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十指相扣

“你威脅朕?”狂風止住, 天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對。”宋逾白斬釘截鐵,“你費這麽大的周折,不就是想看我能否勝任?但若我同夏無心一起赴死, 你和所有人費的功夫, 怕是要付諸東流了。”

“若沒有夏無心, 我早就不知死了幾次,所以, 我說到做到。”她又說。

四周一片靜默, 天帝壓抑着憤怒, 但又在思考什麽。

宋逾白屏息凝神, 負手而立, 緊緊盯着那道虛影, 心裏忐忑,她知道她在賭。

賭天帝會像他說的一般,因大舍小。

賭她這帝女的身份,還有那麽一點點作用。

忽然, 宋逾白手裏一沉,她驚訝低頭, 發現掌心不知何時多了一面古樸的銅鏡, 頂端刻着一枚極小的月亮。

是明月妖硫鏡!

她還未開口, 天帝的聲音便又從頭頂傳來:“朕念在那孽障尚未出世,放她一碼,可她魂魄已經被怨氣浸染,若往後她抑制不住,你須得用這妖硫鏡, 将孽障化為原型, 除去人魂, 重抛入百裏蓮池。”

化為原形,除去人魂。夏無心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宋逾白心尖一顫。

“若你不應,朕會親自動手。”

“既然如此,回天界吧。”天帝的聲音伴着疾風吹過,随後虛身盡散,四周一片茫茫,只剩手中沉甸甸的銅鏡。

宋逾白僵立了許久,将銅鏡收起,身影這才消失。

平逢山一切如常,只是屋前原本盛放的花卉,此時全作凋零狀,雜草生了一地,活像是荒廢了。

宋逾白本就壓抑的情緒,此刻更為擴散,她緊緊攢眉,快步閃入竹屋中,只見她房門整潔,裏面一切都是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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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醉!”她冷聲喚道,将屋子搜了個遍,又趕去隔壁偏房,這才看見躺在床榻上的阿醉,她身形本就極小,此時縮成一團,更是可憐得出奇。

“先生!”阿醉聽見宋逾白的聲音,費力睜眼,連忙起身,只不過身體飄搖,腿一軟,險些栽倒在地。

宋逾白忙彈出一道仙力,将她攔住,又幾步上前,一手環過她肩膀,抓着手臂,将小小一個的她扶穩。

“你怎麽了?”宋逾白聲音顫抖,阿醉忠心耿耿,是她下凡後唯一陪着她的人,于是更能牽動她心緒。

阿醉小臉有些發青,嘴唇也只有淡淡的粉色,她看見宋逾白回來,眼神雖虛弱,但平靜了許多,笑道:“先生莫要擔心,阿醉不過是累了。”

“累了?”宋逾白聲音漸冷,她将阿醉扶回床榻,随後揚手注入磅礴的仙力,将她周身經脈過了一遍,這才收手,大驚失色。

仙侍原本只是些法力極低的散仙,經過允許才能上天界,做仙侍,本就沒什麽自保能力。

而阿醉體內又有舊傷,是當初強行下凡尋她所致,如今體內竟不剩多少生氣,一片荒蕪。

宋逾白眼前漸漸蒙上一層水霧,唯有聲音冷然:“身子不好,怎麽不早同我說,往日我沒有仙力,是察覺不得的。”

“阿醉不過是個仙侍,一條賤命,不足稱道。”阿醉笑着說,她伸手拉住宋逾白的衣袖,圓眼彎成月牙,“先生離開後,我常同人打聽,後來聽聞先生除去封印,恢複神身,一時驚喜,便成了這般。”

“恭喜先生。”阿醉笑眯眯道,然後作勢起身,“阿醉給先生收拾住處……”

宋逾白忍着眼中淚水,将她按下:“不必了,你好好歇着,我來。”

“那怎麽行……”

“阿醉。”宋逾白語氣強硬了些,随後柔柔嘆息,将嫩白的手放于阿醉臉上,捏了捏她瘦削了許多的臉蛋,“你千萬要陪我。”

