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女人要勾

霎時, 她一臉震驚,又連忙将被褥蓋上。

怎麽回事?她既驚訝又迷茫,努力去回憶昨夜發生了什麽,卻腦袋空空, 什麽都想不起來, 一陣昏眩。

花仙的酒可真是烈, 她用手指頂着太陽穴, 蹙眉暗道。

天蠶被蓋着的地方, 她幾乎未着寸縷,腰上還有一片紅痕, 像是被人撞過, 後背也酸疼無比,宋逾白連忙伸手摸床上的衣衫,拿到手裏,卻是殘破不堪。

她盯着手中破布看了一會兒,柔夷覆上臉頰, 狠狠抹了把臉, 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腦中依稀滑過些碎片, 卻都是一個人的殘影, 還有她的手,溫熱柔軟, 卻很有力氣,因為長久沒通風, 屋中熏香的味道愈發濃烈,熏得她煩躁不安。

于是一道仙力掠過, 滅去香燭。

宋逾白心慌極了,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那人的面貌, 好似始終蒙了層面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鎮定了些,強忍慌亂,伸手從櫃中拿來新的衣物。

銀光一閃,她便穿戴齊整,盯着淩亂的床發呆,然後想起什麽,快步走出內室,拉開屋門,又被躺在地上的仙侍吓得一顫。

“青竹。”她彈了一縷仙力入她眉間,蹙眉道。

那仙侍這才悠悠醒來,迷惘地看了宋逾白一眼,這才徹底清明,連滾帶爬起身,怯生生道:“帝,帝女……”

“怎麽回事?”宋逾白冷聲問。

“回帝女,奴婢是奉天帝之命,來請帝女前往淩霄殿的。”仙侍連忙道,說罷,她擡頭望了望時辰,急得險些哭出來,“可是,奴婢不知怎的便昏迷了……”

宋逾白擺擺手,輕聲問:“你可看見有人從屋中出去?”

仙侍一愣,搖頭:“未曾。”

說罷,她眼神往下,停留在了宋逾白脖頸上,随後馬上低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再看:“可是有人闖入了帝女府中?奴婢這就去請天兵徹查。”

“不必。”宋逾白說,她目光越過仙侍肩膀,又低頭思忖,“下去吧,莫同旁人說。”

眼看着仙侍慌裏慌張答應下來,怕她怕地拔腿便跑,宋逾白眼神更凝重了些。

等四周再無人氣,她便化作一道虛影,站定在了觀星臺上,環視四周,只見滿地酒壺已然被理得整整齊齊,擺放在角落,而錦榻上很淩亂,還沾染着一些酒漬。

她忽然嗅到了什麽,忽然轉身,雅步上前,緩緩蹲下,指尖掃過地面,拈起一根鳳凰鳥羽。

她忽然渾身一震,仿佛什麽東西湧進頭腦,眼前一片昏眩,雙眸圓睜,險些跪倒在地。

該不會……

不,不會的,她分明記得那人是個女子,更何況,若不是她極為信任之人,是萬萬近不了她的身的。

還有這一地紛亂的鳥毛,能看出那只鳳凰離開的并不體面。

可那女子是何人?宋逾白睜着眼,蹲了許久,直到雙腿發麻,這才起身,瘦削的身體飄搖了一瞬,冷風吹過,恐懼感慢慢爬上她周身。

“冷靜,宋逾白。”她喃喃道,聲音被風吹散。

或許什麽都未曾發生,或許只是她想她想得狠了,便做了個夢,只不過這夢太過真實且放肆。

她顫抖着呼出一口氣,然後起身。

房間裏仍然充斥着壓抑渾濁的氣息,宋逾白邁過門檻,屋中燭火将她臉頰照得蒼白,她再次走進內室,屋中擺着個白玉妝奁,上有銅鏡。

鏡中映出她的眉目,這百年過去,無甚變化,可是看久了,她自己也膩了。

宋逾白将淩亂的發絲解開又挽起,露出纖長的脖頸,微微偏頭,卻瞬間又是一陣熱血上湧,只見原本白皙的脖子上,竟清晰印着兩片紅痕,像是被人咬了一口。

她再也沉不住氣,忽而一掌拍下,那妝奁瞬間粉碎,化為了齑粉。

她說不出自己心頭的感覺,只覺得又羞又怒,還帶着恐懼,昨晚那人真的存在,她們……

她忽然起身,一腳踢翻圓凳,快步走向床榻,手一揚,床上被褥玉枕便全翻了個個兒,飛上半空,一件方才被蓋在了裏面的衣衫露出一角,黝黑的顏色,十分顯眼。

衣服上的氣息有些熟悉,但因為混了宮中熏香,并不能分辨。

她抓過那外衣,身影一閃便立在了外面的天光下,素手舉起,銀光炸裂在半空,眼前頓時多出一金甲天将,單膝而跪,驚惶道:“帝女,有何吩咐?”

