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和親

她神情有些懵懂, 低頭看着自己雙手,随後身體驟然消失,又出現在蘇斜月面前, 穩穩落地, 周身彌漫着烏黑的煙, 随着風吹, 煙霧散去, 扯破的衣衫下, 原本被亂石割出的血痕漸漸恢複原狀。

比起百年前, 她身高無甚變化,但肩膀和腰背都比往常圓潤了許多, 手指骨節分明,蓋住露出的手腕, 小小一個動作,卻透出一絲器宇不凡。

女子擡頭, 揚手收回漫天黑氣, 方才還黑雲陣陣的天空,頃刻間便恢複正常,一輪秋日朦胧地挂着,長天如洗,若不是方才情景太過宏大, 定會讓人以為是幻覺。

黑白分明的眼中, 由一開始的懵懂,變成了隐隐的興奮和暢快。

“無心!”蘇斜月忙上前去, 方才的驚愕化為喜悅, 杏眼上下打量, 這些年夏無心好似變了一個人, 大多數時候都不再叽叽喳喳,偶爾笑起來,眼中卻風平浪靜,今日眼中才算是靈動了些。

“師姐可曾受傷?”夏無心開口,帶着女子特有的清朗和柔和。

蘇斜月搖搖頭,責備地看她,朝那被碎石淹了一半的仙雲殿指了指:“你瞧,都是你幹的。”

夏無心如今周身仙力流動,仿佛一瞬之間将體內污穢全排了個幹淨,整個人輕飄飄的,她微微笑了笑,沒說什麽,上前清理。

等将這一地的沙土碎石打掃完畢,蘇斜月已經累得氣喘,她扭頭看夏無心,發現她渾身仍是清清爽爽,面色也不見半點紅暈。

再一轉身,花仙正優哉游哉坐于蓮花頂,手裏不知何時捏了個茶盞,正一身輕松,笑眯眯地作壁上觀。

蘇斜月不由得生了悶氣,将手一拍,嗔怒道:“你們兩個就這麽看着我狼狽?”

“不能這麽講。”花仙拿着茶盞的手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美人做什麽都是美的,何來狼狽一說。”

蘇斜月蹙眉。

一旁的夏無心将最後一粒塵土拂去,低頭輕笑:“師姐,別氣,往後這些活都扔給我做便是。”

“我沒氣。”蘇斜月抿着唇,伸手拉過夏無心,“我為你高興。”

夏無心點頭,她本以為飛升的這天她會欣喜若狂,但如今雖然喜悅,但也只是喜悅而已。

唯有想到天上那個人,心思還能顫動一番。

一旁的花仙落地,步步生蓮,走到二人身旁,敲了敲夏無心肩頭,道:“你如今一飛升便成了上仙之軀,再加上方才那麽大的動靜,勢必會引起旁人注意,尤其是天帝那邊,所以我勸你,還是多躲藏一段時間,免得多生事端。”

夏無心聞言,眼神暗了暗,輕輕道:“我已經躲藏夠久了。”

又一次的日日年年,春夏秋冬,睜眼想她,閉眼想她。

想到百年過去,記憶裏宋逾白的眉目都淡了。

花仙看了她一會兒,沒再說什麽,忽然沖着蘇斜月偏了偏頭,道:“我有事同你講。”

蘇斜月擔憂地看着夏無心,握住她五指,輕輕捏了捏,随後轉過身,同花仙離去。

二人身影一個溫婉,一個妖媚,很快便被左右樹蔭遮住,不見了。

夏無心則往相反方向走,回到自己屋中,重新把亂糟糟的頭發梳理齊整,用銀簪束在頭頂,她雖早已恢複女兒身,但還是偏愛簡單利落的打扮,又換了一身黑衣黑袍,腰間挂了塊玉佩,紅色錦帶将腰肢裹得纖細好看。

她靜靜看了會兒銅鏡中的自己,然後大步出了門。

她飛升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平逢山,剛一出門便聽見周圍紛亂的腳步聲,應當是來看熱鬧的弟子,她懶得同人講話,便捏了一道飛身訣,再睜眼,人已在山下。

