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蓮花池

于是, 二人便齊齊跌倒在了床榻上。

劇痛持續得不久,那什麽東西破裂的聲音也很快便消失,好像從未來過, 卻還是讓夏無心冒出一身冷汗, 她面目朝下,額頭枕着宋逾白攤開的手臂,呼出一口濁氣。

唇上軟糯的觸感,還一直存在。

女子的身體還在随着呼吸起伏, 卻很久沒有動靜,夏無心這才撐着身體擡頭,只見昏暗的燭光下,宋逾白正緊閉雙目,臉上沒什麽神情,已然睡着了。

只是臉頰紅得不正常, 即便光并不明亮,也清晰可見, 讓她沒有表情的臉, 看上去生動了許多。

夏無心這才阖目, 不知是松氣還是失望, 手放開,從她身上滾下來, 仰躺在她身側。

屋中很安靜, 醉酒的宋逾白是真的累了, 像是完成了什麽重大的任務,一身輕松, 睡得很踏實。

夏無心盯着頭頂古樸精致的承塵, 指尖慢慢覆蓋在唇上, 輕輕摩挲,這一切來得如此迅速又荒唐,宋逾白吻了她。

“宋逾白吻我。”她小聲說了一句,然後雙手捂臉,壓低聲音,獨自偷樂。

只希望她明日醒來,不要又不認賬才好,夏無心想着,忽然翻了個身,美滋滋看向宋逾白的側臉,用目光沿着她被燭火照出虛影的鼻尖,暗暗描繪。

方才心口碎裂的感覺,已然被她抛之腦後,她對自己的身體一向如此,不甚了解,也随它去。

這一夜過得很快,宋逾白身上的芳香,讓她的夢裏,滿是泱泱一片的蓮花,從眼前蔓延至天邊,和雲霞連為一片。

翌日一早,天光透過窗棂灑在臉上,勾勒出橫着豎着的光影,門窗一顫,光影緩緩移位。

夏無心猛然驚醒,下意識伸手摸向身旁,床鋪凹陷了一些,還留有餘溫,只是上面的人不見了。

“宋逾白!”夏無心大叫一聲,翻身坐起,面前正開門的女子被她一喊,吓得手一松,一雙月白彩雲靴啪嗒一聲落地,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十分響亮。

只見女子正衣衫淩亂,赤着腳,手還保持着拎鞋的姿勢,貓腰趴在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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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有些尴尬,宋逾白眼下的肌膚好似迅速掃上了一層胭脂,她輕咳一聲,迅速直腰,慢條斯理地将散落的發絲撇到身後,一雙手不知往哪兒放,就負手而立。

好一派堂堂正正,儀态萬方。

如果忽略腳下的鞋的話。

“早。”宋逾白打破沉默。

夏無心沒有回答,她跳下床榻,整理好衣袍,還順手绾發,晃晃悠悠走到宋逾白面前,伸手将她沒有穿戴整齊的雲肩翻了個個兒。

“早,宋先生。”夏無心笑眯眯地說,黑黝黝的眸子彎着,帶了一絲狡黠,“昨日……”

“我醉了。”還沒等她說完,宋逾白就急匆匆打斷她,聲音有些沙啞,似乎還帶着昨夜的酒氣。

“我自然知道你醉了,但你醉後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你不記得?”夏無心湊上去問。

她眼睜睜看着宋逾白從耳朵到脖子都被胭脂色覆蓋,然後理直氣壯地搖頭:“既然醉了,還如何記得。”

“無妨,我替先生回憶,你喝醉了酒闖進來,先是要脫衣服還我,又親……”

“行了!”宋逾白急忙道,她背過身去,玉指扶額,掩蓋臉上滴血一樣的紅。

宋逾白,你簡直為老不尊,她暗暗嘀咕,又覺得這詞用的不對,短促地嘆息。

夏無心看她這副模樣,被可愛得心癢,于是歪頭,将腦袋從她身側繞過去,指了指自己粉嫩的嘴唇,示意給她看:“你親我,親了這裏。”

“我看到了。”宋逾白忍着瞪她的沖動,伸手捂住她嘴,将她腦袋推開。

“而且你昨日還問我,叫我不許說走就走,還讓我陪你,我全答應了,你可不能賴賬。”夏無心插着腰道,“你授課時講過,什麽君子一言十馬難追,所以你得負責,不能诓騙自己門生。”

