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她的吃醋

夏無心一顆心才是真真提到了嗓子眼, 似乎打個嗝便能吐出來,她一路盯着大門,終于, 天光中走出一女子, 她一身白月錦衣, 裙擺層層疊疊飄揚在身後,長袖拖曳, 卻纖塵不染。

衆人的目光追随着她,從門外到門內, 再到主位上。

這樣的宋逾白确實令人覺得高不可攀,她目不斜視, 眉眼清冷,好像結滿了冰霜, 卻并不能夠掩蓋她的風華絕代。

不愧于冷面佛的稱號, 她走過的每一處, 衆仙都不敢言語。

夏無心手中的酒杯不由傾斜,灑了一些在腿上, 她未曾注意。

“帝女,我等多謝帝女親自款待……”宋逾白走過夏無心面前時, 對面的神鳳太子忽然起身開口,他雙手端着酒杯, 看似彬彬有禮。

誰知宋逾白并未看他, 甚至停頓都不曾, 繼續走過寬闊的大殿, 裙擺掀起白霧, 仿佛他不過是根柱子。

神鳳太子僵在了原地, 白皙的臉上很快便青紫相間, 五彩缤紛。

最後只得讪讪坐下。

人群中傳來極為小聲的輕笑,似乎在嘲笑太子的不自量力,天界這位帝女,都膽敢當着天帝的面摔杯砸碗,又豈會搭理他。

“也不知何時能看見帝女不再冷臉。”夏無心身後響起一聲嘟囔。

宋逾白在衆人的屏息下,終于走到寶座旁,她素手一掀,便有一陣風卷起裙擺,在地上鋪成半朵冰花,長睫微擡,聲音仿若天外落下。

“開始罷。”

碩大的大殿中,這才慢慢響起說話聲,随後仙樂漸起,幾位仙子坐在殿中間的雲霧裏,輕攏慢撚,餘音繞梁,氣氛這才松弛了許多。

“帝女,這是花仙的桃花釀。”那名為青竹的仙侍拿着一壺酒,走到宋逾白面前,依舊怯生生道,聲音顫得出奇。

宋逾白琉璃目微微擡起,掃了她一眼,淡淡道:“這麽怕我?”

“奴婢不敢。”青竹急忙低頭,身子堪堪下墜,卻被宋逾白一個彈指将她扶起。

這些年,這樣的場景見多了,宋逾白也不再多說,只是道:“把酒撤下吧,換成茶。”

青竹連連應下,抱着酒壺飛快跑走,又飛快跑回來,将一壺熱茶放在宋逾白面前。

“茶盞呢。”宋逾白用手敲了兩下滾燙的茶壺,面色不改,眼神卻淡淡得無奈。

青竹險些哭出來,她一邊躬身道歉,一邊再跑去拿來琉璃茶盞,小心放下,頭險些低進了胸口,似乎生怕宋逾白一擡手,将她化成齑粉。

“下去吧。”宋逾白嘆息道,身邊的人這般怕她,倒不如一個人自在。

她漫不經心拿起茶壺,自己将茶水倒入杯中,無趣地盯着淡綠色的水從壺嘴流出,成弧形落入琉璃盞,那綠色便逐漸變深,成了一盞香茶。

下面的曲子換了一首,聽着宛如高山流水,宋逾白被這曲聲分了神,擡眼看去,眼中卻撞進了一個人。

那人是個女子,一身黑衣如墨,正盤膝坐在她左手處,黑衣包裹着她纖細的身體,呈現年輕女子的凹凸有致,同時身子颀長,又不減飒爽。

好像很熟悉,又好像不熟悉,發絲束在身後,垂落一部分,鼻骨高挺,雙眼低垂。

宋逾白猛地站起身,忘記了自己手中的動作。

正巧這時,女子偏過頭,同右側的花仙講了一句什麽,二人同時笑起來,她眼眸深邃漆黑,同往日截然不同,即便唇邊帶笑,眼裏卻是另一種看不懂的情緒。

這麽多年過去,她果然長大了,宋逾白心口忽然一陣鈍痛,和再見夏無心一樣來得猝不及防。

百年過去,她愈發好看,也愈發成熟沉靜,同時,還有一絲淡淡的陰郁。

同她想象中有差別。

宋逾白一時不知是喜是悲,眼中頓時蒙上一層薄霧,她無意識地慢慢落座,卻忽然悶哼一聲,手上傳來劇痛,疼得她彎下腰來,咬緊牙關才沒有出聲。

原是那壺茶水不覺間換了位置,全倒在了她手上,白嫩的手頓時布滿了血點,通紅一片。

一旁守着的青竹見狀,急忙跑上前,惹來了近處一些人的目光,紛紛不知所措地起身。

而夏無心此生正眼觀鼻鼻觀心,直勾勾盯着眼前木制的矮桌,默默數上面的花紋,所以并沒注意。

與此同時,宋逾白咬牙擺了擺手,輕聲道:“無妨。”

