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燕山月和各派長老們進入正院時,趙琛正跷着腿,慢慢喝着冰鎮的酸梅湯。白衫白靴,頭發只用根白色的絲緞帶子在胸前松松地結成一束。陽光透過葉縫落在他瑩白如雪的肌膚上,讓人恍惚有離世之覺。

他慢悠悠地喝完最後一口,将玉碗放在手邊的石桌上,擡起眼看向衆人。比常人深陷的雙眸呈現出琥珀般的美麗色澤,這一眼,如連連荷田,如灼灼桃開,讓人臉熱心跳卻又沉醉入懷。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有驚豔,有羨慕,有癡迷。而他,卻只是微微一笑,依舊跷着腳,沒有絲毫要起身的意思。

趙昉向前走了幾步,清朗的聲音在場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父王,他們來!”

幾乎所有人的下巴都脫到了胸前,原以為這樹下白衣的異國美男子是永夜城的

住客,或是身份頗高的賓客,但誰也沒想到,這個年紀看起來與趙昉相若的年輕男人,居然會是永夜城的城主,趙昉的父親。

怎會如此年輕?!

之前投向他的種種眼神,頃刻變換成三種:一種名為妖孽,一種名為恐懼,一種名為懷疑。

葉少言楞了很久,看一眼趙昉又看一眼趙琛,兩人相貌有些相似,但氣質卻差了千裏,特別是趙琛細滑如少年的肌膚,怎麽看也不是四十餘的中年男人該有的。不覺将目光轉向燕山月,卻見他臉上似笑非笑,眼睛盯着趙琛,目光貪婪,未及掩飾的強烈欲望讓他渾身一顫,心頭泛起一絲寒意。

不知為什麽,眼前的燕山月給他一種很奇怪的違和感,但這種感覺偏偏又說不清,道不明。葉少言皺起了雙眉。

趙琛點了點頭,依舊是半靠在榻上,有些懶洋洋地問:“這裏面,誰是浩氣盟的盟主?”

燕山月目光一閃,讓少女們将竹輿落下,站起身就要走向趙琛,卻被站在一旁的丁影攔住。

“我家王爺萬金之軀,豈容爾等靠近!”那口氣,竟是狂傲之極。

燕山月倒也不氣,原地站着對趙琛說:“聽聞王爺可以笑對西夏幾十萬大軍,怎麽獨獨不敢讓我們靠近?莫非時過境遷,王爺已不複當年豪氣了嗎?”

“哼!”丁影冷笑一聲,對燕山月說,“我家王爺是今上皇叔,不管你在武林之中是何地位,在皇叔面前一樣是個布衣白丁,君臣之儀怎可不守!”

趙琛笑了笑,緩緩起身,向丁影揮了揮手說:“小丁,無妨,你就讓這個盟生上前說話吧。”

聽趙琛如此說,丁影才将身讓開,放燕山月過去。

葉少言等也想過去,卻被燕山月止住說:“多謝各位俠義相助,只是須彌劍譜原就是我燕歸城與永夜城之前的糾葛,在下想與王爺單獨談一談,若有不逮之處,各位再來評說吧。”

聽他這麽說了,衆人都有些氣悶。既然他燕山月想與趙琛私了,又何必廣發英雄帖讓大家千裏迢迢地從四處奔來?這不是耍着人玩嗎?

雖說只是讓各門挑了三人進來,因為門派衆多,前院之中也站了百十來位。正站着發傻,就看見丁影招了招手,從月門之後便跑出幾十個仆役裝扮的人來,一人扛着一把椅子,輕巧快捷地沿着圍牆擺放了一圈,跑了三四趟,竟然給每人都備了一把椅子。

這些家仆各個身手敏捷,行動迅速,行走奔跑間,不自覺地使出些輕身功夫,居然都不弱,把這些各派的長老看得眼花缭亂。

說起來,趙琛雖然軍功卓着,但畢竟是皇族,從不與江湖為伍的,但他怎麽連府中的仆役都有一身好功夫?想起當年趙昉劍不出鞘,一劍破了崆峒九絕劍的場景,葉少言不覺暗自吃驚,莫不是趙家軍有個極厲害的武林前輩在當教練?

見丁影正好在自己身邊,當下理了理心情,和顏去問他:“請問這位少将軍,貴主人師承何派?師父是誰啊?”

