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飛升
這話脫口而出, 她心中升起一絲希冀,希望宋逾白看看她,然後後悔。
“好。”宋逾白說。
嗓音清清淡淡, 猶如雁過無痕,什麽都沒留下。
夏無心還想起身,但頭頂威壓仍在, 她只能眼睜睜看着宋逾白背影,看着她一身素白融入雲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呸。”鎢金爬起,抹去脖子上的血, 沖着夏無心啐了一口,大搖大擺帶着天兵離開。
周圍漸漸沒有人聲, 就連風聲也不太清晰,夏無心手一松, 平躺在綿軟的雲朵上, 用仙力托着自己。
她第一次嘗試流淚的感覺, 像一個真正的人,肆意釋放。
心裏仍然像火燒一樣疼, 頭昏腦漲,眼前湛藍的天空逐漸蒙上黑色的塵埃。
夏無心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夢中一片漆黑,唯有一道月白的倩影擋在身前,忽明忽暗,明明近在咫尺,她卻不能動彈, 張嘴也不能出聲。
久到她以為自己要永遠坐在這裏, 看着那道背影了。
忽然, 頭頂傳來幾聲抽泣,她感覺到雨滴落在自己肩頭,濕噠噠,且溫熱,順着肩膀流淌到手心。
再然後,她就醒了,昏眩了許久,才看清雕着獸紋的床柱,身上大汗淋漓,像是水洗一般,身體猶如脫力,動一動手指都很是艱難。
熟悉的聲音響起,然後是手忙腳亂的攙扶,夏無心這才能夠坐起來,低頭喘息。
“師姐。”她有氣無力道,身子一歪,倒進蘇斜月懷中,眼中又變得模糊。
她哭,蘇斜月就陪着她哭,兩人幾乎要來個水漫平逢山。
“原來流淚是這般感覺。”夏無心帶着鼻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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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師尊來過,他說你已經完全化成了人,往後那些陣法仙術,就都難不倒你了。”蘇斜月鼻音比她更重,慢慢拍打着夏無心後背。
“你發了一夜的熱,将我們都吓壞了,師尊和師兄在門外守了你整晚,剛剛天亮後,他們才離去。”
夏無心擡眼,伸手接下蘇斜月的淚水,問:“我爹也來了麽?”
蘇斜月點頭,輕輕搖晃着身體,像夏無心孩童時那般。
“師姐知道,你愛帝女,有什麽東西能比石頭更為一根筋呢。”蘇斜月輕輕說,她的手極為溫柔,一下接一下地拍打,夏無心竟奇跡般好受了些,眼淚也漸漸止住。
她的聲音像是和煦春風,似乎能撫慰一切。
“但你現在不是九重天上孑然一身的無根石頭,你有家,你是夏無心,是平逢山少主,也是我的師妹。”
“多的是人在意你,心疼你,希望你能安安穩穩活下去,成仙與否都無所謂,重點是,你不能将我們的感受抛在腦後,只顧着自己莽撞。”
“對不起,師姐。”夏無心低聲說。
“不哭了。”蘇斜月吸了吸鼻子,又道,“其實我理解帝女,若我是她,我也會同她做出一樣的選擇。”
“你也會不要我?”夏無心擡頭。
“誰不要你?”蘇斜月破涕為笑,在她背上輕拍一下,“其實在這種事情上,帝女遠比你要想得長遠。”
“她如果不離開你,天帝就會對你下手,到時候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難以躲過,弄個不好,被抽去魂魄,你連轉世都不能。”
“你身上的東西絕無僅有,又極為危險強大,若是被它占據身體,就和走火入魔沒什麽區別,甚至更糟,所以天帝才十分忌憚,帝女只能用自己作為威脅。”
“只要是愛你的人,都會這樣做。”蘇斜月說。
夏無心心裏漫上細膩的痛楚,她沉悶地愣了一會兒,沒再說話。
“師姐,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開口。
很快,屋中便只剩下了她自己,夏無心看着灑入門內的陽光,一時晃神,起身踩着潮濕的地磚,踏着陽光出門。
落葉飒沓,掃都掃不完,仙侍們偷懶,便不掃了,任由它們堆着,堆成厚重的地毯。
夏無心披散着頭發,身影細瘦,搖搖晃晃走到了宋逾白的竹屋,許是深秋的緣故,竹屋頂上落了一層金光的葉,襯得屋子本身也金光閃閃,花叢裏的枯草已經被收割整齊,只留下幾根光杆,在風中瑟瑟晃着。
屋子安靜得讓人窒息,門沒鎖,裏面幹淨整齊,似乎還殘留了些宋逾白的味道,隐隐藏在潮濕的空氣裏。
邁過幾道門檻,走進書房,熟悉的桌案立在陽光下,朦胧安靜,上面的書籍擺放有序,硯臺裏的墨水好像還沒幹透。
夏無心走到桌前坐下,目光掃過桌上堆疊的紙張,看見眼熟的,伸手抽出來,上面的字跡七扭八拐,是她一直未抄寫完的《華嚴經》。
不過數月,卻好似經年了一般。
她在屋子裏坐了很久,這才顫顫巍巍起身,又在角落看到一束金光,湊近了看,是盤古幡。
經歷了許多的它,正安安靜靜靠在牆角,古樸安詳。
夏無心拿起它,關好房門,再順着山中小路走回去,她不太想見人,所以沒有走弟子們常走的地方,頗費了一些時間。
走回自己的住處時,發現門前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不斷踱步,一副躊躇的模樣,聽到夏無心的腳步聲後,回身擡頭。
是夏春秋。
夏無心沒說話,拖着腳步走到他面前,擡眼看他。
夏春秋眼底一片青黑,好像憔悴了許多,本是個成仙的壯年人,卻也多了不少皺紋,他看見夏無心完好無損站着,輕咳道:“身子如何?”