她坐回寶座,不管那只傷了的手,只用仙力掃去桌上的水漬,她好似在期待着什麽,可等到桌上整潔如新,都沒人上前來。

她睫毛微顫,擡眼,看向夏無心的方向,心卻狠狠沉到了谷底。

只見她正低着頭,而花仙趴在她肩上,沖着她耳朵說着什麽,二人似乎十分親昵,這般看上去,都是美人,一黑一紅,甚是相配。

“青竹,再上一壺茶。”看了一會兒,宋逾白忽然開口,聲音一絲情緒也無。

青竹不敢違抗,熱茶很快便端上來,冒着騰騰熱氣,宋逾白再倒入杯中,換左手拿起杯盞,針紮一般的疼痛令她紅了眼眶。

“帝女,這……”青竹急忙要躲過她手中茶盞,卻被宋逾白伸手制止。

她忍疼喝下去,眼中已經滿是淚花,她冷冷看着夏無心,可夏無心依舊沒有擡頭。

雖然夏無心是不敢看,但在她眼裏,卻是不想看。

她便又倒了一杯,青竹這次泡的茶并不是滾燙的,可以一飲而盡,透過透明杯盞,看見花仙不知何時挽起了夏無心的手臂,正一邊說笑,一邊往她口中放了一塊糕點。

于是,這茶盞也有了裂縫,水撒了一身。

“帝女,您,您若是身子不爽,不如先回去歇着吧。”青竹雖然怕她,但也看出她的不對勁,十分心疼,膽怯地勸說。

昨日的事情本就在宋逾白腦中糾纏,又有天帝勒令她和親之事,再加上混雜的驚喜和失望,她忽然一陣無力,用手扶着嵌着玉石的寶座,呆愣了半晌,往前一步,仿佛随時會倒下一般。

青竹急忙上前,卻不敢伸手攙扶,只能眼睜睜看着宋逾白慢慢挺起身體,邁步離開了淩霄殿。

帝女宮依舊冷清,宋逾白走到矮桌邊,重重跪坐,膝蓋發出咚的一聲脆響,她伸手在桌下摸索着那些畫像,只是它們正交叉疊着,并不好拿出來。

宋逾白起初還只是冷着臉尋找,最後動作愈發急促,忽然将矮桌掀翻,将那些皺皺巴巴的畫像全部抓在手中,竟有數不清的厚厚一疊。

“我為了你留在這天宮忍氣吞聲,你卻看都不看我,還同旁人親昵。”宋逾白恨恨道。

她拿起上面幾張,挨個兒撕成兩半,又扔到一旁,連着撕了幾次,這才微微喘息着,停下動作。

她眼中不知何時,已然通紅一片,紅色混着淚水,讓她看起來頓時羸弱了許多,方才的冰霜融化了個幹淨。

她又将那些撕碎的畫像一片片撿起來,重新拼好。

“你以為只有你不痛快?”素白的指尖滑過那些裂口,她輕輕道,任由眼淚流淌,“真是混蛋。”

另一邊,花仙忽然碰了碰夏無心手臂,道:“帝女走了。”

走了?夏無心連忙擡頭,果然,寶座上已經空無一人,她這才松了口氣,雙手一伸,趴在桌上。

“你說,她可曾看見我?”夏無心有些擔憂,她忽然又起身,立起左腿膝蓋,将手放上去,蹙眉道。

花仙搖了搖頭:“我也未曾擡頭。不過就憑你這一身黢黑,在這滿是五顏六色的仙人當中,定不能看不見。”

“有沒有效果,很快便知。我許久不曾休息,得回蓮池歇歇了,告辭。”花仙說着,慢慢往後退,紅衣隐入人群裏,很快便只剩了幾片花瓣。

夏無心一個人更是待不下去,總覺得心神不寧,她連着喝了幾杯酒,最終還是抛下蘇斜月,一個人溜出淩霄殿。

走到殿外,沒了那萎靡不振的弦樂之聲,耳邊頓時清爽了許多。

她伸了幾個懶腰,沿着玉石鋪成的大路慢慢走,許是大部分人都在淩霄殿,故而天宮格外冷清,偶爾有些靈鳥飛過,口中銜着枝條,一開口鳴叫,枝條便掉落了。

夏無心逛了很久,又半路拐進了太極園,看見此處清幽美麗,便想在此坐一會兒,好好思忖一番往後該如何,卻不料前方傳來一陣踢踏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很是慌亂,走一半還跌了一跤。

一矮個子的仙侍沖進太極園,看見夏無心頓時如同看見救星一般,小臉因為受驚而慘白,撲上來道:“上仙,帝女宮,出事了!”

