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晨光微露,常歡騎着烏雲,緩緩地走在官道上。初夏的清晨裏,風帶着一絲水氣,微微有些涼。

馬蹄踏在滿是露水的青草上,就連蹄聲也變得柔軟濕潤起來。

天色還有些灰暗,只在東方一線處,即将躍出的陽光将那一小片天空映出明亮的色彩。

路上的行人很少,就算有,也很少能像常歡這樣,如此悠然地信馬由缰,不疾不徐地走。

鬼哭澗離長寧縣大約五十裏,雖然是這麽吓人的名字,但其實是個有山有水,山青水秀的美地。兩座高峰相連,中間有一條窄縫,如上天鬼斧劈開的一線,中間一條山溪,溪水清澈但溪流湍急,九曲十八灣,那溪水撞到岩石上,飛珠濺玉,十分美麗。

之所以會有“鬼哭”的名字,那是每年到了秋至,朔風乍起的時候,風穿過空澗之間,會發出極大的嘯聲,遠遠聽去,就像是厲鬼在嚎哭一般。

天光已大亮了,常歡遠遠地勒住了馬缰。

這鬼哭澗是向東的必由之路,若不走這宛如一線的兩山之間的谷地,就得繞山而行。只是靠近了鬼哭澗,山谷之間吹來的風已經讓他身上十分涼爽了。這裏雖然是個山美水秀的地方,但地勢也的确兇險。如果在此埋設伏兵,才真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呢。

常歡翻身下馬,拉着烏雲緩步向裏走。

這裏真正打仗其實并不能派上用場。谷地狹小,能容的兵馬不多,兩邊岩陡石滑,幾乎找不到合适的立足之處。若是普通的士兵,這裏根本伏不了幾個人。

常歡走到山谷口,前後左右張望了張望。谷中十分安靜,只有幾聲清脆的鳥啼聲遠遠流洩,聽不到人聲。

若是有伏兵,他們能埋伏到哪兒?常歡後退幾步,手搭着涼棚向上看。山峰如削,聳入雲端,見不到峰頂。這山谷偏又不是直線,彎彎曲曲的,只在外面看,根本看不到裏面的情形。

常歡想了想,松開了馬缰。

若真有人用炸藥,這裏倒是插翅也難逃的好地方。

常歡拍了拍烏雲的耳後,輕輕說了聲:“去!”

烏雲歡叫了一聲,高高立起前足,剎時四蹄翻飛沖進了山谷。

蹄聲在他耳中漸行漸遠,常歡聽了半天,沒聽到響動,于是提腳進了山谷。

溪水在身邊歡快地跳躍着,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山谷中繁花似錦,綠草如茵。只是在溪邊不遠處,由往來的馬隊,行商們踏出的小路湮沒在繁茂的草閃,泛着黝黑的色澤。

或許那些人在等的“大人物”還沒到來吧。常歡摘下面具,蹲在溪邊掬了一抔清涼的水洗了洗臉。自己也太心急了些。

蹲在那裏,常歡看着面具上反射出來的自己的臉,蹙起了眉尖。

這閑事還要不要管?

正糾結着,遠遠突然傅來一聲馬嘶,接着天搖地動般一聲巨響,常歡立刻跳了起來。

“烏雲!”他高喊了一聲,身如飛箭,向着谷地深處奔馳。

深谷腹地之中,白色的煙塵幾乎将天也遮住,在空中浮蕩着,久久不散。還未及靠近,濃重的血腥氣味就随着風飄了過來。常歡将面具拉下,側耳細聽,山壁上已無石子崩落的聲音,而隐隐的,他聽到了烏雲長長的嘶鳴……烏雲沒事,它應該還在更遠處。常歡定了定神,借着塵煙,閃身沖了進去。

地上滿是碎石,有大有小,散落了一地。山谷已被落石死死堵住,紅色的血從石縫之間緩緩流出。

常歡皺了皺眉頭,原來不是沒到,是比自己先到了。心裏不免有些懊惱起來,早知道應該再早些動身才是。一處石頭下,伸出一只手臂,手邊落着一柄青鋒劍。常歡蹲下身,将劍拾起,劍身上古篆陰刻着“峨嵋”二字。原本潔白的手臂上蒙了厚厚一層石灰,發紫的手指上套着象征身份的青銅玉指環。

峨嵋派的。常歡皺着眉輕輕嘆了一口氣。峨嵋派只收女弟子,行事正派低調,一向與世無争,怎麽會與人結下梁子的?