她再也承受不了有人離去的孤獨。

阿醉愣了一瞬,眼眶漸紅,低頭不言,笑着嗯了一聲。

這邊廂,夏無心吃飽喝足,正收拾碗筷,忽聞腳步聲傳來,在門口躊躇半晌,這才叩門。

夏無心起了逗樂的心思,屏住呼吸,蹑手蹑腳走到門前,忽然拉開,把正一臉沉悶的蘇斜月吓得險些尖叫。

蘇斜月捂着心口,愣愣看了一瞬,這才又驚又喜,杏眼很快便蒙上一層水霧,忽的上前,緊緊抓住夏無心的手,随後去摸她脈搏。

“我沒事了,師姐。”夏無心呵呵一笑,任由她檢查。

蘇斜月卻不依不饒探出仙力,過了許久,才徹底松了一口氣,不知是哭是笑,一面勾唇,一面淚流滿面。

“醒了便好。”她抽泣道,然後步入門中,将熬好的一碗湯藥放在桌上。

“我都醒了,還要喝藥?”夏無心看着那狀如焦糖的藥,不禁後退。

“就是醒了才喝,你前幾日像個石頭一樣,怎麽喝得下去?我熬了幾回,如今終于等到你蘇醒,還不快點。”蘇斜月擦幹眼淚,拉住夏無心手腕,将她按坐在桌邊。

早知道便不吃那麽多了,夏無心摸了摸鼓脹的肚子,為難地想,卻又不能辜負蘇斜月的好意,只能端着比她臉還大的碗,将那湯藥咕咚咕咚喝了個幹淨。

“嘔。”她淚眼汪汪。

“這是補力氣的湯藥,都是些仙草,對身體有好處。”

“你何時醒的,方才師兄他們說來看你,還被我回絕了,說你需要靜養。”蘇斜月吸了吸鼻子,紅着鼻頭道。

“昨晚,還沒來得及告訴師姐。”夏無心抿唇。

蘇斜月想起昨日的那些記憶,想要張口,又将話語吞咽下去,既然已心知肚明,便不必再提,于是換了個話頭:“先生呢?”

“去找阿醉了,怕她擔心太久。”夏無心又打了幾個嗝,只覺得滿嘴苦味,便将臉擠成了一團,然後忽然想起什麽,椅子一推,便開始翻箱倒櫃,從壓箱底的地方拽出來一件衣裙,裙子是天香絹,外衫是軟煙羅,雖不是什麽華貴衣裙,卻也清麗淡雅。

“這是離開平逢山前,我偷偷買來藏着的。”

蘇斜月接過衣裙看了看,擡眼調侃道:“這麽急着換?為了先生?”

夏無心扭捏着奪回來,就是力氣大,險些将蘇斜月拽了個踉跄,蘇斜月忙一手扶着桌子,無奈搖頭。

“你想穿回女子衣衫,行動便不能再這麽魯莽,到時候不倫不類,平白遭人笑話。”蘇斜月語重心長,将夏無心身體擺好,道,“走得軟一些,肩膀莫要亂晃。”

夏無心知道蘇斜月說得有理,她腦海中回憶了一番蘇斜月平日的模樣,随後邁腿,擡手。

“右手同右腿怎一齊出去了?”蘇斜月失笑道。

夏無心低頭瞧,還真是,于是甩着手臂來纏蘇斜月,撒嬌道:“師姐,你別管我走路,我往後慢慢學,先幫我绾個頭發。”

蘇斜月經不住她難纏,笑着點頭,她手巧,沒一會兒而便梳了個百花分肖髻,臉龐留了兩片雲鬓,俏麗中帶着些溫婉。

這本是個溫柔的形狀,奈何夏無心眉深眼烏,再加上鼻梁高挺,臉頰流暢,硬是将這溫柔中添了些銳氣,眼眸微眯,竟帶出幾分奪魂攝魄來。

蘇斜月對着銅鏡看了半晌,軟聲道:“待再過個幾年,不知是怎樣利落的美人。”

“如今不美麽?”夏無心翹了個蘭花指。

“将手放下,便是美的。”蘇斜月輕笑。

夏無心頗為滿意自己的外形,她對着銅鏡照了許久,這才起身,如今她身份恐怕六界都要猜測傳遍了,也就無需再隐藏,自然要換上裙子,去給宋逾白看看。

“師姐,我如今打扮,能不能比過天界那個桑月?”夏無心憋了一會兒,還是問出了口。

蘇斜月杏眼低垂,上下打量,輕輕點頭:“鳳凰怎與池魚相比,光是周身氣勢,便已勝出無數。”

夏無心一聽,高興得合不攏嘴,當即便開門,身體化為一串流光,不知跑哪兒去了。

蘇斜月往前走了幾步,唇邊的笑意未曾消失過,她原本以為自己看到這般場景,會難受得不能自已,可如今滿心蕩漾着的情緒,卻只是為夏無心而開心。

希望無心,這次能得到自己所想罷。

外面冷風徐徐,吹散一地的落葉,又從樹上落下不少,打着旋兒翩跹。

這樣的天氣,也虧得是修仙之人,才能穿着個輕紗薄裙滿地亂跑,夏無心暗暗想,然後沖着宋逾白的竹屋而去,誰知半路忽然嗅到熟悉的清香,于是笑着回頭,剛好對上宋逾白視線。

“先生!”夏無心還有些扭捏,她扯扯衣角,往前挪了兩步,期待地觀察宋逾白的神情。

宋逾白心緒不寧,不過還是眼前一亮,随即微笑道:“好看。”

