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七口 先去醫院
晚上, 安越在吃飯的時候直接宣布了這件事。季翔明早出發,要趕下午的飛機。
蘇元夫、姜菀菀他們都很震驚,岑冬蓮也忍不住問:“這麽趕啊?”
季翔沒說話。安越點頭:“嗯, 我已經幫忙叫好車了,明天早上七點走。”
從那坡出去到望州機場, 得好幾個小時。時間的确得提前。
不知道為什麽, 蘇元夫看着季翔忽然覺得不忍心, “安越姐,這雨還要下好幾天呢。”
姜菀菀:“是啊,我們不是還要過兩天再走嗎?到時候一起回去就好了。”
童茜問:“是不是有什麽急事啊?”
氣氛突然很怪。兩個人出去談了幾分鐘後, 回來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季翔打了一上午牌後,在房間睡了一下午。安越則自己忙自己的,一到晚上剛坐下來就說了這件事。
實在是很突然。
安越扒着碗裏的米飯吃:“大家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季翔只是臨時和我們搭個伴,不是同一個團隊的。”
接下來,沒有人敢再說一句話。季翔吃完飯後回了房間,童茜去抱小寶,蘇元夫和她們一起收拾餐桌。
蘇元夫感覺今晚的季翔比第一天來那坡,安越不帶他一起出門的那個早上還要可憐。像是突然被人抛棄了一樣,突如其來的一棒子, 把人給敲懵了。
他湊到安越跟前,有些打抱不平:“安越姐, 如果翔哥沒急事的話,讓他多待兩天怎麽了?這幾天大家各忙各的, 說實話都沒好好聚。好不容易歇了下來, 怎麽又把人趕走?”
安越說:“我們是來做田野調查的,不是來度假。”
一句話,把蘇元夫給打了回去。他看着眼前的安越, 突然覺得很陌生,但又覺得這才是她。她的目标明确,重心都放在采集民歌風俗上,從來沒有漂移過。
姜菀菀看到蘇元夫灰頭土臉地退下,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小聲說:“別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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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安越的肚子一抽一抽地疼。她沒有再晚上洗頭,也沒有人再來敲她的窗戶。岑冬蓮今晚也沒有再去村長大姐家對歌,鋪好了床兩人一起睡下。
岑冬蓮晚上打呼嚕,怕吵到她,一直都是抵足而眠。
關了燈,室內陷入一片黑暗。安越聽到她在床尾嘆息一聲,然後感覺腳踝上戴的東西被人用手摸着。長年累月磨出的繭子,指腹蹭到她皮膚上帶起一絲刺痛。
桃核雕的一條小魚,還有一顆犬牙。起初安越下鄉時,特別怕民間的各種禁忌和鬼神。于是當年認幹媽的時候,岑冬蓮就給她戴上了這個。這兩樣東西在民間是可以辟邪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安越感覺戴上之後噩夢也都少了。
冬嬸忽然感嘆道:“我還記得那年冬天,你們老師帶你們第一次來那坡,十幾個孩子,就屬你最內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不說話,也不理人。不知道是怕生,還是在想什麽沒走出來。來到我們這兒說要做什麽田野。錄民歌的孩子,嘴巴都特別甜。一見面就叔叔阿姨的叫個不停,甚至沒個規規矩矩的流程就叫幹媽的也有……只有你,見誰都冷冷淡淡的,一點都不讨喜。就連現在,小夫和菀菀那三個孩子,叫我幹媽都叫得比你勤。”
安越笑,“那為什麽幹媽還是收了我。”
村裏人收幹女兒也不是那麽随意的。要先算八字,再擇個吉日,帶好禮品去拜。這一整套流程走完了才算完。
當時安越的八字和她的确實合,但不是最合的。
岑冬蓮嘆了口氣:“…我哪兒知道?當時就是想,像你這樣嘴笨,又不會來事兒的小姑娘待在村子裏,肯定要受欺負了。”
可她舍不得啊。