丁影瞥了他一眼,說實話,他對武林中人沒什麽好感,但葉少言容貌俊朗,看起來人很方正,剛剛又在為永夜城說話,所以對他态度也就溫和許多。

“你問的是哪位主人?”

葉少言一驚,說道:“少将軍不是小侯爺帳下的嗎?”

“哦,你說我們主人啊……”丁影下巴向趙琛努了努說,“我家主人當然是由王爺教導的。我們幾個也是王爺親自教的,但都不及我家主人厲害。”

丁影聲音雖然不大,但在場的都是各派的頂尖高手,已有不少人聽見。驚嘆之聲過後,他們看向白衣飄飙的趙琛時,目光中的驚奇更甚。

如此的美貌年輕已經讓人覺得妖孽,這位出身高貴,皇帝的親叔叔竟然還是個

身負絕世武功的髙手,那更是妖孽中的妖華了。

“怪不得,當年他只帶着五千兵馬就可以殺退敵軍數十萬人!”年紀大些的摸着胡子感慨,“王爺對那些西夏賊兵,就簡直是猛虎入羊群啊!”

丁影心中暗笑,世間的傳言就是這麽神奇,就算王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托大到只帶五千人就去與數十萬大軍對陣啊。

那一邊,燕山月坐到了趙琛的對面,兩人壓低了聲音,似乎已經在商談。只是兩人聲音很輕,離得又遠,衆人便是伸長了耳朵也聽不眞切,只隐隐聽到了“劍譜”、“圖”、“天下”。

談了許久,只見燕山月的表情越來越陰冷,而趙琛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二人四目相對,氣氛僵冷到了極點。

燕山月看着趙琛,冷笑道:“這麽說,王爺是拒絕合作了?”

趙琛臉上毫不掩飾鄙夷之色:“要本王跟個賣國求榮的賤民談合作?這是不是太可笑了?”

燕山月臉上一冷,眼中燃起烈焰:“賤民?你說我是賤民嗎?”

他仰頭大笑,笑聲震得頭上樹葉沙沙亂響,不少樹葉被震落下來,飄到二人頭頂上時,好像是受了什麽力,葉片一滑,斜斜地落到邊上,不多時,那些葉片在二人身周圍成一個不完整的圓圈。

趙琛冷冷地看着他,臉上毫無意外之色。這二人劍拔弩張,體內的眞氣激發而出,竟然不分軒轾。

“哼,王爺好內力。”燕山月輕輕拍了拍掌。

“盟主也不差啊。”趙琛半眯起眼睛,淡淡地說,“本王一年多前曾被人暗算,傷損了內力,至今也未痊愈……”

燕山月眉頭微動了動,眼中露出一絲訝色。

趙琛伸手入懷,摸出一本冊子來:“你的誘餌不錯啊……燕、盟、主!”說着,突然起身,走到衆人身前。

“各位俠士,今天來我永夜城,可是為了燕盟主讨說法的?”

也未見他提氣,就這麽輕輕揚揚的一句話,四周的人全聽得一清二楚。見趙手中的薄冊,衆人眼睛都亮了起來。

燕山月也站起來,站在他的對面,沉聲說:“那麽,王爺是承認派人盜走了我燕歸城的劍譜了?”

趙琛嘴角一挑,晃了晃手中的書道:“笑話,盟主你憑什麽說這本冊子就是你家劍譜,即便是劍譜,又怎麽證明這是你燕歸城之物?”

燕山月揚聲一笑說:“須彌劍譜是燕歸城的鎮山之寶,在燕歸城巳放置百年,這在江湖上人盡皆知。我家的劍譜為何會在王爺手上?”

趙琛微微一笑道:“這當然是要問燕盟主的。”

燕山月抱拳環揖,對衆人道:“那麽請各位見證,半月前,我在昌南府偶遇永夜城家臣骁騎将軍常歡,好意請他去我別莊做客,不料那厮見我随身帶着劍譜,竟然起了歹意,出手暗算。”

說着将前襟撕開,他的胸膛上果然有處劍傷,皮肉紅腫,看起來很是吓人。“我敬重神策軍是保家衛國的好漢,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卑劣之行,非但傷人奪譜,還殺了我身邊不少浩氣盟的兄弟。王爺,請問,常歡是否為永夜城之人?”

趙琛眼皮也不眨一下,點頭說:“沒錯,常歡是我永夜城一員,也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你手上的冊子可是他交給你的?”

趙琛笑着點頭:“不錯,這個冊子也是他交給我的。”

“那王爺可敢讓大家驗看,這冊子是否為須彌劍譜?”

