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天界

宋逾白眼神一頓, 缱绻之意散了個幹淨,她輕咳一聲,移開目光, 擺了擺手, 示意她快去。

夏無心這才抱着肚子, 閃身離開了這老樹,尋了個隐蔽的地方解決。

等到肚子的脹痛終于減輕了些,她這才長籲短嘆, 痛恨自己不争氣, 方才好好的氣氛, 就被這肚皮破壞得一幹二淨。

過會兒定要找個機會, 彌補回來, 夏無心攥了攥拳頭。

待再并肩而坐時, 她已然一身暢快,不禁閉眼感受着徐徐冷風, 伴随落木蕭蕭,頭頂的日光并不熱烈, 唯有明亮而已。

雖說宋逾白一向話不多,但夏無心總覺得今日的她沉默得有些反常, 不由得側身去看, 然後大着膽子伸手,覆上了她手背。

掌心的柔夷卻忽然翻了個身, 再次滑入她指尖,随後,宋逾白竟身子一歪, 靠在了夏無心肩頭。

幽香陣陣, 夏無心屏住呼吸, 不敢亂動,生怕驚擾了她。

兩側懸崖高聳,二人坐在空蕩處,腳下是嘩嘩長河,眼前群山漸隐,頭頂皓日當空。

兩個女子的背影依偎在一起,一動不動,裙擺在樹下糾結纏綿,互相包裹。

過了不知多久,宋逾白忽然擡起頭,将下巴放在夏無心肩頭,檀唇輕啓,在她耳邊呼氣道:“無心,你可有什麽想要的。”

她呼出的氣息拂過夏無心耳垂,夏無心肩膀微顫,忽而垂首,二人的鼻尖險些相碰,女子臉頰的溫熱清晰可感,她只要再低一點頭,便能夠與之相碰。

“只要你舒心快樂,不離開我便好。”夏無心開口道。

宋逾白此次卻說不出得執拗,搖頭道:“除此之外,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

她忽然将一雙藕臂攀上夏無心肩膀,迫使她看她,眼眸印着星星點點的光。

夏無心有些懵懂,她被她目光勾亂了心神,心底忽然湧上一陣酥軟,一句“想要你”堵在嗓子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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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白日,我想要星辰,你也給嗎?”夏無心聲音沉悶了些,笑道。