夏無心一聽帝女二字,整個人仿佛過了一層冷水,頓時起身,急聲道:“何事?”

難不成那破鳥又去搗亂?夏無心心頭湧上戾氣,邁步便走。

“是,是帝女和花仙,打起來了!”仙侍沒見過這麽大的場面,結結巴巴道。

夏無心剛邁出去的一步,又停在了半空,驚訝道:“誰同誰?”

“帝女,和花仙上神!上仙您快去瞧瞧,我再去叫人,她們打得可厲害,駭人極了!”

夏無心一頭霧水,卻也着急,只得先按住那仙侍,安撫道:“你先別輕舉妄動,或許只是誤會,待我去看,若無法控制,我自會禀告天帝。”

仙侍聞言,将頭點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夏無心一路閃身而過,身體化為了虛影,趕到帝女宮時,險些被迎面而來的巨石砸到鼻子,才知那仙侍并未作假。

巨石落地,竟是塊牆磚。

而蓮花池旁,正飛沙走石,卷起無數蓮葉水滴,融在暴風和沙土裏,只能隐隐看見兩個人影,各自卷起一片煙塵。

二人的動靜太大了,一旁帝女宮的宮牆已經倒了一半,另一半亦是搖搖欲墜。

夏無心來不及驚訝,她怒罵一聲,快步跑上前,誰知還沒等近身,便險些被狂風吹折了腰,連忙仰頭半躺下來,躲過幾片鐮刀樣的花瓣。

“宋逾白!”她厲聲喊道,又被一片蓮葉糊了臉,好不容易将葉子扒開,又撞上塊石頭。

虧得她身子硬,不然定被這石塊砸暈過去。

夏無心無法接近,只得扶着膝蓋喘氣,眼看着半個荷塘都要被她們卷上天,夏無心只得騰雲飛起,纖手在半空摸出一個黑氣組成的球狀,随後拍出一掌。

誰知黑氣還沒等碰到旋風,便被一層花牆攔住,花仙似笑非笑的聲音從狂風中傳來,不甚清晰:“上神切磋,小仙上一邊兒去。”

“切磋?哪有人這般切磋?”夏無心又罵了一句,她心急如焚,生怕二人受傷,索性也不再忍着,忽然張開雙臂,頭頂的黑氣逐漸凝成一把一人高的砍刀。

女子的厲喝響起,砍刀便如疾風一般朝着二人中間劈去,黑氣勢不可擋,頓時便劈開二人仙力,橫貫在她們之間。

狂風頓時平息,花仙猛然後退兩步,唇邊帶着笑,但看她臉色便知,她早已脫力。

而宋逾白神色卻沒什麽變化,只是眼眶微紅,幾根青絲從她臉頰滑過,又彙入身後瀑布般的發,她回頭同夏無心對上視線,原本凜然的眼神卻瞬間湧入憤然和委屈。

花仙忽然喊道:“當心!”

夏無心這才一怔,只見宋逾白的仙力未曾完全消散,一縷銀光回旋着撞上觀星臺,濺起大片碎石,一塊半人高的巨石受了一擊,直直沖着宋逾白撞去。

對于宋逾白來說,躲開這塊石頭,就如同眨眼一般簡單,但她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她始終看着夏無心,好像有意看她反應一般。

夏無心哪裏還能等,她頭腦還未曾思考,身體已然竄出去,化為一道黑色殘影,一把拉住宋逾白腰間的衣衫,又松手,将她甩入自己臂彎,同時揚起手臂,一掌将那石塊擊成了粉末。

粉塵漫天亂飄,嗆得夏無心連連咳嗽,她慌忙去摸宋逾白,啞聲道:“你,你沒事吧?”

懷中女子任由她摸着,未曾說話,過了一會兒,忽然道:“對不起。”

她聲音顫抖,垂眸道:“對不起,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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