“驗看是可以,但若這本不是你所說的劍譜,你要如何賠我名聲?”趙琛将手冊交給身邊的趙昉,笑眯眯地看着燕山月。

見他如此胸有成竹,燕山月也有些犯嘀咕,不知道他到底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不過這冊子的大小,厚薄,封皮的質地看不出有問題。

“可若要是呢?王爺要怎麽給浩氣盟說法?”

趙琛眨了眨眼睛,含笑道:“如果是,你想要什麽都行!”

“當眞?”燕山月眼中一亮,随即将頭轉向外面,“王爺,您可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的,不會反悔吧!”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燕山月伸手就要去拿書冊,卻被趙琛攔下說:“這書卻不能交給你,就算驗看,也當找個公允的人來看。”眼晴掃了掃,落在葉少言身上,笑着向他招了招手道:“這位看起來不錯,不如由你來做個公證如何?”

葉少言聞言又驚又喜,若是眞劍譜,那他豈不是可以親手摸到?但凡用劍之人,對須彌劍譜都是仰慕已久的,就算是不能擁有,能親手摸上一摸也寧死無憾。見他漲紅了臉半天沒動,丁影捅了捅他說:“喂,王爺叫你呢,還磨蹭什麽!”

葉少言有些楞楞地點頭,提起衣角,快速地走過去。

丁影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摸起了下巴。

“丁丁……”一邊的癸影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放低了聲音說,“笑得太猥瑣了,注意點形象,別給主人丢臉!”

丁影吸溜吸溜口水,向後退了一步,悄悄走出院子。

葉少言從趙昉手中鄭而重之地将書冊接過,發黃的書面上,《須彌劍譜》四字赫然在目。葉少言心跳加速,唇幹舌燥,有些不安地看着笑而不語的趙琛和目光灼灼的燕山月。

見二人都沒什麽反應,便去翻揭書頁。

可是這冊子像是被膠糊住的,書頁全黏在一起,怎麽也揭不開。葉少言不敢硬來,對趙琛和燕山月說:“這書冊年代久遠,怕是書頁黏住了。”

趙琛淺淺笑着,卻不出聲,只是拿眼看着燕山月。

燕山月一笑說:“舊書哪有會黏住之理,葉少俠不妨再試試。”

葉少言點了點頭,一用力。書突然發出一道刺目的白光,“蓬”地一聲,火花四射,整本書都燒了起來,粉落的碎紙如帶火的蝴蝶,忽啦啦散開,轉眼變成了飛灰。

葉少言驚叫了一聲,卻還不肯放開手上的書,幾片火蝶飛濺到他的身上,這火不知道是什麽燃起來的,很邪門,不容易燒的絲制長衫轉眼就被點燃,燎着了他的長發。

“少莊主!”衆人見到變故全都吓傻了,眼見葉少言被燒成個火人兒,都手足無措地奔了過來。

“嘩啦!”從天而降一桶涼水,将葉少言澆得透濕,身上的火頃刻被湊熄,只有淡淡的餘煙從他的發尾和衣服上升起,襯得他驚魂未定的臉更加狼狽。

葉少言回過神,就看見丁影手上拎着兩只桶,一只已經見了底,一只還滿滿的在他手中晃蕩。

“早知道就拎一桶了……”丁影嘴裏嘟嘟囔囔着,見趙昉瞪他,吐了吐舌,沖葉少言做了個鬼臉,就乖乖地回到趙昉身後站着去。

那些各派的長老們見葉少言沒事,這才松了一口氣,回到自己座位上。

“王爺您這是何意?”燕山月回身質問,“擔心事情敗露,所以要把證物毀掉嗎?須彌劍譜是我燕歸城的鎮城之寶,現今被王爺毀了,您要拿什麽來賠我燕歸城?!”

趙琛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說:“笑話,你憑什麽說這是須彌劍譜?”

葉少言猶豫了一下,說:“王爺,但剛剛在下所見,封皮之上的确是須彌劍譜四字。”

此言一出,衆人都鼓噪起來,憤憤地指着趙探,一些難聽的話就沖口而出。

趙琛擺了擺手,向前走了幾步,從地上将燒剩的封皮從水裏拎出來抖了抖,交給葉少言說:“你看仔細了,這上面寫的是什麽……”

剛剛的火那麽烈,可是封皮卻絲毫未損,連顏色也沒變半分。

葉少言接過,仔細一看,眞的,這封皮上哪有什麽字?白白淨淨,一點墨漬也沒有。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還是清清白白,一字不見。

趙琛含笑看着燕山月,悠然地說:“燕盟主,裏面的紙雖然燒了,但封皮卻沒燒掉。你看看,上頭可有須彌劍譜這四個字?”

