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攤牌

宋逾白渾身一震, 原本正輕柔抹平紙張的手忍不住用力,将本就酥脆的舊紙撕下了一角。

“夏無心,若是讓人看見了成何體統。”宋逾白下意識想将手從她的桎梏下拿出來, 只可惜夏無心雖然好似無力地靠着,手勁卻是極大。

宋逾白抽了幾次,二人還是維持原來的姿勢。

“看見就看見, 我反正不怕。”夏無心小聲嘀咕。

宋逾白動不了,索性微微阖眸:“你想做什麽。”

“別誤會,我沒什麽壞心思, 不過是今日心情不佳,想讨個安慰。”夏無心見宋逾白不動了,于是更加放肆,心中感嘆, 宋逾白身上的氣味真是好聞, 就這麽嗅了一會兒,方才因為夏春秋而低沉的情緒便一掃無蹤。

懷裏的手臂一動不動, 觸感溫和, 眼前是紋理細膩的耳垂,此時正蔓延着淡淡的粉色, 十分可愛。

夏無心盯着她耳朵看了一會兒,然後微微昂頭,語氣正經了些:“先生可會覺得我會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

宋逾白身子仍然繃得筆直, 她眼觀鼻鼻觀心地定了會兒,道:“只是頑劣。”

夏無心聽她這麽說, 這才滿意地離開了那已經被抱得起褶的衣袖, 一旁的宋逾白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

“可是總有人說我是個禍害, 還有我爹, 竟然能說出會親手了結我這種話,好像我是個什麽大惡人。哪有人生下來就是惡人的,我不過是睚眦必報了點,但也不過分,他憑什麽這麽對我。”夏無心越說越氣,手上也沒個輕重,木制的桌案眼看着多出條清晰的裂縫。

宋逾白蹙眉,拿起一旁的毛筆,在她手上敲了一記,這才将那可憐的桌案救下。

“惡念人人都會有,哪怕是我也動過殺意,算不得數。”宋逾白說,她忽然回憶起之前夏春秋說的話,看着夏無心的眼神中多了一絲憐惜。

“就是,而且我也只是保護在意之人時,才會有所謂的惡念。就像那日在北海,先生受傷後。”夏無心用肘子碰碰宋逾白,半是無意,半是故意道。

在意之人……

她的話太過直白,直白到宋逾白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心跳卻逐漸急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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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起身:“昨夜蟲聲一片,未曾睡好,我去歇歇。”

說完,她雅步輕移,快速繞過桌案,青衣随着走路帶起的風飏動,涼絲絲地拂過夏無心的面頰。

還沒等夏無心開口,宋逾白就已經邁過門檻,小跑起來,一口氣回了卧房,反手将門關嚴,灰塵盤旋着升上半空,被窗縫透進來的光照得猶如薄霧。

一片黑暗裏,宋逾白用手按住心口,拖着腳步挨到整潔儉樸的床榻,腿一軟坐下,身體僵直着,像是一尊雕像。

過了一會兒,她解開外衣,光潔的肩膀暴露在溫熱的空氣中,卻無端感到一陣寒冷,宋逾白打了個寒顫,轉身靠于牆上,雙手環肩,将一頭青絲解下。

她也說不出自己是怎樣的心情,像是長久凍結的冰,猛然被火炙烤。

旁人都以為她宋逾白高高在上,冷暖不吃,卻是不然,只因往日她傾注一腔喜愛在桑月身上,誰知還換來個遍體鱗傷。

後來她便發誓斷情絕愛,而夏無心……

再說,自己如今背負着恨,就算不被天帝的封印拖垮,也早晚會和那個畜生同歸于盡,凡人的情情愛愛,與她而言都是癡心妄想。

一束光照到地面,青磚反射,照得她眼眸如同最為清透的琉璃,水光盈盈。

夏無心則眼看着宋逾白負手離開,以為自己一時沒把握住分寸,将宋逾白惹怒了,于是喟然嘆息,拍拍屁股起身。

看來往後,還得含蓄點,夏無心咳嗽兩聲,邁步出了門。

不過方才心裏的郁結早已減淡了不少,步伐也輕盈了許多,于是快走幾步,化成風消失在一片花海之中,回房自行修煉去了。

升為上仙之後,她便覺得體內的仙力很是充沛,耳目也愈發清明,往日只能聽見附近的聲響,而如今若是靜心靜氣,能聽到百米開外。

她盤腿在房中坐着,神識卻已擴散到了屋子周圍,細聽草木的翛翛聲,還有路過的弟子匆忙的腳步。

一個時辰過去,一直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夏無心,終于睜開雙目,喜氣洋洋地原地跳起,将門打開,伸着腦袋張望。

老遠便看見一個婀娜的身影,正穿着一身粉衫,臂彎挎個食盒,袅袅走來。

“師姐!”夏無心招招手。

蘇斜月見她早已等候在此,莞爾搖首,身體原地消失,又出現在夏無心身前,将手中的食盒塞給她:“喏,聽魏一犁說你午時又沒去飯堂,特意給你帶來。”