再走幾步,地上散落的彎刀引起了他的注意,拾起細看,卻是崆峒派的半月斬。

遠在蜀中的峨嵋派怎麽會和南越的崆峒走在一處?常歡心裏打了個突。細細聽來,石頭底下傳來細微的呻吟。還有活着的!常歡辨別了一下方向,縱身飛上亂石,躍向石堆的另一面。

從石堆上爬下來,常歡倒吸了一口涼氣。剛剛看到的峨嵋弟子和崆峒派的人應該是殿後的,前面才是大部隊啊!那層層亂石之下,翻倒的馬匹和穿着各色服飾的中原武林人士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滿地的血将身下的綠草染得通紅。溪流被石塊截斷,無法渲洩的水流溢出河道,漸漸漫漲起來。

這麽多石頭,想搬開很困難,溪水不停地上漲,這樣下去,就算人沒被砸死,也要被水淹死了!常歡急得團團轉,以他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救出被壓在石頭下面的人。

石頭下方的呻吟聲漸漸弱下去,常歡仔細地辨認方位,運功打飛了一塊石頭。搬了半天,石頭山也只下去一半,而下面的呻吟聲卻已聽不到了。常歡擦了擦額頭的汗,扶着石塊發怔。

溪水已經漫上了腳踝,清澈的溪水沖淡了濃厚的血液,拍擊着碎石的溪水漸漸變成讓人作嘔的粉色。

一聲尖利的破空聲傳到耳中,常歡一個後翻,精鋼的箭身撞擊在石塊上濺起火星。沒等常歡站穩,另一個方向連射來三箭,分取上中下三路,來勢又快又狠,他的身邊又都是些散亂的碎石,想避開已很困難。

常歡的反手抽劍,倒轉劍身在身前劃了半個圈,叮叮幾聲響,箭身被他的劍掃飛出去。劍勢未歇之際,常歡騰身躍起,在碎石上借力幾個起落,人已飛在半山之際,劍尖直刺向剛剛暗箭射來的方向。

就聽得前方一聲驚呼,果然是有人藏在此處。常歡冷笑了一聲,劍尖微偏,對着發出聲音的地方就沖了過去。可是劍尖還沒刺到人,身體就聽到破空之聲呼嘯而來。可是常歡此時人正在半空,想要閃避已經來不及了。

三只閃着幽光的暗箭眼見就要射到常歡的後背,他突然身體一沉一扭,正好避開最上面的三支箭,但第三支卻怎麽也避不開。常歡悶哼了一聲,餘下的那只箭正刺中他的右臂。

落下去的身體借着這一箭之勢,又向前飛了半步,卻正好讓他的左手勾到岩壁上的藤蔓。常歡手上一用力,身體再次騰起,右手劍交左手,又準又狠地刺了下去。

一聲慘叫,一個渾身黑衣的男人從半山岩壁之中落下,直直跌在那堆亂石之中,頃刻頭破血流,手腳抽動了片刻再無聲息。而常歡借勢鑽進了那個男人剛剛窩着的地方。

這山壁上被人鑿開了一個窪坑,剛好容一個人藏身,坑外用藤蔓遮住,再穿一身黑衣,還真是很難讓人查覺。

常歡坐在坑中,右臂已經麻了。這箭力量很大,是用精弩射出來的,箭身短,箭尖處帶着倒鈎,常歡只輕輕向外拔了拔,就痛出了一身汗。對面應該也有同樣的淺坑,也藏着一個黑衣人,只是那人在自己鑽到洞中之後就不再射箭了。

想趁自己出來的時候一擊而中吧。常歡冷笑一聲。雖然身上中了箭,但想就此占便宜,這人未免也太天真了。

常歡摸了摸身上,飛镖飛石一件也沒帶着。不過就算是帶着了,兩山之間隔得太遠,用暗器應該也打不到。若是此刻有一張硬弓,幾支利箭就好了。常歡咂了咂舌,有些懷念起大漠的戰場來。

出去嗎?出去就會變成活靶。但是總在這裏窩着也不是個辦法。自己封了右肩的穴道讓血流得慢些,但時間久了不行,萬一以後右臂廢了那可不妙。

正想着要怎麽快速地解決掉對面的殺手,突然就聽到一聲慘叫,對面一個黑影落了下來。

常歡一楞,剛剛他的确看到了一點亮光,那是什麽金屬反射的陽光。那道光,來自他身下的某塊大石之後。

想了想,常歡探身出來,将劍還入鞘中,左手拉着野藤,輕巧地躍下。

就在自己的正下方,三塊崩落的石頭相互架空,形成了一個不大的空隙。因為被石頭遮擋,裏面的人不易被外人看見。常歡遲疑了片刻,将壓在那人頭頂上的石頭推開,對着滿頭鮮血卻還呲着牙對自己笑的男人發出不解地疑問。

“我剛剛在這裏時間不短,為何不出聲求救?”