燕山月臉色微笑,眼中閃過一絲疑慮,卻沒有說話。

趙琛輕輕拍了拍葉少言的肩膀說:“少俠的手被燒傷了,我永夜城中有世間最好的大夫,等過一會讓他給你看看,免得以後握不好劍。”

聽他這麽一說,葉少言才發現自己的兩只手都被燒黑了一大塊,未注意到時還好,此刻卻鑽心地疼起來。

“這書裏夾了磷硝,見光就會爆燃,濺到衣服皮膚上一點,也會燒壞。”趙琛有些過意不去,對葉少言說,“沒想到你對劍譜如此之癡,燒起來了也不肯松手自保。須知,劍譜是死物,用劍的人才是活的。再有效的劍招也是由人所創,你又何必執迷于前人的死招呢?”

一句話,雲淡風輕,卻如醍醐灌頂,驚醒夢中之人。葉少言恭恭敬敬向趙琛一揖:“多謝王爺提點。”

燕山月黑着臉,沉聲問趙琛說:“王爺,你這是何意?”

何意?趙琛哈哈大笑,走到衆人近前,将封皮拎着在大家眼前晃了晃說:“各位,可知道這封皮是什麽做的?”

衆人被問得摸不着頭腦,這封皮看起來不像羊皮也不像牛皮,但天下怎麽會有不怕火的紙?

趙琛冷笑了一聲,對着燕山月說:“你将這東西交給常歡,無非就是想嫁禍于他。莎葉紙的确天下難覓,卻也不是無人得知的。眞不巧,我永夜城偏偏就有知道這東西的人在。”

燕山月臉色微變了變。

“莎葉紙一經火燒就會恢複原樣,只有過了百年的墨跡才能深透紙芯,留下痕跡。燕歸城的劍譜傳世已經一百多年,若是眞品,這上面怎麽會什麽字跡也不存?”趙琛頓了頓說,“因為,常歡拿回來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劍譜,更不是血月的名冊,而是一個浸滿磷硝的空白簿子。”

衆人聞言大驚,這事情怎麽又牽扯上血月了?

大家都知道浩氣盟與神秘的殺手組織血月向來水火不容的,燕山月何來血月的名冊?而永夜城要這名冊又有何用?

趙琛繼續說:“血月的殺手曾被西夏王室雇用,潛到永夜城暗殺本王與犬子,可惜無功而返,我永夜城自此四海緝殺血月的人,江湖之上并不知道此事。”

原來如此!

“封皮的莎葉紙出自西夏絕頂,是皇家不傳之寶,請問燕盟主,西夏皇宮的秘寶,如何到了閣下的手中?”

燕山月眉頭微皺,冷笑道:“王爺說的是笑話吧,什麽莎葉紙,什麽西夏皇宮,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當然知道!”趙琛半眯起眼睛,唇邊的笑容溫柔明亮,卻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感覺,“因為……這東西不是西夏臨孜王送給你的嗎?”

燕山月臉色微變,一絲驚疑掠過眼睛。這話太過驚悚,衆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居中的二人。

趙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說:“本王說得對不對啊?血月的月首——燕空鳴!”

這下,如同晴空降下一道霹靂,将入都震傻了。

他們知道血月的神秘、血月的厲害,但不知道血月的首領名叫燕空鳴,更不知道浩氣盟的盟主會與血月的首領同為一人!

“這、這是玩笑嗎?”葉少言臉色發白地問趙琛,“燕盟主一向戮力封殺血月,怎可能是血月的首領?王爺若說別的,我們可以信,但若說燕盟主就是月首,我們絕不能信的。”

“是啊,絕不可信!”人們跳起身,大聲地說。

“除非王爺拿出确實證據,否則如此随意诋毀盟主,就是與我們整個武林為敵!”

四周亂哄哄地吵成一片,趙琛卻只靜靜地看着燕山月,輕聲說:“燕空鳴,還要我拿出證據來嗎?”

燕山月臉色發白,英俊的五官也有些扭曲,顯出一片陰狠之色來。

“王爺怎麽會知道月首的名字?”