“驷馬難追。”宋逾白淡淡補充。

眼看着夏無心又要糾纏,宋逾白只得推了推她,移開目光,唇角微勾,像是實在忍不住了,小聲道:“好,我負責。”

“真的?”夏無心雙眸晔晔,如同曜石,反射着窗外的日光。

“真的。”宋逾白無奈道,她忽然伸出食指,将指肚抵在夏無心額頭,她指尖冰冰涼涼的,很軟。

宋逾白輕笑一聲,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柔,活像三月春風,吹在人臉頰,麻酥酥的:“我去換身衣裳。”

說罷,她拿起地上的靴子,拉開門,金光透過樹梢,從門外灑入,将她身影籠上一層柔光,發絲飄起,有如日華。

她忽然回身,沖着夏無心,露出個清清朗朗的笑意,秋眸剪水,紅唇輕抿。如此,便是門外天邊七彩的霞光,也頓時黯然。

“乖乖等我。”她說。

随後身影走下臺階,衣袂和衣擺活像是蕩漾的波浪,在身後翻滾飄揚,夏無心追出門去,眼睜睜看着她衣角消失在拱門下。

琉璃映着日光,亮得刺眼,猶如方才的笑。夏無心喜悅得合不攏嘴,在原地轉了幾圈,然後翻出包裹,找到宋逾白親手縫就的衣衫,解下衣帶換上。

銅鏡之中,額前發絲輕蜷,配着湖藍色的流光一樣的布料,臉頰粉嫩,嘴唇微勾,端的是個清麗少女。

她定定看了一會兒,笑得羞赧,只這短短一刻,她便已經想好剩下的日子如何度過。

她要和宋逾白一起回平逢山,她要恢複女兒身,想必所有弟子瞧見都會十分震驚,或許會說,原來她略施粉黛後竟是如此美麗。

等到過幾日的蟠桃會,她得多拿些延年益壽的蟠桃給宋逾白,往後的幾年,她要搬去和宋逾白住在一起,種花沏茶,若有她作陪,凡間幾年的光景也并非真的光陰似箭。

日頭逐漸走出山巅,挂在高聳的宮牆上,窗棱的剪影從床榻挪到地面,宋逾白還是沒有回來。

夏無心忽然有些擔憂,逐漸變得坐立難安,最後猛然起身,推門而出,卻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趕來的燕橋,他正倉促落地,見了夏無心,急得直拍手背。

“無心,宋先生昏倒了!”

——————————

夏無心幾乎是撞開的大門,她将攔路的仙侍推到一旁,沖到宋逾白床前,只見金絲被褥下,宋逾白正靜靜躺着,臉色白得像瓷片,嘴唇也少有血色,唯一有色彩的地方便是緊閉的雙眼。

她聽見夏無心的動靜,睜眼看向她,忽然勾唇,聲音很輕:“我還沒死,你急什麽?”

宋逾白很少開玩笑,此時說着人命關天的大事,竟是笑着的。

夏無心險些跪倒在地,她一路趕來之時,恐懼溢滿心扉,如今看見宋逾白安然無恙,這才一口氣喘上來,半蹲在宋逾白的床邊,握住她手,劇烈地喘息着。

“您不能闖進來,帝女她……”兩個仙侍急忙上前,話音未落,夏無心便啞着嗓子,繼續道:“你不是說要對我負責,還要我等你,這又是怎麽了?”

仙侍聞言,頓時僵在原地,四只手舉着。

過了一會兒,面面相觑,将手收回,互相扯着衣袖後退,竊竊私語。

宋逾白看她吓得鼻尖通紅,無奈伸手,将她鼻子掐了一下,聲音清淡:“你慌什麽,我說了,我活不了多久,身子弱點也是難免。”

夏無心說不出話來,她只知道宋逾白身子弱,卻不知她弱到了随時昏倒的地步。

身後兩個仙侍猶豫了良久,才慢慢上前,語氣頓時恭敬了許多:“這位仙……這位……帝女方才回來後說是要用廚房做早膳,誰知做到一半,人便倒在地上。”