宋逾白壓抑着憤怒,聲音更為清冽了些:“鎢金,拿着這衣衫去問,看是什麽人的,再盤問周圍的神仙和天兵,查明昨日都有何人來過我帝女宮。”

鎢金一愣,忙恭敬地接過衣衫,不敢多問,只道:“那找到人後……”

“帶來給我看,切記,莫要走漏風聲。”宋逾白道。

鎢金低頭應了,不敢怠慢,身影驟然消失。

宋逾白茕茕立在宮牆下,手掌忍不住攥緊,攥得生疼,過了不知多久,才帶着一身疲憊走過院子,進入門中,腿一軟,跌倒在門廳的矮桌邊。

她皓腕微微顫抖,扶住桌角,從矮桌下拿出一疊宣紙,一張張鋪在桌上。

那是十數張畫像,皆是一少女,明眸皓齒,眼眸漆黑,只不過畫到最後,便只剩了背影。

惆悵人間萬事違,兩人同去一人歸。

若不是她,自己豈不是,犯了天大的錯。

背影忽然撒上一滴清淚,沒一會兒便洇開墨跡,變得更為模糊。

天庭另一邊,宮牆之下,風吹過姻緣牌,玉片撞擊的聲音宛如風铎,叮叮脆響。

夏無心負手從宮苑東側走到宮苑西側,又從宮苑西側走到宮苑東側,一路走,一路唉聲嘆氣,吵得正坐在亭下看姻緣冊的蘇斜月不得安寧。

她最終還是忍無可忍,放下手中一長卷書,無奈道:“無心,你已然在我面前走了數十圈,若有什麽煩心事,不妨講出來。”

夏無心張了張嘴,又長嘆一聲,擺了擺手:“師姐莫要管我,讓我獨自思忖一番。”

這種事,她怎麽敢開口同蘇斜月說?她連想起都臉紅心跳。

也不知宋逾白此時醒了沒有,若她醒了,記起昨晚的事,應當來找她才對,結果這都幾個時辰過去了,四處都是一片風平浪靜,她還特意尋宮中仙侍打聽有無異常,人人都說沒有。

她便更是一頭霧水,難不成宋逾白将夜裏的事忘了個幹淨?

可是從上次經驗來看,宋逾白喝醉後并不會忘事,又或者,她是根本不願承認?

夏無心越想越胸悶,恨不得抓着頭發狠拽。

蘇斜月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然嗅到一陣花香,她心中了然,擡頭一望,果然見宮牆外升起一朵金蓮,女子紅衣勝血,鮮豔欲滴,唇也塗了口脂,在白皙的面頰上甚是惹眼。

蘇斜月不禁感嘆,這般妖冶女子,無論穿什麽大紅大紫,皆能穿出一身風韻。

“姻緣冊看得如何?”花仙魅聲道,随後從金蓮上滑下,袅袅而來。

“看了一半,倒也快。”蘇斜月說,眼神從她臉上移開。

花仙打量了她一番,又看向還在踱步的夏無心,蹙眉道:“你昨晚是不是惹了什麽麻煩?”

夏無心腳下一滑,險些踉跄,急忙扶住亭子的紅柱,這才站穩,冷汗冒出額頭。

昨晚之事,應當沒人看見才對,怎麽……

花仙見她反應這麽劇烈,不由得疑惑:“你怕那神鳳族?”

神鳳族?夏無心頭腦運轉如風,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猛地呼出一口氣,心跳平穩了些,幹巴巴道:“不曾。”

花仙狐疑地看了她一會兒,裙擺一揚,斜斜坐在亭下,道:“今早鳳凰告到淩霄殿了,說他在探望帝女之時,天界一上仙闖入帝女宮對他動武,求天帝懲治,天帝處理完天界事務後,馬上下令查出此人,此時天兵正往此處趕。”

蘇斜月聞言,杏眼掃過夏無心,頓時扔下手中書冊,愠怒道:“夏無心,我說你怎麽一夜不在!”