說罷,她伸手替夏無心整理了一番跑亂的衣襟,又從頭上取下根銀色鑲白玉的發簪,微微擡頭,小心插進她發間。

“這樣,更好看。”宋逾白聲音很輕,很柔和,周圍的寒風似乎受她影響,不再那般料峭。

夏無心伸手摸了摸,笑得粲然:“先生喜歡便好,我還擔心你看不習慣。你房中許久沒人住,我去幫你整理!”

她說罷,便雷厲風行地轉身,不料宋逾白抓住她手腕,細膩的手滑進她掌心,擠入指骨,竟是十指相扣。

夏無心心頭一跳,這動作十分親密暧昧,仿佛自己一下被對方占滿了似的。

“不必了,我已收拾幹淨。”宋逾白說,“陪我去個地方,如何?”

宋逾白雙眸潋滟,黛眉微挑,檀唇像是粘了蜜色,呼氣如蘭。

夏無心哪裏還能拒絕,只能傻傻點頭,絕代佳人在前,刀山火海都願意去。

她沒看出宋逾白笑意裏的哀傷,等再眨眼,四周卻已然換了一處風景,不知是附近的哪處萬丈高崖,山崖猶如龍頭,遠遠伸出,而龍頭嘴裏吐出一根兩人寬的歪脖子老樹,在半空畫出一個圓弧,樹的盡頭好似長了個鳥巢,裏面幾只看不出模樣的雛鳥正啾啾叫着。

夏無心正落在這樹上,低頭看見千丈深淵,腳尖一滑,險些栽下去。

不過腰上很快攬過來一根藕臂,将她穩穩扶住,夏無心頓時一陣羞臊,嘟囔道:“我,我也會飛。”

“我知道。”宋逾白無奈,從容坐下,好像自己所處并非懸崖,而是紅木雕刻的美人榻。

夏無心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随她一起,橫坐在樹幹上。

“先生帶我來觀景,可前面那,不是平逢山嗎?”夏無心疑惑道,伸頭遠望,腳下河水滾滾,對面一座高山拔地而起,紅葉滿山,隐隐能看見仙雲殿的一角。

“是平逢山,換個角度看,是不是有些許不同?”宋逾白淡淡道。

夏無心又瞅了兩眼,依舊不解:“無甚差別啊。”

宋逾白一陣沉默,頓時覺得自己在雞同鴨講,只得責備地看她一眼,掌中多出個白玉瓶子,塞給夏無心:“喝了。”

“不會又是湯藥吧,我方才……”方才喝下的湯藥苦味扔在,夏無心小心翼翼問。

“怎麽了?”宋逾白問,她睫毛輕眨,扭頭道。

她眼神雖是平靜,但夏無心卻平白後背一涼,止住話頭,硬邦邦笑道:“沒什麽,我喝。”

“放寬心,我不會害你,裏面都是上好的仙草。”宋逾白說。

夏無心盯着那瓶口,像是盯着什麽要命的東西,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方才吃的飯菜還有喝的一大碗湯藥,鼓鼓脹脹的好似要崩開肚皮。

但她若說出來那碗湯藥是師姐送的,宋逾白怕是又要多想。

夏無心,不過小小一瓶藥,不足為懼,你喝了它,換來的可是終生幸福。夏無心不斷嘟囔,然後舉起玉瓶子,再次咕咚咕咚灌進嘴裏。

誰知這瓶子看着雖小,但全部喝完,她的肚皮幾乎鼓脹成了一個球,稍微晃一晃,便有嘩啦嘩啦的水聲。

宋逾白看她神情猙獰,關切道:“苦麽?”

“苦。”夏無心擠出笑,拍了拍肚皮。

宋逾白垂眸,蒲扇一樣的睫毛蓋住她眼底神色,眼皮泛着淡淡的紅,像是淺色的花瓣。

她忽然上前,蜻蜓點水般在夏無心唇上印下一吻,柔聲道:“這回呢?”

夏無心還未反應過來,唇上便蕩漾出一片花香,她看着宋逾白的臉,粉唇翕動了一番,忽然俯身捂起了肚子。

“宋逾白,湯藥多了,我想如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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