宋逾白定定看她,忽然寬袖輕揚,幾片銀光從袖口脫離而出,不見了蹤影,夏無心剛想說什麽,眼前卻忽然變暗。

她連忙擡頭,只見頭頂的日光不知何時被遮住,大片白雲紛至沓來,又迅速擴散。

“我不過開個玩笑,你!”夏無心一驚,急着拉她手腕,卻見她周身似有狂風席卷,披散在肩頭的一半的青絲飛揚,襯得她眉眼清淡,超脫凡間。

話音剛落,天便已是一片漆黑,過了一會兒,厚雲散開,夜空如洗。

點點星辰挂于其上,像是缤紛的碎寶石,光彩奪目。

夏無心徹底驚呆了,半句話都說不出,一己之力扭轉晝夜,這簡直太荒唐了。

并且這荒唐的事,還出于宋逾白之手。

宋逾白手一松,好似脫力一般,夏無心連忙拉過她,摟在懷裏扶穩,宋逾白卻也難得主動,将夏無心腰肢抱住,柔軟的身體緊貼過來。

遠處的平逢山忽然亮起許多火把,一會兒便燈火通明,不斷有人影在山崖上空紛飛亂跑,驚慌失措。

“此時天界司空之神,想必也手忙腳亂吧。”宋逾白忽然發出幾聲笑,有些幸災樂禍之意。

夏無心看看夜空,又看看臂彎下宋逾白的肩,一時心顫。

“趁着他們還沒将日夜扭轉回來,夏無心,答應我件事。”宋逾白依偎着她道。

“何事?”夏無心早已察覺宋逾白的不對勁,低頭蹙眉。

“往後不管遇到什麽,都不許再流露出一絲煞氣。”宋逾白開口。

夏無心沒有回答,她忽然握住宋逾白肩膀,将她推出自己臂彎,借着星辰淡淡的光輝,仔細瞧她眼神,卻只能看出一片平靜。

“你今日怎麽了?”夏無心不再微笑。

“沒什麽。”宋逾白下意識回答,過會兒,長睫低垂,掩蓋眼底神色。

“莫不是天帝同你說了什麽?”夏無心心頭怒火漸燃,手中的力道一時難以控制,将宋逾白攥得香肩生疼,宋逾白不由得緊抿紅唇,眼眶慢慢濕潤。

“沒有。”她還是道。

她有意将自己要離開的事情和盤托出,但看着夏無心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番話硬是不敢張口。

夏無心松開手,不妙的預感令她渾身緊繃,她忽然撐着樹幹,縱身躍起,穩穩落于山崖上,踩着枯草:“你不說,我便去天界問。”

宋逾白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濕潤,月白的身子消失又重現,雙手攥住夏無心手腕,柔聲道:“無心,你聽我講。”

“你是半仙,上不去天界,何況天帝若見了你,定……”

夏無心卻忽然反手掙脫,緊扯着她衣袖,像是十分害怕一樣,軟了語氣:“宋逾白,你說你會陪着我的。”

“我等了你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你不能再将我抛下。”

夏無心說話的時候,嗓音發顫,黑白分明的眼睛緊盯着宋逾白,活像一只被抛棄的小獸,惶恐不安。

宋逾白見不得她這樣,險些落淚,于是垂眸強忍。

“我沒有別的法子,無心,為了你能活下去,我必須如此。”宋逾白顫抖着嘆息。

“天帝逼你回去?”夏無心松開已經被自己攥得皺皺巴巴的衣袖,後退兩步,“你不必聽旁人所言,你不想做的事便不去做,誰都不能逼你,天帝若是要我命,我受着便是!”

“夏無心,你當真不懂嗎!”宋逾白忽然提高了聲音,語氣漸冷,她用力拉住夏無心,将她拉至自己面前。

“我不回去,等着你的只是死路一條,天帝身為真神,從不心慈手軟,你若真被他滅去人魂,你要我如何?”

宋逾白眉頭緊蹙,眼白滿是血絲,一對唇瓣翕動着,不讓自己落淚:“更何況,我回天庭,做的是帝女,何來被逼一說。”

風呼呼地刮,草葉枯枝拍打着腿,又随風飛下山崖,一片凄清。

天光漸漸明亮,星辰也全退散了去。

夏無心說不清自己如今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頭腦一片空白,滿心翻江倒海,到頭來,只剩一聲不吭。