趙琛淡淡地笑着,背着雙手看着他。

燕山月突然仰天一嘯,瞬時出了手,不知道何時,他的手上套了一只金色的手套,十指裝着鐵鈎,鋒利如刀,指尖上閃着幽藍的光澤。

趙琛還是背着手,身體也沒見怎麽動,突然就向後滑出去老遠,衣袖飄飄,有如仙人。

燕山月正要追擊上前,背後突然傳來一陣風聲,他立刻回身,趙昉身後背着的巨劍已經出鞘,巨大的劍身破開空氣時發出的尖嘯就像是這劍身在發出尖利的笑聲,夾着嗡嗡地震顫,勢如破竹一般。

這劍來勢極猛,燕山月不敢用手去擋,只是生生将身體扭轉開,向側旁閃去。趙昉提着劍,淡色的眼眸中閃動着嗜血的光芒,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臉上現出與俊美五官全部不符的嗜虐狂意,伸手摸了摸劍身:“老夥計,知道你餓的厲害,今天就讓你好好吃一頓。”

殺氣淩冽,森然刺骨。葉少言終于明白之前趙昉不肯出鞘的原因。那優雅傲氣的天皇貴胄,在拔出劍的一剎,就會化身為地獄修羅!

這樣的殺氣和滿是血腥的味道,就算是見多識廣的他,也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怪不得敵軍見了他就敗,誰願意與修羅為敵?

燕山月向後退了半步,趙昉的突變遠在他預料之外,他也曾殺人如麻,也見過殺人如麻的人,但沒有一個有趙昉這樣的強大迫人的氣勢,那是會令人從心裏向外生寒的懼意。

見到他變成紅色的瞳仁,燕山月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慢慢地從身後拔出一把刀,一把形如滿月的彎刀。

衆人又是一陣驚呼,因為他們都知道,燕山月的兵器是一把劍,一把未開鋒的劍,而血月中的高等殺手,使用最多的則是刀,彎彎的刀。

趙琛此時已經走回來,站在了趙昉的身邊。一雙琥珀似清亮的眸子,不帶任何感情地看着他。

燕空鳴眯起了眼睛,對趙琛說:“燕山月逃出來了?在哪裏?”

趙琛笑了笑說:“他很聰明,這麽聰明的孩子我也很喜歡。他求我留你一命,但是我沒同意。因為,如果你活着,他就永遠不得安穩,再說了,如果讓你活着,昉兒那些白死的兄弟就不能超生。”

他沉默了一會,說:“原來,不管我怎麽努力,命運之神都只眷顧于他。”

趙琛搖了搖頭說:“不,凡事有果必有因,你今天的下場,都是咎由自取!”

燕空鳴長笑一聲道:“成者王侯,敗者賊寇,趙琛,你用不着假惺惺故作姿态,你當年的所為也未見得比我好到哪去!”

此言一出,無異于他親口承認了趙探的說法。

各派之中,受血月之害的人并不在少數,聞言都站起身,将兵器掣出,就要上前找他拼命。趙昉手一揮,自院後湧出無數伏兵,将衆人攔住不許他們上前。

“侯爺,您這是什麽意思?”青城派的掌門性情暴躁,見趙昉設阻,吹着胡子說,“這厮是血月之首,江湖上的敗類,不知害了多少江湖上的正道,我們要替天行道,官家的人莫要阻攔!”

趙昉眉毛一挑,冷冷地說:“我管你江不江湖,他是我永夜城的敵人,是我神策軍的仇人,要處置也是我們動手,與爾等無關!”

燕空鳴大笑道:“便是一起上又如何,什麽江湖正道,都是一肚子男盜女娼的玩意,你們當中,找過我血月殺人的可不在少數,要我一個個都報出名來,告訴天下,你們雇用殺手殺了哪些邪道和正道嗎?”

不少人果然臉色微變,不吱聲了。

趙昉看着他們,眼中露出一絲不屑。

燕空鳴站在那裏,沒有半點害怕或是退縮,仿如暗夜帝王一般,神情倨傲。

“趙琛,你可敢與我堂堂正正戰一場?”

趙琛目光微動,看着燕空鳴出了會神,才點頭說:“如果當年沒有那場事件,或許你的人生會完全不同,說起來,我也是欠了你的。既然這樣,我就滿足你的要求!”說完一伸手,辛影忙上前,将趙琛的劍遞到他的手中。

趙琛緩緩拔出劍,如水銀流動,寒光迫人。

“燕空鳴,你出招吧!”