那男人眨了眨眼睛,擡起右手擦了擦落到眼睑上的血水,一臉的不以為意:“我又不認識你,誰知道你是不是敵人派來滅活口的。”

常歡頓了頓,伸手将他身前的一塊石頭推開:“那剛剛又為何要出手救我?”

男人喘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不過嘴角一直翹着:“他們要殺你,你自然不是敵人。不是敵人就是朋友,朋友有難,沒有不出手的道理。”

常歡皺了皺眉:“你的內力不錯,這麽遠也能射得中。剛剛擡手就可以解決了我,怎麽沒動手?”

說這話的時候,常歡有點生氣,離自己這麽近的大活人,他居然沒有發現。這人雖然受了傷,但隔着那麽遠也有餘力殺人,若是剛剛他動了殺機,自己只怕兇多吉少。

見身前的石頭全被常歡搬開,那男人對他揮了揮手:“朋友,多謝了!”

見常歡還有些賭氣似地站着不動,那男人苦笑了一聲,指指自己的腿說:“我的骨頭有些裂開,勞煩你,搭一下手,扶我起來。”

“裂開了還是先別亂動,免得以後落下殘疾。”常歡四下看看,在地上拾起兩片碎木,問清男人骨裂的地方,用木片夾住了,在身上扯了條布,給他綁紮起來。“我帶你出去,先抓點藥養傷。”

那人輕笑了一聲,扶着常歡的身子站起來:“小傷,不妨事兒。”

“還有……剛剛沒動手,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是他們那一路的人。若還有伏兵,你能将其誘出來,若沒有,最後我再出聲叫你,也還來得及。”

常歡擡頭看他一眼,冷硬着聲音說:“你說這些做什麽?”

“因為你好像很想知道的樣子,所以我就告訴你啊!”男人笑得很開心,潔白牙齒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其實呢,還有一個原因。”

他将嘴湊到常歡的耳邊,小聲說,“我見你功夫很不錯,能不讓你發現就很費勁了,萬一動手打不過你,我不是找死嗎?”

這人的語氣輕浮,不過聽起來卻并不令人讨厭。他一身的白衣早已污損不堪,衣角還染着斑斑的血漬。常歡伸手扶住他的腰身,觸及的身體堅韌而有彈性。

“你叫什麽名字?”

常歡擡起頭,這男人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臉上全是污血,看不清樣貌,不過那雙眼睛,出奇的明亮,看似溫和,卻很犀利。直覺告訴他,這男人不簡單。

“你猜猜看?”男人笑着将身體的重量完全交給常歡,口中還在調笑,完全沒有大劫之後的緊張感。

常歡皺眉:“不說就算!我會把你先送回長寧……長寧,怕是回不去了。”若是自己一個人,越過崩壘的石堆還不困難,但他傷了腿,自己傷了肩膀,兩個人一起翻過這小小的石山只怕不易。

四下望了望,他對那人說:“你的這些……同伴,怎麽辦?”

“他們嘛……”男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就這樣吧,塵歸塵,土歸土,以後我會叫人來把他們的屍骨撿回家的。”

這男人怎麽對自己的同伴如此薄情?常歡有些不滿,但也不好說什麽。自己原本也不過是個路人,既然他已經這麽說,他常歡也沒有堅持的立場。

想到這兒,常歡屈起食指入口,吹了一個極響亮的呼哨。過不多時,烏雲撒着歡兒地跑了過來。

“好馬!”那男人用手去摸烏雲的脖子。一向不喜歡生人的烏雲竟然沒有發火,而是甩了甩頭刨着地打了幾個響鼻。

常歡有些不滿地伸手拍拍烏雲的前額,烏雲轉過臉,親匿地舔着常歡的掌心。

“上去!”常歡将男人用力托上馬背。

“你這裏怎麽辦?”男人用手指着常歡右肩上烏黑的箭身。

常歡低頭看了自己的傷口一眼,淡淡地回答說:“先不管它,等到了前面的鎮子,再找個大夫把它起出來。”

男人伸手要去摸,常歡微一側身讓開,對他說:“別拔,有倒鈎,硬拔我這條胳膊就廢了。”

男人将手縮回,盯着常歡的臉看了半天,突然擡手揮向他的胸前神藏穴,常歡沒料到他會突然出手,下意識地含胸讓開,卻不料這手只是虛招,招至半路便換了方向,卻是手指斜上,将他覆在臉上的面具給勾了下來。

“你!”常歡怒極,憤憤看着他。他卻一只手勾着面具在手中轉,歪着頭對着常歡笑。

“長得挺好看的一個人,為什麽偏偏要戴着這個東西,好像多見不得人似的。”

常歡冷冷地看着他,伸手:“還給我!”