“可惜了那碗粥,是我做過最好的,盡數灑了。”宋逾白搖頭,惋惜道。

“你還擔心一碗粥!”夏無心說話間已然帶了哭腔,她忽然凝聚仙力,将光芒輸入宋逾白體內,幫她恢複些氣力。

過了一會兒,看宋逾白臉頰恢複了血色,她這才收手,抱着宋逾白的手臂,将頭塞進她懷裏。

宋逾白病弱後,反而笑得更多,整個人暖洋洋的,而又脆弱。

“小混蛋。”宋逾白忽然道,嘴角噙着笑,“往日你修成了仙,能有機會上天界,記得替我去九重天的蓮花池看看,我在那裏有個老朋友。”

“我走後,那蓮花池應當也夷為平地了罷。百年不見,不知是否還在。”她說着說着,眼神似乎透過堅硬的拱頂,穿過雲層,望上了往日的九重天。

“我不幫你,往後我也不修煉了,去他的王八天界,去你的鳥朋友。”夏無心悶聲罵道。

“你怎麽亂罵人。”宋逾白笑得無奈,将手放在她發絲間,用力揉了揉。

夏無心一直半跪着,直到宋逾白睡着,這才扶着床柱起身,眼中的笑意逐漸消失,定定看着她。

深深看了一會兒,這才後退着出門,站在秋日涼絲絲的陽光中。

宮牆下站着蘇斜月和池搖,她二人聽聞此事,便早早趕了過來,只是不敢進門,看見夏無心出來,紛紛上前。

“無心。”蘇斜月小聲說。

“沒事師姐。”夏無心沉默着,沒有笑,她直直看向兩面宮牆筆直通往的方向,那裏再出去,便能看見崎岖的地貌,和無邊的雲海。

一直走是平逢山,再一直走,是北海。

“我可能要離開幾日,或許十幾日,師姐,麻煩你們替我照顧宋逾白。”她輕輕說,然後沒有再多言,沿着宮牆一路疾步。

蘇斜月想說什麽,又拉不住她,忙着急地拍了拍池搖,示意她看着此處,随後大步追上。

“無心,夏無心!”她拎着裙擺,橫着攔在夏無心身前,聲音愠怒,“你要去哪?”

“去找能救她的東西。”夏無心腳步猝然停下,說道。

“宋先生的身體是封印所致,那是天帝的封印,你找什麽能救她!”

“盤古幡。”夏無心快速道,她急切地抹去眼前的發絲,“所有人都以為盤古幡在昆侖山,宋逾白前日去找,卻只找到了一半。”

“我方才想,如果盤古幡是半路斷裂,那以玄鋒往日偷宋逾白神器的性子,絕不會非得帶着盤古幡回去天界,他大可以上岸後,就将盤古幡煉化,化為己有。”

“更何況,我想不到任何人能在他歸往天界的路上,将他手裏的盤古幡毀掉,所以更有可能的是,他中了幻術,以為奪到的是完整的盤古幡,飛至昆侖山上空時,幻術才消失,他大怒,将一半的盤古幡丢進昆侖山。”

“而當日我們進入北海,那位女王即便只剩下魂魄,都能夠操縱強大的幻術,幻化出一個正常的世界,證明水族在幻術上,極富有造詣。”

“你是說,剩下的一半神器,很有可能還在北海?”蘇斜月一臉震驚,她忽然伸出雙手,按住夏無心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可這一切都是你的猜測,萬一做不得數,多危險。”

“師姐,我得去試試,不試如何知道呢?”夏無心說,她揚手,将蘇斜月的手臂握住,慢慢拿下來,“師姐,我不能看着她死。”

她雙目通紅,言語顫抖。

蘇斜月看了她半晌,忽然将手掙開,用衣袖抹了把眼淚,然後柔柔轉身,夏無心連忙拉住她:“你去哪?”

“無心,你不能看着她死,以為我就能看着你死嗎?”蘇斜月難得愠怒,杏眼溢滿淚水,正一滴滴滾落,“我知道你滿心都是宋逾白,我不攔着,可你不要命之前,好歹也想想,還有人滿心都是你。”

氣氛一片死寂,夏無心睜大了眼,蘇斜月愣了一下,才繼續:“我和師兄同樣看你長大,你有個三長兩短,要我們如何?”