“無妨。”夏無心回答。
夏春秋張口,慢慢道:“昨日,我處置了夏铮,依照門規,廢去修為,囚于萬妖谷。”
夏無心心中一跳,眼眸微微張大。
“小瀛洲那件事後,我意識到三太子并沒有通天本領,如何能将我等行蹤掌握得如此清楚,聯想到之前幻妖洞之事,還有其他種種,于是回到平逢山,便前去審問。”
“若不是如此,我永遠想不到門中竟有人為了提升修為,一直與外人勾結,不顧同門性命,且此人,還是我夏某人之子。”
夏無心垂眸,沒再說話。
夏铮這個名字聽在她耳朵裏,竟然有些陌生,許是經歷了不少大是大非,她心裏竟沒有太多的恨意。
“如此想來,你在平逢山,當真是受了不少委屈。”夏春秋長嘆一聲,大手擡起,卻在夏無心頭頂停頓了。
“沒事,爹。”夏無心說,她嗓音還帶着哭過的沙啞和沉悶,
夏春秋眼眶漸漸便紅,最終還是将手收回,放在身後。
“你剛病一場,外面風涼,回去歇着罷。”夏春秋說,然後沉默着離開,落葉在他身後紛飛,短短幾日,他的腰背佝偻了許多。
夏無心直到身體打起了寒顫,這才回身進門,将盤古幡放在桌上,靜靜看着。
“記住我的話,回去好好修煉。”宋逾白的話在腦海中響起,夏無心忽然一個激靈,坐得筆直。
“我就不修煉。”她執拗道。
然後盤膝而坐,雙手置于膝上,緊緊阖眸,星星點點的金光從盤古幡的金絲繡樣上升起,慢慢形成一個圈,将她環繞。
透過窗子往裏看,比日光還要閃爍的光芒一次次亮起熄滅,秋風卷過千山,将千裏外的殘葉帶到此處。
歸雁橫秋,寒鴉數點,日月逢九,天人相隔。
原來這日,正是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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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數月難耐,無事百年一瞬,人人道百年彈指一揮間,對于仙人來說更是如此。
于是人間生生死死,浩浩蕩蕩,又過了整整一百年。
這百年內,六界安穩,四海升平,百年前那點事情,世人也已不再提起,只道帝女渡劫已成,正式升為天界儲君,加冠那日,衆仙齊聚九重天,對着日月星辰,跪拜司禮。
在感慨帝女風姿的同時,也私下給帝女起了個雅稱,冷面佛。
無他,只是因為她全程冷然,一言不發,對着天帝都是如此,拿了天冠轉身便走,吓得衆人心驚膽寒,此事過後,再無人敢在帝女面前說笑,見了她便覺得四季如春的天界,也迎來了自己的寒冬。
而對于平逢山這種凡間之地,應當是聽不到這種消息的,無奈一位上神每年七夕之時都會來此做客,對着諸位弟子大講特講,于是天界之事,事無巨細,整個平逢山都一清二楚。
而今年,還未到七夕,那位上神就乘蓮而至,穿着一身顯眼的深檀色紗衣,露着一雙藕臂,敲響了仙雲殿的大門。
門內正帶着弟子練習朱砂印的蘇斜月,不得不停下手中動作,食指微挑,大門便從內打開。
門口,花仙正媚眼瞧她,金蓮飄在身後,抱臂後仰,慵懶倚靠在花瓣上,一雙長腿半隐半露,好像潔白的花枝,筆直勾人。
蘇斜月臉一紅,連忙呵斥諸位回頭的弟子,等衆人戀戀不舍地将視線收回,這才提着裙擺,小步跑出去。
“你怎麽來了?”蘇斜月說着,想拉花仙離開,手還沒等碰到她裸/露的手臂,就停在了半空,轉而扯住衣袖,将她拉到殿前空地。
花仙好笑地看着她半路拐彎兒的手,看四周無東西可靠,這才不情願地站直,将裙擺放到身後,像是層層花瓣一樣鋪開,更顯的腰肢猶如水蛇,窈窕妖冶。
“今日來,是圓你念想。”花仙正色道,五指一轉,火紅的帖子出現在她手中。