“戴這東西多氣悶,別戴了吧。”他笑着就要把面具放入自己的懷裏。

常歡面色一凜,突然反手抽劍,向着那人就劈下去。那人在馬身上扭身剛閃過,劍招一偏,又反向劃了過來,那人再閃躲已來不及,眼見劍尖到了胸前,只好屈指在劍身上一彈。

他知道常歡的身手不弱,特地在指上加注了內力,不料這內力一出,觸到劍身上卻好似泥牛入海一般,沒半點回力。心裏剛道了聲不妙,那劍勢早已改刺為削,将将把他胸前的衣服割斷了一片,銀色的面具随之應聲落出,被常歡劍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別人的東西,勸你最好不要随便拿!”常歡瞥了他一眼,将手上的面具抖了抖,吹了吹,再次戴到臉上。

那人怔怔地看着他半晌,突然伏在馬鞍上悶笑起來。常歡也不理他,徑自牽了馬向外走。

那人看着常歡在前面牽着馬的側影,口中喃喃低語:“我真是,越來越中意你了啊。”

離開了鬼哭澗,向前三十多裏地之處有個小集鎮,雖然遠比不得長寧熱鬧,但該有的客棧和醫館還是一個也不會少。

時已正午,太陽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看不見的熱氣自地面向上膨脹着,遠處的景物微微有些扭曲。

“你還走得動嗎?如果不行,你也上馬吧,你的馬夠壯實的。”

耳邊的話聽起來有些空蕩而不真實。肩部的疼痛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中透着的酸脹感。常歡的身體已經不太穩,牽着僵繩的手也在微微發抖。

三十多裏路不算遠也不算近,就算步行,二個時辰也該到了。可是,他仰起頭看了看如洗的碧空,炫目的陽光讓他眯起了眼睛。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條路上走了多久了,身上的氣力仿佛随着傷口滲出的血一點一點流失着。

這支箭上,居然淬了毒!常歡藏在面具下的臉浮起一絲苦笑。雖然不是什麽特別厲害的毒藥,但耽擱太久于身體也是有損傷的。

早知道這樣,自己幹嘛要淌這渾水……不知道是滲入體內的毒素在發作還是因為被過熱的陽光曬昏了頭,常歡的腦子裏開始亂七八糟地浮現一些景象。有年幼的時光,也有在戰場上的情景。

“喂,你怎樣了?”

馬背上的男人有些憂心地看着突然站在原地不動的常歡。覆着面具的臉看不到任何表情。站立的身體挺得筆直,只是,他覺得十分不對。

“喂?”看他依然站着毫無反應,男人伸出手指在他的肩上戳了戳。

不動。

加了點勁戳!

然後他看見常歡以站立着的姿勢,僵硬地,緩緩地,倒了下去。

“喂!”他吓了一跳,飛身跳下馬,單腳立着,趕在常歡的臉撞到地面之前一把将人撈住。

揭開面具,毫無血色的臉映入眼中。常歡雙眼緊閉,已經暈了。

男人用手搭在他脖頸上,傳來的脈動讓他皺起了雙眉。俯身在常歡肩膀的傷處嗅了嗅,男人的臉色剎時變了。

“該死!”他怒罵了一聲,抱着常歡躍上了馬背。拍了拍烏雲的脖子,男人沉聲說,“好馬兒,為了你主人的命,你可得跑快一點兒。”

烏雲像是聽懂了一般,仰起頭長嘶了一聲,馱着兩人奮力向前沖去。

男人看着懷中氣若游絲的常歡,眼中閃過寒冽的光。伸手入懷摸出一只小巧的竹筒。用牙齒拽出筒中的黑色引信,男人揮手一揚,竹筒兒飛上高空發出尖利的哨聲,随後在空中爆裂開來,紅色的火光伴着響亮的奇特聲音在空中停留了很久。