走出兩旁山崖,山下的鎮子便赫然引入眼簾,她熟門熟路地走過街道,沒理會兩旁搭話的攤販,一路七扭八拐,進了一處極為隐蔽的小巷,小巷盡頭是一扇長滿青苔的木門。

夏無心伸出手掌,将一縷仙力注入其中,大門忽然洞開,與此同時,古舊樸素的牆面逐漸幻化成原本的形狀,紅瓦青磚,大門塗了紅染料,光滑锃亮,裏面傳來喧鬧的笑聲,茶香四溢。

此處原是個神仙在凡間相聚之地,名為青城茶樓,來此處的都是些無事可做的,凡間隐居的仙人,常有人講這六界四海的風流韻事。

這地方夏無心原本不知道,還是魏一犁帶她來的,旨在讓她平日放松些,久而久之,夏無心心情煩悶時便常來此處坐坐。

其實她并不喜這裏的雜亂,只是想從這些四海為家的仙人口中,多聽一些天界的消息。

說不定便能聽到她。

她同往常一般在院中尋了塊筵席坐下,便有仙侍前來上茶,院中人對她的到來也早已習慣,不一會兒便有幾人同她打了招呼,一上了年歲,風韻猶存的女上仙驚訝道:“多日不見,仙友修為漲得竟如此之快,真叫人稱奇。”

夏無心笑意不達眼底,沖她舉了舉茶杯,勾唇道:“運氣。”

女上仙健談,上前便坐在她身側,與她同桌,喚那仙侍倒茶,然後道:“你多日不來,我等聽了好些大事,都是天界傳出的,唏噓那。”

夏無心正漫不經心聽着,忽聞天界二字,眼神一頓,将杯子放下,開口:“哦?”

正巧此時院中戲臺狀的高臺上擺起了一張方桌,一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站在上面,手中驚堂木不拍自響,四周安靜下來。

“樓主今日講的還是此事,你細細聽。”女上仙拍了拍夏無心,指向那中年男人。

樓主咳嗽了一聲,抿了口茶,揚聲道:“上回說到,這個天界同神鳳一族和親之事,是天帝同鳳王商榷而成,往下便自然落到帝女頭上,前幾日天界再傳來消息,說是神鳳太子已經到了天界,正與帝女相談甚歡。”

他話音未落,夏無心手中的茶杯便已然碎成了粉末,滾燙的茶水順着骨節分明的指尖流下,夏無心好似沒察覺一般,唯一雙眼睛陰鹜淩厲,緊盯着戲臺。

“你這是……”那女上仙剛說幾個字,便見夏無心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住口。

不知怎的,女上仙雖覺得眼前的女子貌美面善,但身上卻總有種令人恐懼的氣息,不由得聽話地閉嘴。

樓主并未看見下面的動作,正說得慷慨激昂,臺下一男子開口問:“可是天界本就是六界統領,何必要急着同神鳳族和親?”

“簡單。”樓主哈哈一笑,甩袖道,“神鳳族是僅次于龍族的上古神族,自然擁有着不小的實力,和親之後,天庭便有神鳳坐鎮,何樂而不為?”

“重要的是,天帝膝下再無太子,而帝女一個女人,雖被傳得神乎其神,但依我看,也不過如此,成親後有神鳳太子相助,方能保佑天界太平。”

他話音剛落,忽聞轟然一聲,身前長桌便化成了齑粉,驚得在場之人紛紛愕然。

樓主連忙後退,目瞪口呆地看向臺下,卻見一黑衣女子慢慢起身,于是指着她,厲聲喝道:“何人敢在我青城茶樓鬧事!”

夏無心聽了那和親的說法已是怒火熊熊,如今又聽他诋毀宋逾白,怎麽還能忍。

從臺後飛出不少身着短衣之人,夏無心沒等他們近身,便伸手召出蓮花錘,半空中旋轉一圈,掀起數層氣浪,将幾人紛紛打飛,然後在一片驚呼聲中騰空而起,重重落在那戲臺上。

木制的地板,咔嚓咔嚓裂了幾道縫隙。

“你,你是何人!”樓主急忙想逃,夏無心手一擡,他周身便席卷一層黑氣,将他絆倒在地,動彈不得。

夏無心往前走了一步,半蹲下身,手掌覆上樓主脖頸,輕輕一捏,樓主便慘叫起來。

“道歉。”夏無心說,她聲音平淡,但黑白分明的眼中滿是兇惡,看得人脊背發涼。

女子一身黑衣,猶如鬼煞,将那樓主吓了個屁滾尿流,他哆嗦着合掌,苦着臉道:“這位上仙,您大人有大量,我不過是個給神仙說書的,不知怎麽惹了您……”

“給帝女道歉。”夏無心沒理他,又道。

樓主愣了半晌,自知小命要緊,連忙翻身而起,對着天空跪下,喃喃道:“是小仙不敬,小仙胡言亂語,還望帝女恕罪。”

說罷,他才小心翼翼回頭,絡腮胡都在顫抖:“上仙,這,這回可滿意?”