心思漸漸朦胧,她眼睛合上,忽然向後仰倒,又被一根銀色玉帶裹着,拉回宋逾白身前。

女子攬着她雙肩,慢慢撫摸,小聲抽泣。

“對不起。”她道。

——————-

夏無心醒來時,正平躺在床榻上,窗外日頭挂在滿是金黃的樹梢,在青磚上打下一片斑駁。

屋中亦是金黃一片,每一件物什都染上層暖色。

夏無心心口忽然一陣鈍痛,她忍不住蜷縮成一團,将手放在胸前,小聲喘息。

她這是怎麽了?只依稀記得宋逾白同她立在山崖上,她給她星辰,還冷冷說,要回天界。

天界……夏無心一震,忙忍痛起身,穿好靴子下地,跌跌撞撞開門,卻不料木門好似封死一般,怎麽拽都拽不開。

“宋逾白!”她厲聲喊道,擡腳去踹,只聽轟隆一聲,結實的木門連着門框,一齊脫離牆體,斜着倒下,只剩一片軸葉相連。

她連忙扯着裙擺邁過門檻,卻不料撞到一片銀光,好像一堵帶着彈力的牆面,将她猛然撞向身後。

眼看着後背要磕上桌檐,門口的銀光卻忽然伸出一個觸角,将她牢牢裹住,拉回原地。

銀光離去,夏無心踉跄一步,驚愕地擡頭。

是宋逾白的禁制。

夏無心鼻子一酸,掙紮得更為賣力,仙力一次次呼嘯而出,誰知一碰到那片銀光,就仿佛被風吹散了,絲毫不剩。

“先生!宋逾白!”夏無心更是心急,大聲喊着,聲音猶如撕裂一般沙啞,然而四周死寂一片,窗外的聲音俨然被隔絕了個幹淨。

她眼眶通紅,眼球腫脹極了,泫然欲泣的感覺又一次将她包裹,越是哭不出來,心中越是煩躁。

她面對窗口,快跑幾步,一頭撞上去,然而那銀光幾乎無處不在,将這座小屋封得水洩不通,她再次碰了壁,又再次被那道銀光組成的觸手溫柔扶起。

越是溫和,越是窒息。

“宋逾白!”她再次嘶聲尖叫。

聲音傳至門外,蘇斜月肩膀一顫,連忙捂住嘴,杏眼中滿是不忍,可只要她移動半步,眼前身着甲胄的天兵便會伸出長戟,在她面前扣成一個十字。

一旁的燕橋也攥緊了雙手,将拳頭互相捶打着,神情低落。

“斜月,無心她不會,有什麽意外吧?”燕橋開口,來回踱步。

蘇斜月心如亂麻,沒有開口,她擡眼看向模糊不清的窗子裏,一雙柔夷搓得通紅。

“宋先生……”燕橋說了一半,又改口,“帝女這是何意,怎麽好好的忽然要回天界,還派人攔着無心?”

“帝女有她的理由。”蘇斜月顫聲說,她擡頭看了看天空,咬得嘴唇紅一塊白一塊的。

宋逾白臨走前,将夏無心的身世和盤托出,并請求她不要多說,畢竟這樣一層身份,知道的人越少,夏無心就越安全。

蘇斜月理解宋逾白,但又心疼夏無心,一顆心恨不得要分成兩半,才能好受些。

“無心将帝女看得無比重要,如今帝女一走,無心怕不是要急得發瘋,憑她的性子,一急便容易魯莽,可別想不開,出什麽事才好。”蘇斜月緊緊阖目。

人若是太執拗,就容易偏執,夏無心正是如此。

平時尚好,一旦急火攻心,就容易失去理智。

房屋又是一陣震顫,這次青石砌的牆面已然出現了裂縫,但銀光依舊安穩如初,夏無心赤紅着眼,猶如困獸。

蘇斜月不忍看,她捂着嘴,一邊忍着淚流,一邊用力扶着路旁樹幹,好似糾結着什麽。

她袖中正盤旋着一道銀光,是宋逾白臨走前留下的,讓她待自己回去天界後,再将禁制解開。

一道紫色身影倏地出現,是氣喘籲籲的池搖:“師姐,帝女她方才離開平逢山,此時應當已在路上了。”

她看了眼正頻頻掉磚石的屋子,躊躇道:“帝女走時帶着阿醉,故而不會太快,我們……”

而屋中的夏無心,口中宋逾白的名字已然換成了蘇斜月。

她正聲聲凄厲,喊着師姐。

蘇斜月再也忍不了,她忽然擦掉眼淚,幾步走向夏無心,天兵們下意識要攔,卻不料蘇斜月喚出法器折扇,頓時狂風驟起,碎石盤旋,天兵未曾防備,紛紛後退。

眨眼間,蘇斜月已然放掉袖中銀光,圍繞着房屋的禁制頓時煙消雲散,與此同時,房屋轟然崩塌,淡藍色的身影甩開碎石,落于地面。

“師姐……”她啞聲道。

天兵們見夏無心逃了,頓時蜂擁而上,蘇斜月倩影一閃,牢牢将他們攔住,大聲道:“師兄,還不來幫忙?”