“多謝師姐。”夏無心雙眸彎彎,一把拿過飯盒,順手将蘇斜月拽進屋子裏,“外面熱,快進來。”

蘇斜月冷不丁被她大力一扯,險些絆倒在門檻上,攏袖笑得無奈:“知道自己有一身蠻力,還不輕點。”

夏無心哦了一聲,撓撓頭。

“我從師尊那裏來,早晨的事都聽說了,你莫要放在心上,師尊一向行事嚴厲,整個平逢山都知曉,這麽說,多半是氣話。”蘇斜月慢慢将幾疊小菜擺在桌上,輕聲道,“剛才我沒找到你,擔心得緊。”

夏無心點點頭,撩開衣袍坐下,伸手拿了個饅頭,将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方才我在宋逾白的竹屋,師姐放心,我無妨。”

“又是宋先生?”蘇斜月給她夾菜的手頓了頓,星眸微閃。

“沒地方去,便去散散心。”夏無心俨然沒注意到蘇斜月的眼神。

蘇斜月颔首,卻也不再說什麽,只是如往常一樣,伸手将夏無心額前的發絲撩到耳後,指尖在夏無心臉頰旁逗留了好一會兒,才收回來,藏在袖籠中。

晚夏的天氣實在詭谲多變,方才還豔陽高照,夏無心才吃了頓飯的功夫,就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屋檐處的水滴連成了珠簾,滿地水花亂濺。

蘇斜月站在屋檐下,伸出指尖接雨,落了滿手的潮濕。

肩上忽然一熱,原是蓋上了一層寬大的淺藍色外袍,帶着清冽的芳香,将她瘦削的肩膀包裹在其中,蘇斜月一愣,随後勾唇。

不知不覺間,那個往日只會在她膝蓋旁亂竄的小家夥,已經長得比她還高。

“這般大雨,飛起來也吃力,倒不如同我一起修煉呢。”夏無心朗聲道,攬着蘇斜月的肩膀将她帶回了屋中。

大雨落在草葉上,石磚上,和屋頂的青瓦上,叮叮咚咚,催人困倦。

說好要修煉的夏無心,早就拄着下巴,打起了盹,屋裏屋外,泥土芬芳,安逸靜好。

蘇斜月輕輕将肩上的外袍再次披在夏無心身上,一雙手慢慢碰到了她臉頰,少女嬌嫩的肌膚,觸手可破,她跪坐在她面前,靜靜地看了許久。

這雨下了一夜,一直到翌日一早,方才變成小雨,然後哩哩啦啦停下。

天氣還是陰的,宋逾白穿了一雙油靴出門,在泥濘的山路中蹒跚了許久,這才到了授課的地方,即便她如此小心,衣擺上還是沾了不少泥,就連發絲都被樹葉上殘留的雨水打濕了,黏在玉白的肌膚上,顯得有些狼狽。

她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在木制的臺階處還險些滑倒,虧得一雙手伸出,将她穩穩扶住。

宋逾白輕聲言謝,擡起頭來,微微一僵,眼前的是蘇斜月,她正如往日一樣溫柔清雅,杏眼彎彎,頭發幹幹淨淨绾成發髻,插了根墜着玉的銀簪,身子窈窕,将女子的美體現得淋漓盡致。

“宋先生,這臺階朽了,當心。”蘇斜月笑道。

宋逾白冷淡地點點頭,道了聲多謝,然後收回手,慢慢将沾滿泥土的油靴脫下,繞過蘇斜月,走進屋中。

可能因為下過雨,到處都是木頭腐朽的氣息,宋逾白皺了皺好看的鼻子,将窗子打開,讓風吹進。

“你應當不必再來聽這些。”宋逾白發現蘇斜月還站在一旁,有些疑惑。

“先生忙您的便是,我和無心一同來的,只是她要去用早膳,我就先來等她。”蘇斜月莞爾道,輕輕揮袖,粉嫩的衣袂飄過,屋中頓時一片幹燥。

宋逾白正拿起掃把的手頓了頓,默默放下,清瘦的身子走到桌前,将書卷擦幹淨。

“無心,她這人看着頑皮,但實際上粗中有細,不過平日裏也定有惹宋先生不快的地方,還請宋先生多多擔待。”蘇斜月笑道,一雙手卻在看不見的地方攥得死緊。

宋逾白一眼便看穿了她的緊張,眼神在她袖籠中掃過,淡淡嗯了一聲。

“她未曾令我不快。”過了一會兒,宋逾白又道。

“那就好。”蘇斜月說。

屋中氣氛一時有些尴尬,過了不知多久,蘇斜月才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忽然開口:“宋先生,我對無心……”

宋逾白聽她半句,心裏就忽然咯噔一下,漫無目的地将手裏的書卷放到一邊,又放回來。

“其實并非只是出于姐妹的疼愛。”蘇斜月臉頰通紅,紅唇微張,才繼續說下去。“我喜歡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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