風吹開夏無心額間的發絲,在風中飛揚,她手中黑氣直抵男人胸口,輕輕道:“帝女天縱英才,仙姿郎朗,這世上誰都比不上,那什麽破鳥兒更比不上她一根指頭,你往後若再貶低她一句,我便将你心肝挖出來釀酒。”

她聲音低沉,猶如鬼魅,聽得男人抖如糠篩,連忙點頭。

夏無心放開他,起身大步出了院門,将一院子竊竊私語的神仙抛在身後,她神色淩然,不顧暴露身份,在大街上便身子一閃,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平逢山。

剛落地,便險些撞見對面走來的蘇斜月,将女子吓得粉肩一顫。

“無心,方才花仙同我講了些事,我正要找你。”蘇斜月面露猶豫,開口道。

“可是關于神鳳族?”夏無心說,她拉住蘇斜月衣袖,神色焦急,“師姐,我要去天界。”

她不信宋逾白會與旁人成親,但是她害怕,一想到有別人在對着宋逾白獻殷勤,她就惡心得想吐。

蘇斜月擡眸,詫異道:“你都知曉了?”

随後,她嘆息一聲,從袖中拿出仙帖,道:“我能帶你去,但你須得保證,不沖動,不作亂,不許出現在天帝面前,讓他抓住你任何的把柄,你若能保證,我便答應。”

“我能保證!”夏無心聞言繃緊了身子,睜大雙目。

“好。”蘇斜月擡手摸了摸她的頭,道。

蘇斜月看着溫溫和和,行事卻風火利落,只消一日便處理完畢一切,安排好了前去天庭的事宜。

這天清晨,夏無心是被夢驚醒的,夢中如同往日一樣雜亂,驚醒她的是宋逾白一個淡漠的好字,還有轉身離去的背影。

她擦了擦額頭汗水,盤膝而坐,對着眼前的床柱發呆。

百年前那番話,不知宋逾白可否當了真,也不知她的好字是否當真。

往常她忍着不去思考,如今終于要去天界了,往日種種才重新湧入腦袋,攪得她不安寧。

對于宋逾白的思念自然從未變過,可這忽然能見到她了,她反而害怕起來。

害怕她依然如此冷漠,害怕她早有自己的生活。

夏無心忽然抱着頭,狠狠敲了敲,這才翻身下床,床邊早放好了今日的衣衫,照樣是一抹黑,但卻是上好的雲錦料子,溜光水滑。

是昨日有仙侍送過來的,說是夏春秋吩咐了,不能給平逢山丢人。

夏無心穿戴精神,看着鏡中的自己發了會兒呆,這百年來她變化多少有些,眉眼長開了許多,比往日更為俊美,身量也有了成熟女子的模樣。

不知宋逾白能不能認得。

她伸手将包裹以及盤古幡收入袖籠,然後開門,迎着清晨陽光走向仙雲殿,便看見殿前空地圍着不少弟子,蘇斜月正站在其中,同燕橋說着什麽。

看見夏無心來了,她揮了揮手,笑道:“無心快來,天界的人快要到了。”

一旁的燕橋眼圈有些紅,道:“無心,天界不比凡間,滿是修為高的上神,你可得護着點斜月,莫要讓她受了旁人的欺負。”

蘇斜月責備地拍他一下:“哪有師妹護着師姐的道理?”

“我們無心哪是尋常師妹,她若撒起潑來,上神都懼怕三分。”燕橋朗聲道。

夏無心聞言,莞爾笑了:“無心謹遵師兄教誨。”

蘇斜月則左右看了看,失望道:“師尊不曾來麽?”