燕橋聞言,急忙喚出長劍,同她并肩,急道:“斜月,你這是作何?”

“我就是見不得她受苦。”蘇斜月伸手接住折扇,低聲答。

燕橋和蘇斜月二人聯手堵住了天兵的路,一時間飛沙走石,光芒四射,夏無心後退了幾步,趁亂騰雲上天,沿着長空一路飛馳。

她幾乎無法思考,頭腦一片混沌,眼前只剩下被風吹散的雲霧,還有遠處一望無垠的白茫茫。

不知飛了多久,她終于嗅到了熟悉的氣息,心中大喜,猛然加快速度,身體像是離弦的箭,留下肉眼看不見的殘影。

“宋逾白!”又掠過幾片薄雲,她終于揚聲大喊,纖長的背影聞言,猝然停住。

剎那間,數十個天兵從天而降,組成一道人牆,将她攔下,厲聲道:“何人驚擾帝女!”

夏無心堪堪停住腳步,不理會他們,只盯着眼前人。

好像過了許久,久到身下雲彩都換了幾片,宋逾白這才慢慢轉身,一臉漠然,負手而立,唯有一雙眼睛泛着些紅色,令她多了些人氣。

夏無心見她回身,剛松了口氣,便聽聞宋逾白開口:“攔住她。”

那聲音好像淬了冰。

天兵們聞言一擁而上,很快将她圍成一團,手中長戟并排刺出,根根寒光凜冽,晃得夏無心睜不開眼。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不敢相信宋逾白會用這樣的語氣同她說話。

“無心,回去吧。”宋逾白淡淡道,她身子颀長清朗,身後風聲飒然。

夏無心緊咬着口中軟肉,直到血腥氣散開,她這才軟了聲音:“宋逾白,你要走,帶上我好不好?”

少女的眼神滿是哀求。

宋逾白看了她一會兒,移開目光,不再說話,似乎在極力忍耐着什麽。

只是她還未開口,便有一身穿金甲的天将怒聲呵斥道:“天帝命我等護送帝女回天界,你一個區區半仙,有何能耐能上天庭,還不快滾!”

“邬金。”宋逾白開口,那天将這才閉嘴,卻依舊黑着臉,手中長戟直直指向夏無心咽喉。

“我殺了你,算不算能耐?”夏無心忽然沉聲道,手以迅雷之勢伸出,一把握住那長戟,劈手拉到身後。

天将沒想到她有這般力氣,大驚失色,險些跪倒,一張大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怒不可遏。

“敢在帝女面前犯渾,找死!”天将咬牙道,随後激起一股氣浪,沖開腳下雲霧,同時收回長戟,狠狠砍向夏無心。

宋逾白皺眉,剛彈出一束仙力,便見夏無心原地躍起,一腳踏在天将肩膀上,将他踩得滿臉烏青,随後利落地躲過長戟,在空中畫了個圓,落在了那天将脖頸上。

“你這臭丫頭!”天将被她劃破了脖子,頓時不敢再動,只破口大罵。

宋逾白見她真起了殺心,琉璃目微睜,忙覆手壓下一道仙力,夏無心頓覺一陣威壓,手一松,單膝跪下。

她黑發紛飛,拄着那長戟,擡眼看着宋逾白,雙目赤紅。

“你真的不要我了麽?”她啞聲道。

宋逾白背在身後的手已然抖如糠篩,只有自己将自己掌心摳出血,才能勉強止住。

“記住我的話,回去好好修煉罷。”宋逾白淡淡道,話語間滿是陌生。

夏無心忽然覺得眼中蒙上一層水汽,然後不知怎的,斷線般的水珠從她眼中落下,砸入缥缈的雲霧裏,打出一片坑窪。

心口處一層硬邦邦的東西,好像不見了。

“宋逾白,你抛下我兩次。”她一字一句說。

“你若轉身,往後,便真的再不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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