常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既大又柔軟的床上。床上籠着薄紗帏幕,床邊垂着飛翠流蘇。身上的薄被輕薄軟滑,像是上等的絲緞,鼻翼間,淡淡的香氣似有若無地緩緩流動。

常歡睜着眼睛,看着描畫着碧水紅鴛的床頂靜靜地躺着。

這裏不是客棧。一般的客棧不會有這麽奢華舒服的大床和這麽淡雅的熏香。緞被貼着肌膚的地方滑膩柔軟,讓人舍不得離開。常歡放在被中的手握緊再松開,右臂傳來了隐隐的疼痛。

能夠感覺到疼痛,那是一件好事。體內的真氣流轉着,沒受到什麽阻滞。常歡輕輕吐了一口氣。不管這裏是哪兒,身上的毒看來已經被清除得差不多,而右肩的箭也已經被人拔出去了。

常歡慢慢地坐起身。柔滑的絲緞被子随着他的動作從身上滑落,露出精壯柔韌的赤裸上身。

床邊的紗帳有些微的抖動,像是被風拂過的水面,漾起一串細小的漣漪。

紗帳外的世界一片模糊,就像常歡此刻的心情。

木質的輪子行走在地板之上的吱呀聲在安靜的屋裏顯得格外清晰。常歡靜靜地坐着,目光看着帳外模糊靠近的人影。

“你醒了?”那個男人的聲音清晰而有力,但在常歡聽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惡質。

他微微皺了皺眉,對着帳外說:“你把我衣服放哪兒了?”

男人笑了起來,伸手撩開帳子說:“第一句話不應該是多謝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之類的話嗎?”

被紗帳遮擋在外的陽光蜂湧擠入,将常歡微微發白的臉照得纖毫畢現。

兩人都是一楞。閃着光的塵埃在陽光中安靜地浮動着,屋裏淡淡的香氣此刻也變得濃郁起來,原本清雅的味道此刻竟然有些令人窒悶。

男子臉上的塵泥早已洗淨,露出一張輪廓深刻的臉。

明明很英俊的一張臉,卻偏偏給人感覺很樸實。他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好看,眉眼彎彎,眼角微微有些下垂,柔和的表情讓人覺得安心。一股寒氣從尾椎直沖頭頂,常歡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你冷了?”男人回過神來,從膝上抱起一堆衣服扔給他,“你原來的衣服髒了,我讓人給你新做了一身,試試看,合不合身。”

常歡垂下眼,沉默着将輕軟的衣服套上。

“不問我的名字,也不問這是哪兒嗎?”男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常歡,眨也不眨一下。

坦然地在男人的視線中穿上衣服,常歡打算下地,卻被男人的輪椅擋着。

“麻煩你讓一下。”常歡的聲音有些沙啞,原本就特別的嗓音透出一絲焦躁。

“急什麽?”男人拉住他想要挪動的身體,完全不顧他因為牽動傷口而擰起的眉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常歡深吸了一口氣,轉臉直視着他:“你叫什麽與我并無關系。現在你安全了,我也無事,等今日別過,說不定就再無相見之日,便是知道了你叫什麽,這裏是何處又有什麽用處?”

男人輕笑了一聲,盯着他的眼睛說:“你這個人,還真是冷淡得過份……不過……我喜歡!”

血液瞬時逆流,原本蒼白的面頰也被染得通紅。從來沒人有膽在他面前說這種話,壓抑着滿腔的無名怒火,常歡為自己這麽容易失控而感到羞愧。這個男人,他的笑容裏那不易讓人覺查的絲絲惡意讓常歡不得不提高警惕。

“你還是第一個,見到我沒有迷上我的人。”他說話的語調好像是在開玩笑,常歡卻能聽得出其中的認真。

“……”對着這樣極度自戀又極度自傲的男人,常歡只能保持沉默。

“我說……”見常歡板着一張臉,垂着眼睛沒什麽反應,男人将身體向前傾,幾乎貼近了他的鼻尖說,“我是真的很中意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做我的人吧!”

“砰!”常歡一拳打在了男人的肩膀上,将他打回了輪椅上。男人歪着身子,看着他一臉的笑。

“謝謝尊駕為我驅毒,”常歡臉色有點兒青,“一命還一命,你我之間兩不相欠了,在下還有要事在身,請你讓開!”說着赤足就下了地。

“可是我覺得我們之間才剛剛開始……”那男人以手指抵着下巴,目光專注,口中喃喃低語,“現在就放你走,我不是太虧了些嗎?”

常歡身後一股大力襲來,他仰天摔倒在了那張過于柔軟的床鋪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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