“嗯,師尊說大喜的日子,他便不出現了,讓你們照顧好自己。”燕橋回答。

蘇斜月杏眼微微低垂,夏無心則拍了拍她肩膀。

頭頂出現幾道霞光,幾位天界之人落下,領頭的是個看着七八歲的童女,紮着兩條沖天辮,一身紅肚兜,手裏拿了個撥浪鼓,一張口便是奶聲奶氣:“哪位是斜月上仙,請随我來。”

蘇斜月一見這只到人胯部的圓滾滾的童女,便滿眼湧動着柔光,彎腰道:“我是。”

夏無心則訝異:“天庭如此缺人手?怎的派了個孩子?”

誰知那童女聞言不樂意了,小嘴嘟着,晃悠着手裏的撥浪鼓:“你這小仙好生不敬,我乃是司夜星君,天界上神,當心本君錘爛你的嘴!”

司夜星君?夏無心忽然記起百年前宋逾白那一個扭轉晝夜,忍不住勾唇。

“你竟還笑,讓你嘗嘗本君的厲害!”童女氣得上前幾步,蹦起來用撥浪鼓敲夏無心的嘴,誰知夏無心随着她一蹦,便只打到了膝蓋。

蘇斜月連忙按住夏無心,無奈道:“無心,你忘了我說什麽?”

夏無心挑了挑眉,規規矩矩站好,沖那童女道:“小仙見過司夜星君。”

“還算懂事。”童女哼一聲,重新将撥浪鼓抱進懷裏,“同我來罷,這幾日天界繁忙,客人極多,便只有我是個閑人,否則我才不願來這種地方。”

童女撇撇嘴,駕雲離去,夏無心和蘇斜月對視一眼,皆彎下雙眸,随後跟上。

平逢山衆人在下面紛紛揮手,夏無心也沖他們招了招手,卻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山崖上,獨自站着夏春秋。

她手在半空停下,然後沖他揮了揮,心中頓時泛起五味。

或許是因為有上神帶着,到天界的路并不長,但對于夏無心來說,卻仿佛跨越了時間一般,她第一次飛到九重層雲之上,不禁感嘆,原來天外,還是天。

離那南天門越近,她便越是緊張,緊張到四肢都有些發抖。

終于,一道宏偉的門透過雲霧印入眼簾,上不見頂,若是擡頭望,只能看見白色的柱子直上雲霄,隐入雲中。

門前是幾丈寬的銀白石磚,左右各拴一石獸,皆長着血盆大口,一動不動,震懾來人。

石獸旁則立着兩位天将,臉上皆蒙着金甲面具,看不見眼睛,威風凜凜。

夏無心見狀,不知怎的心中一緊,忽然把手在面前晃了晃,一張臉頓時換了種樣貌,成了個普通的清麗女子,唯有眼眸黢黑。

蘇斜月見了,一把抓住她手腕,小聲道:“你這是做什麽?”

“師姐,我還是害怕見到她,如此會好受些。”夏無心低聲道,随後又說,“而且你不是讓我不許引人注意,如今換張臉,豈不是正好?”

蘇斜月恨鐵不成鋼地推她肩膀,道:“反正早晚都要見,你怕什麽。”

夏無心只是笑笑,不說話。

有司夜星君帶着,天将并未為難她們,于是夏無心這才踏入南天門,心中狠狠一蕩,只見眼前是一條玉白色的拱橋,橋下魚無水自游,飄着幾片雲朵。

走過拱橋,眼前便是綿延的亭臺樓閣,晶瑩剔透,珠光寶氣,順着一條鋪滿玉石的大路,不知延伸到了何處。

而此時拱橋前,有不少衣着五彩缤紛,極為惹眼的人排排行走,每人手裏都端着鑲滿珠寶的木盒。

夏無心正想問,司夜星君就轉過來,仰着腦袋詫異地看了一會兒,小手搓着自己臉蛋,疑惑道:“你方才是長這副模樣?”

“對啊。”夏無心點頭點得自然。

“咄咄怪事。”司夜星君抱着腦袋,短腿撐着身子轉了個圈,“莫不是本君上了年紀,老眼昏花了?”

“或許是罷。”夏無心附和,随後指着那些個奇裝異服的人,問,“星君可知,這些是何人?”

司夜星君擡眼看了看,不耐道:“神鳳族人,這些是神鳳太子,送給帝女的聘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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