她即便生氣,言語都十分溫和。

夏無心擋住她粉拳,支支吾吾道:“誰讓他對帝女不敬,何況我根本沒用力。”

花仙搖頭,五指搭着蘇斜月手腕,将她從夏無心身邊拉開,淺色的眸子定定看向夏無心,道:“神鳳族是天界的和親對象,鳳凰說話有幾分效用,你如今要麽想個自保的法子,要麽就得請帝女出面。”

請宋逾白?尴尬不說,她都沒來尋自己,說不定壓根兒不願意管呢,夏無心頗有些悶悶不樂。

她盯着掌心看了半刻,忽然撫過臉頰,幻化的樣貌便又恢複了原狀,黑眸炯炯,如海如淵。

“你确定如此?你若恢複原貌,便是向整個天界宣告你夏無心來了天界,到時候帝女和天帝必然都會知曉。”花仙挑眉。

“不過此時不比百年前,你是上仙,來天庭合情合理,天帝有對帝女的承諾,也不會平白動你。”花仙話鋒一轉。

夏無心颔首,她變換容貌只是因為暫時不敢見宋逾白,如今不僅見了人,還險些……

她便再沒有裝下去的道理,不如來個痛快,天帝那邊,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蘇斜月則擔憂地看着夏無心,問:“可是一個大活人平白無故不見了,我們如何解釋?”

“這你便不用操心,随便編個謊話,買通南天門守衛,說從前的仙侍畏罪逃,換了夏無心上來便是,他們要抓,便讓他們下凡抓去。”花仙笑眯眯道,随後扭着腰肢起身。

蘇斜月聽得一愣,連忙道:“這可是天庭,守衛豈是那麽好買,若是被發現,豈不是連累了你?”

花仙腳步一頓,眼眸潋滟,好笑地看了看她,勾唇說:“天庭又如何,同凡間也無甚麽不同,放心,這等小事,我不知做了多少回。”

說罷,她沖着蘇斜月眨眨眼,人便消失了,只餘下半空飄零的花瓣。

“這個人,膽子真是大極了!”蘇斜月氣悶地将手在裙上蹭了蹭,又回身看向夏無心,更是怒不打一處來,纖纖玉指指着她,“還有你,剛來便惹事!”

夏無心默默聽她責備,然後蹭上來,将她手指窩回去,小聲道:“我也不是有意的,當時那種狀況,換了誰都忍不住想揍他,何況是我……”

“凡間百年,我看你變化甚多,以為你沉穩不少,誰知一見了帝女,你就又原形畢露,真叫我不知說什麽好。”蘇斜月咬着唇,朝夏無心額頭推了一下。

花仙辦事雖然大膽,但卻十分有效,天兵便只到月府問了問情況,得知那闖禍的仙侍已走,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另一邊,帝女宮,荷葉成片翻滾,猶如接力,蔓延到雲層中,宋逾白一身天蠶銀絲裙,長發绾入金光閃閃的發冠,正站在蓮池邊,雙臂環抱自己,愣神想着什麽。

此處永遠都這般冷清,自從阿醉去後,更是如此。

她往蓮池中灑入一片銀光,像是悼念。

身後傳來腳步聲,金甲在她身後俯下,鎢金半跪道:“帝女,那人找到了。”

“是何人?”宋逾白掩住脆弱,背對着他,聲音冷厲。

“昨晚确實有人來過,是個随新的姻緣神而來的仙侍,昨日才到,神鳳太子也在尋她,說此人在帝女宮冒犯了太子。”

“人在何處?”宋逾白捏緊衣擺,問。

“可惜天帝派人趕到月府時已經晚了,人早就溜下了凡,想必是自知不對,逃了回去。依帝女看……”

“還不去追?”宋逾白忽然回身,神情雖平靜,可能從眼中看出怒意,看得鎢金渾身一抖,忙低頭道了聲是,起身便走。

“從哪個門逃的,便從哪個門追,追到天涯海角也給我追回來!”宋逾白雙目微眯,“切記,不許走漏風聲。”

“對了,先別傷她。”宋逾白又道。

鎢金連連點頭,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宋逾白呼吸逐漸平穩,她用力将肩上月白的披風揮到身後,輕輕自語:“姻緣神。”

這百年,她強迫自己按照天帝的路走,幾乎兩耳不聞窗外事,天庭何時多了人少了人,她一概不知,可如今天帝對她的安排,卻愈發得寸進尺。

看來這位姻緣神,她須得去會一會才行。

龍族一戰後,天庭平穩百年,如今卻忽然風雲跌宕,暗潮湧動起來,許多人心中皆有思緒,輾轉反側。

這其中,便有夏無心這一個。

她在凡間養成了日出修煉,日落而眠的習慣,故而等月亮再次挂在天邊時,她便躺下了,可無論阖目多久,頭腦都是一片清明,甚至煩躁不安。

她忽然踢了踢床板,翻身下地,揉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回到宮苑中,同還坐在亭子裏的蘇斜月和花仙對視。

蘇斜月一臉驚訝,放下手中團成團解不開的紅線,柔聲道:“怎麽了?”