“這麽快?”蘇斜月又驚又喜,伸手接過帖子,翻開看,“牽紅線,绾情絲……”
“這不是月老的活計?”蘇斜月蹙眉道。
“你還嫌棄?”花仙一臉委屈,桃花眼眨了眨,“天庭職位幾年了都沒有空缺,前面還有百十位上仙排不上隊呢。為了替你找一個差事,我每日給那月老送一壺桃花酒,好說歹說才勸他退下仙班,頤養天年。”
她這樣一說,蘇斜月便覺得珍貴,忙将帖子折好捧在手裏,柔聲道:“多謝。”
“不謝,閑得發慌罷了。”花仙挑眉,“你數十年前就已經升為上仙,但最近才想着上天界,讓我猜,又是為了那塊癡情的石頭?”
蘇斜月低着頭,嗯了一聲,指尖拂過臉頰,小聲道:“我若有個差事,便能帶人去天界。”
“夏無心飛升了?”花仙詫異道。
蘇斜月搖頭:“還未,自從帝女離開,她便足不出戶了,整日悶在屋中,對着盤古幡修煉,這不前幾日,她還說要閉關,自己跑到遠處山崖上搭了個窩棚。”
“盤古幡是神器,她日日汲取神器之力,怎麽百年了,連飛升都不曾?”花仙仰頭看向遠處的山崖。
“誰又能知曉。”蘇斜月嘆息,“但是看她的模樣,似乎一旦飛升就要闖上天界,我怕她出事,便想着偷偷帶她上去,能見見帝女也好。”
花仙颔首,忽然臉色一變,一身花瓣飛旋,在蘇斜月身前立起一道花牆,随後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後,雙手射出粉色光芒。
蘇斜月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連忙擡頭看,只聽一陣天地震顫的轟隆聲,頭頂山崖忽然崩塌,塵土卷着碎石,瀑布一樣傾斜而下。
“快護住仙雲殿!”蘇斜月急忙喊,花仙聞言,雙手替換方向,粉色光束連同花瓣一起,将仙雲殿遮擋了個嚴嚴實實,與此同時,她帶着蘇斜月騰空而起,躲過轉眼間便砸下來的嶙峋巨石。
花仙驚愕地看着地上被砸出的大坑,問:“這又是為何?”
蘇斜月一雙柔荑捂着胸口,一張俏臉吓得煞白,緩了一會兒,才回答:“連着幾日都是如此,前幾天河水暴漲,成了山洪,還好平逢山反應及時,沒讓洪水演了山下鎮子。昨日後山地裂,鳥獸奔逃,生生裂出一條天塹鴻溝,今日又是山崩。”
她說着,四面八方飛來不少弟子,仙雲殿中的小弟子也正驚慌失措地跑出來。
“魏一犁!”蘇斜月沖着人群中喊道,“快帶師弟師妹到山下!”
魏一犁聽了,遠遠招了招手。
“東逢上仙可曾說什麽?”花仙也有些不解。
“師尊也無能為力,此事太怪了。”蘇斜月搖頭,忽然一驚,杏眼圓睜,“不好,我得去告訴無心,她還在山崖上,可別出什麽事才好!”
她轉身想走,卻又聞一聲巨響,這下比之前更為震耳,直教人耳鳴目眩,随後遠處山崖應聲爆裂,無數碎石落入崖下,濺起數丈高的河水。
“別去了。”花仙拉住蘇斜月,語氣中帶了隐隐笑意,魅聲道,“旁人飛升都是要幾聲驚雷震震耳朵,你家石頭飛升,是要你們的命。”
話音剛落,一束金光自下而上,幾乎将天捅了個窟窿,夾雜着滾滾黑煙,飛速蓋住東西南北的天空,同時,無邊黑霧浸染,将湛藍的天染成了黑色。
白夜驟降,六界皆亂。
一個身影從亂石中升起,她一身破敗黑衣,身姿修長高挑,露出與黑衣不符的白嫩肌膚,黑發亂糟糟束着,随風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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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