舍不得只能留在自己身邊好了。反正她現在差不多算是無兒無女的,認個幹女兒也沒什麽。
安越心頭微微發澀,喉嚨緊了緊:“幹媽,就算我畢業了,以後不幹這個,以後也會回來看您的。”
岑冬蓮咦了聲:“咱們吶,就是露水母女緣。親媽親女兒都不一定一輩子相伴的,長大了總得有人要走,人老了也有人要死。這世上各有各的福分,走到哪兒就算哪兒了。你現在叫我一聲幹媽,我也把你當女兒看,但我知道,這些都是當下的,但當下有這份情就夠了。長遠的事兒誰能真的看明白呢?我疼你也不是指望你有一天真的給我養老送終。”
心頭鼓鼓漲漲的難受。岑冬蓮又輕輕地拍着她的腳踝,說:“有些事情不必想得太複雜,就像我們種地,到了春天,該播種的就播種了。你站在田埂上東張西望地不敢下地,一旦錯過了好時節,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什麽都撈不着了。”
“你說小季人也挺好的。你這一下子把人攆走,他就是再喜歡你,心裏也會難受啊。”
……
半夜,安越被疼醒。爬起來找包裏的布洛芬,可是翻了好久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帶。她生理期一向不準時,這回提前了,來勢洶洶得難以招架。
咬着牙,只能捂着肚子到廚房燒壺熱水。客廳的燈一亮,安越被那黑影吓了一跳,看清之後,胸腔泛起一陣酸意。
少年坐在椅子上,右手邊放的是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他這個樣子,像是已經坐了半宿。似乎也沒想到安越會半夜起來開燈,眼睛閃過一絲驚詫,随後又壓下來,一言不發地盯着她看。
季翔擰起眉毛,看到她慘白的唇,起身走過去:“你怎麽了?”
安越眼眶酸酸澀澀的,張口想說話又說不出來。腹部絞痛難忍,腳一軟,季翔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看她捂着小腹,季翔瞬間明白了什麽。
“我帶你去醫院。”
安越抓着他的胳膊,氣若游絲:“外面還在下雨。而且你明天早上還要趕車。”
季翔被氣得發抖,“你到現在還惦記着趕我走是嗎?”
安越沒說話。眼睛澀得難受。看到他剛才坐在這裏,她其實就很想說自己後悔了,不應該對他說那句話的。
現在,他抱着她,強硬得不容置喙的語氣裏帶着獨屬于季翔才有的溫柔。
“乖一點,先去醫院。”
淩晨三點多,鄉鎮上的衛生院人很少。護士給他們開了間病房休息,季翔默不作聲地用毛巾擦着她濕漉漉的發尾。
半個小時前,季翔冒着雨在外面找輛摩托車載着人一路狂飙,硬是把一個小時的車程縮短了一半。
護士剛給她打了支止痛針,怕有副作用,季翔一直守在這兒。這個點,鄉鎮上除了衛生院還開着,商店都關了門。季翔忙上忙下的,先是去護士站要了包衛生巾和幾袋紅糖姜茶,又打了盆熱水給她泡腳。
杯口熱氣騰騰,安越接過他手中的茶杯喝了幾口,暖流順着食道緩入肚中,被疼痛麻痹了的神經活絡了過來,渾身暖洋洋的。
病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季翔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牆。皮膚冷白,剛剛淋着雨過來,被雨水洗着的唇又紅又豔。他脫掉了濕漉漉的外套,裏面只穿着一件薄衛衣。
看着冷冷淡淡的人,此時卻像只柔順的大型犬,情緒全部鋪開,喜和怒都寫在眼睛裏。安越被他看得發麻,一顆心都被揪緊,心痛之餘又帶了絲陌生的甜蜜。
“你明天幾點走?”安越低頭,指腹擦着杯沿。
季翔呵笑一聲。不知道她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七點。”
車是她定的,機票是她買的。總不可能被疼了幾個小時就忘了。現在她小腹還有些難受,臉色都被折騰得慘白。季翔不想跟她計較這麽多,把她手中已經涼掉的姜茶拿走。