夏無心一臉頹唐,拖着腳步坐在她們對面,趴在石桌上,嘆了一口悠長的氣。

蘇斜月看了一眼花仙,然後拉過夏無心的手,道:“你若是實在想帝女,我現在便帶你去見她,無須害怕。”

“并非害怕。”夏無心搖頭,她看着桌上紅線,伸手捏了一根,不知如何開口。

她要如何告訴蘇斜月,她是因為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後,宋逾白還是不找她而氣悶。

雖然她說想她,可那畢竟是醉酒,酒醉之言,算不得數的。

宋逾白醉酒時說不離開,卻只是說得好聽,到最後還是轉身便走,那般決絕。

“我不想見她。”夏無心輕聲道,她手指一撚,便掐斷了那根紅線,眼眶微紅,“我想讓她來見我。”

蘇斜月一時啞然。

這時,卻從旁邊傳來笑聲,塗着蔻丹的指尖在夏無心眼前晃了晃,示意她看向自己。

“我知曉你心思,只是你這石頭不懂人情世故,只知道往前趕,卻不知要想得姑娘芳心,只憑追,是萬萬不可的。”花仙笑道,她枕在自己一雙藕臂上,媚眼微擡。

夏無心沒懂,眨了眨眼。

花仙咬着唇瓣,似是無奈,又道:“換言之,除去追外,還得用你自己,勾她主動。”

她眼神狡黠,懶洋洋坐起,接着說:“例如,讓她吃醋,若她還有情,自然會來見你不是?”

夏無心聽到這裏,才終于明了,黛眉一皺,沒言語。

“反正你已經露面,明日天帝命帝女宴請神鳳族,除去天帝外,所有神仙都要到場,可是個絕佳的機會。”花仙漸漸壓低聲音。

一旁的蘇斜月靜靜聽着,卻忽然同花仙對上視線,她心頭一跳,疑問般指向自己,卻被花仙将手撥了下去。

“你乃師姐,怎能讓你來。”花仙笑眯眯道,眸色雖淺,卻深不見底。

花仙說得不錯,翌日一早,帖子就送到了蘇斜月手上,稱帝女将在淩霄殿宴請神鳳族,特邀姻緣神到場。

淩霄殿龐大無比,殿頂嵌着人頭大的寶珠,在日光下散射着光芒,光是殿外便有上百級玉階,神仙不得騰雲,須得一步一階,慢慢登上殿外高臺,方可進殿。

從底下往上看去,百十來位仙人慢慢走上玉階,皆一身霞光,仙風道骨,其中仙子娉婷,倩影疊立,看得人不由陶醉。

不過夏無心頗為緊張,整個人像塊木頭一樣往上挪,硬是一眼沒看周圍。

直到落座,看着眼前仙氣缭繞,幾位仙子坐在大殿中央撥琴弄弦時,她便繃得更緊了,一雙手直直放在膝蓋上,還是坐在她身側的花仙往她手裏塞了杯酒,小聲道:“帝女馬上便來,你自然些,若是露了餡,我可不幫你了。”

夏無心這才捂着眼睛,往嘴裏倒了些酒,用作壯膽。環視四周,蘇斜月坐在她另一側,身後是嫦娥玉兔,她還看到了桑月,在很遠的地方落座。

不知過了多久,她對面的空位已然被一群花枝招展的男人占滿,領頭的便是那位太子,他正喜氣洋洋地同族人說着什麽,視線頻頻瞟向遠處門外,他并未認出夏無心。

花仙耳朵動了動,豐韻的身體忽然一歪,輕松地靠在了夏無心肩頭,桃花眼勾起,翹着指頭捏住一塊花糕,放在夏無心嘴邊,耳語道:“來了。”

“帝女到!”有人在門外喊,一屋子的嘈雜戛然而止,轉為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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