“我和你一起去。”她語氣平靜了些。

夏無心連忙搖頭,正要開口,卻忽然聞見一陣馥郁花香,微風吹過,幾片桃花瓣翩跹飛來。随後,泠泠輕笑比人影還要先到:“兩個區區半仙,去一個是死,兩個也是死,死一個和死一雙,又有甚麽區別?”

夏無心聞言,下意識擡頭,只見自己頭頂上方的宮牆上,正平躺着一女子,身姿綽約豐韻,纖足也塗了蔻丹,在琉璃瓦下紅得耀眼。

她衣衫飄散下來,如同粉色的瀑布,瀑布上開滿了花。

“是你?”夏無心蹙眉,拉着蘇斜月向後退。

“慌什麽,我是陽光雨露生養的,可不吃人。”花仙嬌聲笑着,雪白的長腿一攏,從宮牆上慢慢滑下,穩穩站在地上。

蘇斜月見了外人,連忙轉身,将眼淚擦掉。

花仙看了她一眼,身子猶如雲霧,被風吹着飄過,橫在她面前,将肩頭薄如蟬翼的衣衫拿下,遞到她面前。

蘇斜月似乎不敢看她露在外的肩膀,後退一步,沒有接。

“不識好人心。”花仙魅聲道,手一松,那衣衫便吹成花瓣,消失在了風裏。

“我同你去。”她忽然越過蘇斜月頭頂,漫不經心。

夏無心雖覺得她的出現數次都莫名其妙,好像有意盯着自己一般,但并未多說什麽,一來是沒時間,二來她也覺得這個絕頂美麗的女子,似乎在哪兒見過。

“你不是玄鋒的人?”她低聲問。

花仙嗤笑一聲,桃花眼露出一絲鄙夷,笑得撩人:“別拿我同雜碎相提并論,我不是誰的人,整個天庭,沒人比我更自由。”

“快點,我可不愛多管閑事,這機會不把握,可就随風飛去了。”她指尖滑嫩,輕輕搭上夏無心的臉,一股花香彌漫在周圍。

這香氣,似乎更為熟悉。

只是還沒等夏無心再想,她便已然走遠,一邊走,一邊在頭頂,凝成一朵巨大的金蓮。

夏無心索性心一橫,也不再想其他,忽然伸手将蘇斜月摟進懷裏,輕輕拍了拍,然後小跑着趕上。

她沒再回頭,一躍而起,穩穩立在花心,随後這朵蓮花便如同離弦的箭,轉眼到了雲上。

花仙的蓮花要比夏春秋的大鼎快了不知幾倍,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夏無心便透過雲霧,看見了下方的小瀛洲。

“前幾日滅龍石倒了,聽說砸中了個小仙,便是你吧。”花仙坐在花瓣上,垂着光潔的雙腿,朝下看着。

夏無心有心事,沒有一絲笑意,只嗯了一聲。

“能在滅龍石下求生,你這身體,倒是很硬。”花仙說着,一雙手便摸上了夏無心的手臂,夏無心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雙手飛快拍着,将她趕走。

“你為何幫我?”夏無心一邊嫌棄地躲開,一邊問。

“吃飽了撐的,滿意麽。”花仙撩起發絲,赤腳互相摩挲,不以為意道。

夏無心看着她,眉頭緊皺。

“你看我作何?我說了,你便會信?”

“你不說,我如何知道。”

桃花眼帶着天生的媚意,細細打量着夏無心,忽然輕笑:“看來,你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問你,你何年,在何處生的?爹娘是何人?”

“十七年前,平逢山,爹是東逢上仙,娘不知道。”夏無心翹起腿,枕着雙臂回答。

“十七年前?”花仙難得露出訝異的神色,一直挂着的笑意也慢慢消失,目光投向腳下碩大一片青翠的湖水。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抿唇笑了,紅唇好似塗了口脂,引人注目,張口卻又毫不相幹。

“衆神喚我桃花仙,那你可知,我真身是什麽?”

“桃花?”夏無心想也不想。

“是蓮花。”花仙收了笑意,掌心托着尖細的下巴,食指指向九重天,“生于九重天上,浩瀚無邊的蓮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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