“對不起。”安越依然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季翔有點生氣了,起身把燈關掉,室內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早點睡吧。”
“別走。”
安越心一慌,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外面雨聲不斷,狂拍着玻璃窗,接着慘淡的夜色滑下一道道痕跡。心搖曳得像外面被大雨沖刷着的樹葉,搖搖欲墜。
季翔回頭盯着她,那眼神中藏着隐忍的愛意,最後只能扯着唇角無力地笑。
“你是不是覺得我挺絕情的。”安越抓着他的手腕,沒松開。他似乎也就這麽心甘情願地被她拿捏着,一點反抗的想法都沒有。
季翔說:“沒有。”
“你生我的氣是應該的。”安越抿了抿唇瓣,“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麽會突然不高興嗎?其實沒有什麽突然,我覺得人活着本來就挺沒意思的。”
“我沒你想象中的那麽好。如果你覺得我長得好看才喜歡我,可是這個世界上好看的人那麽多;又或者覺得我這人挺有意思的,想試試看,可是你相處久了就會發現,我這人怎麽這麽沒勁。說白了,我沒有好看到獨一無二的皮囊,也沒有令人癡迷一生的靈魂。”
“季翔,我是個自私又霸道的人。”安越的聲音中有一絲顫抖,帶着令人哽咽的、壓抑的情緒,顫顫巍巍地剝開了自己內心的恐懼,對他說,“如果我愛你,我會自私地想要從你這裏掠奪所有愛意,來填補我想要被愛的欲.望。可是我清楚一個人的精力和時間都是有限的,我沒有辦法,也不允許自己這麽…不理智。”
或者說,有這麽瘋狂的想法。
室內夜色如水,隔絕着外面的風雨。深夜,醫院裏靜悄悄的,鄉鎮裏沒什麽人,感覺這個世界上靜得只剩下他們。病房內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說完這些話後,安越更是屏息等待,胸口堵得像壓了塊石頭,卻又覺得如釋重負。
她像個囚徒,等待着宣判。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也沒多久,因為等待總會給人造成度秒如年的錯覺。一只手忽然覆蓋在她抓着他的那只手上,掌心傳來的溫度熨帖着她微涼的皮膚,以及那顆顫巍的心。
“安越,你的手好冷。”
她的眼淚,忽然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他回身,握住了她的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唇邊。季翔沒說話,只兩只手包裹着她的。和他的比起來,她的手那麽小,冰冰涼涼的,好像總是這麽冷。
安越別開眼,讓眼淚在他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滑下來。語氣強忍着顫意,“你說我是不是挺沒良心的?像是利用別人的工具。等你走了,我也會走,可能以後畢業也不會再來這裏。”
季翔沉默了好一會兒,“其實睡覺的時候,話很多的不只是蘇元夫一個人。小寶也對我說過很多,你知道他都說了什麽嗎?”
“他說,因為貪玩,又野,他穿破過很多條褲子。奶奶都沒有耐心縫,是姑姑一針一線縫好的。奶奶腰不好,地裏剝好的玉米沒法扛回來,是姑姑叫人幫忙請了拖拉機來拉,又一袋一袋扛下車放家裏的。還有家裏養雞的雞窩被狗咬壞了,是姑姑找工具修的。小寶準備上小學了,是姑姑托人買的小書桌,雖然現在還沒開始用,但是小寶喜歡。還有那些小人書,文具盒,就連小寶的名字,都是姑姑握着他的手,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來的。”
季翔看着她倔強又抗拒的側臉,柔聲說:“我不知道幹媽怎麽想,但是在小寶的眼裏,他是真的很喜歡你。”
——而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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