緊了一樣。
他嘆息一聲,又咳了咳,嗓子清潤了點兒才繼續開口:“還沒有到時候,阿龍。”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羅夢龍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掉了下來。一個男生,眼淚像是不要錢一樣。他狼狽地別過頭,咬着唇把眼眶中的淚水憋了憋。
這勁兒太猛,生生地止住時眼睛都脹得發疼。
羅夢龍吸了幾口冷氣,又是笑了幾聲,穩住了情緒才問:“老曹還帶你?”
季翔點點頭,“嗯”了一聲。
聽到這句話,羅夢龍胸腔內泛起一股酸疼。住在英桦別苑的,游泳隊除了羅夢龍還有另外一個。但那個人估計也不常回來這裏。
兩人坐在長椅上,羅夢龍又斷斷續續地問了好多事,季翔都是有一句沒一句地答着,問到不想回答的,他就幹脆閉嘴不談。但零零散散地拼湊起來,羅夢龍也能大概了解他這段時間在幹什麽。
離開了游泳隊的那幫人,季翔也是不缺朋友的,他的生活少了那些人和事,似乎也并沒有什麽不同。至少從季翔身上,羅夢龍并沒有看到他的失落、掙紮和頹廢。
他只是被逼着要遠離某些東西,包括他們這幫人。
“禁賽的時間快結束了吧?”羅夢龍替他算着時間,當年那件事早就澄清了。只是影響還在,處分到後面也沒收回。
季翔是難得的天賦型選手,成名太早。但花開得太早容易敗,別人只知道他年少成名,卻不知道天賦型的人想要成功也是需要努力的。
當年人們都覺得屬于國泳的時代要到來了,迎來了曙光。在泳池失去了季翔時,他們才知道這束光是這個少年帶來的。
季翔又是淡淡地“嗯”了聲。
羅夢龍是真他媽的憋屈,站起來對着空氣猛踹了幾腳罵了聲“操”。
“禁賽禁你媽的賽,狗屁的體育精神,輸不起就玩陰的。”
也不知道他是在罵誰,季翔只當他是想單純地發洩。
羅夢龍罵完之後又轉身對他說:“但是你不回來,又算是什麽?躲着我們這幫兄弟,算什麽?小句和你一樣在A大,他說都沒有見你進過游泳館,每次都是繞着游泳館走的。見面也不和他打招呼,你知不知道小句心裏多難受?我們這幫兄弟多心疼?”
他隐隐地帶了些怒氣,又罵道:“這世界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沒有被國家隊除名已經走運。”季翔不鹹不淡地開口,“老曹不也還在盯着我嗎?人還年輕,路還很遠。”
已經很晚了,季翔不想再繼續待下去。走時提醒他:“今天見到我的事,就別告訴他們了,也別說我的近況。如果問起,就說我以學業為重,游泳的事兒就先不想了。”
剛才下手太狠,他嘴角破皮,現在說話都扯着疼。他原本就不怎麽打架,被禁賽之後更是防着再鬧出這樣的事情,于是季翔又補了句:“還有,下次別打臉了。”
“季翔。”
羅夢龍又叫住他,兩人背對着,誰都沒回頭。但是季翔的腳步停了停,沒動。
拳頭在袖子中握緊,羅夢龍咬着牙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最後一次在賽場上見到時,你對我說的話?”
風忽然靜止。他們最後一次賽場相見,還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前,羅夢龍十五歲,季翔十四歲。
少年意氣風發,鮮衣怒馬。就這點年紀,都算不上年輕,只能說稚嫩。
他們現在才是最好的年紀。
沉默了許久,身後才傳來季翔的聲音:“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在平庸面前低了頭,就向我開炮。”
“五年前我把冠軍輸給了你。明年,我會奪回來。”羅夢龍轉身看着他說。
少年的背影沒動,背部寬闊得像能撐起一片海。波瀾壯闊,寫得不僅是他的過去,還有未來。
季翔低聲笑,輕輕的:“好。”
他真的沒再回頭,繼續走遠。羅夢龍的眼眶卻不争氣地又濕了一片,低笑着罵了句:“狗東西,說到要做到啊。”
第二天季翔剛把小金魚送到了肖宵家,就被老頭子一個電話叫了過去,還順帶着把那條很有脾氣的小尾巴也牽上了。
玉瞳瞳背着書包不情不願地跟着季翔往另外一棟樓走過去,皺着小臉還在掙紮:“我能不能不去爺爺家住啊。”
“去爺爺家住不好嗎?奶奶會給你做獅子頭、糖醋魚,還有阿姨做草莓奶昔,都是你愛吃的。哦,忘了一點。”季翔明顯心不在焉,但還是補充了一句,“爺爺還比你哥我會講故事。”
可盡管如此,玉瞳瞳還是很抗拒:“可是我不想見到堂姐,她每次回來都要和我打架。”
“那你就和她講道理,說打架是不對的。”
“她簡直毫不講理,上次她不僅和我打架,還把樓下的娟娟也氣哭了。”
“哦,那就讓爺爺管她,實在不行報警也可以。”
“哥哥——”
“你爸媽得下周才回來,如果真對付不了她的話,還是先好好想想怎麽讨好她吧。”
玉瞳瞳站着不走了,甩開他的手,季翔另外一只手捏着手機繼續低頭往前走着。發現手心空了,才把手機收在兜裏,回頭看着她。
無聲無息的,季翔用沉默示意她聽話。
玉瞳瞳扁着嘴,問他:“哥,你是不是不高興?”
“還是我昨天和安老師說你壞話了,你覺得我不聽話,所以才要把我送到爺爺家?你不留下來陪我了嗎?”
“還有你這裏——”玉瞳瞳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唇角,又指向他的,“昨晚是和人打架了嗎?”
“你這樣去爺爺家,爺爺也會罵你的。”
那麽明顯的傷痕,臉上挂彩,就算不被教訓,也免不掉一頓唠叨。
小丫頭雖然皮了點兒,但在這事兒上,她還是以哥哥為重的。當然也不排除她是想找借口順勢不要去爺爺家。
季翔說:“沒有。”不知道他是回答哪個。但是可以感覺得出來,他今天的确不太高興。
季翔幫她拎着書包,又理了理她那紮得歪歪扭扭的馬尾辮。這手藝一看就是季翔的,雖然沒多精致漂亮,但起碼發絲沒有亂跑,梳理得幹幹淨淨。
想到出門前老爺子那通電話,季翔內心依然有些崩潰。他耐着性子解釋,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下:“你哥我,要去鄉下喂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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