燕空鳴微微一笑,手中彎刀如虹,沒等趙琛話音停落,淩厲的刀鋒已經劃向他的咽喉。

一邊觀戰的人都将心拎到了嗓子眼,這是兩個絕世高手的對決,稍有失神便無法看清二人的招式。只看了一會,很多人的額頭就滲出了汗滴。

他們原以為自己的武技在江湖上已鮮有敵手,很多人都以武林前輩自居并以自己的武力為傲,但現在的兩人,一個年僅二十餘歲,一個是養尊處優的皇族,不論內力還是招式,都不知超過了自己多少。

有些人心灰意冷,有些人心弛神往,這場對決讓他們看得連氣也喘不勻了。

“當!”一聲脆響過後,燕空鳴向後摔出老遠,手上的彎刀也落在了地上。捂着胸口,他擡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鮮血,笑了一聲說,“王爺果然好身手,燕某不是對手!”

趙琛收了劍,扔給了一邊的辛影:“你之前受了傷,不然,還可以再支撐三十招。燕空鳴,你空有這身好武功,實是可惜了。”

燕空鳴慘然一笑道:“可惜?若不是你弑兄奪位,現在趙時的位子就應該是我在坐,而你,也只能跪在階下自稱為臣。你又何必貓哭耗子!王叔!”

趙琛搖了搖頭說:“你父王權欲熏心,有那樣的下場也是自找。如果讓他當了皇帝,受苦的是天下百姓,我寧願背負弑兄之罪,也決不後悔當初的選擇。”

燕空鳴咳了兩聲,口角之處又溢了一大口鮮血。風之羽

“燕山月那小子,果然什麽都跟你說了!這個背信棄義,沒種的懦夫!”

“他比你要堅強勇敢得多!”趙琛說,“他能當浩氣盟盟主,是因為他正直有擔當,知道什麽是天下大義,他知道換個皇帝不會比現在的皇帝做得更好。”

“呸!”燕空鳴一臉鄙夷,“狗屁,去他娘的大義,連自己的殺父仇人也能放過,他根本就不是個男人!之前總是跟我做對,若不是念着他是我唯一的兄弟,我早就應該下手除掉他。跟你說也沒用,想要我的命嗎?你自己過來取吧!”

趙琛沉默半晌,對他說:“不管你做過什麽,總是我趙氏的子孫。當初殺你父親也是勢不得已,連累你們兄弟流落江湖,我有責任。燕空鳴,你自絕吧,我會将你厚葬的。”

燕空鳴喘了兩口氣,目光掃向人群。“合陽在哪裏?”

紅衣的少女分開攔在身前的衆人,疾步奔到了他的面前:“尊主,合陽在這裏。”紅色的面紗下,滾落了兩行清淚。

“合陽,跟了我,你可曾後悔?”燕空鳴柔聲問她。

合陽搖了搖頭:“不,一刻也未悔過。”

“好,你與我一同去吧。”燕空鳴抱住她,手掌按住了她的胸口。

合陽卻未掙紮,只是笑着看他說:“最後能與尊主共行,合陽何等榮光。”語音漸細,身體漸漸癱軟在燕空鳴的懷中。

燕空鳴微笑着點了點頭,摟着合陽也漸漸沒了聲息。

“吱呀”一聲,正屋的房門被輕輕推開。明豔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白衣素帶,就好像帶孝一般。同樣的眉眼,同樣的身形,唯一不同的,是他略帶憔悴的神情和沉痛的雙眸。

衆人摒住了呼吸,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院中大樹下,将燕空鳴失去生氣的身體抱入懷中。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緊緊地抱着他,頭埋在燕空鳴的胸前。

明明沒有哭,但幾乎每個人都感到那撲面而來沉重的悲傷。在他們面前的,不再是那個神秘卻又強大的燕山月,有的,只是失去至親兄弟的落單孤燕。

太陽漸漸西行,院中槐木的影子斜斜伸展開,将他們溫柔地籠在懷中。

趙琛靜靜地看着他們,目中流露出一絲傷痛。

尾聲

“眞的要走嗎?”烏雲輕輕蹭着常歡的手,發出低低的嘶鳴。

他輕輕摸了摸常歡的臉,浮起一絲無奈的笑。

“不走不行,你明明知道……”

常歡垂下了眼簾,默不作聲。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願不願意跟我!起走?”燕山月擡起了常歡的臉,仔細地看着他,彷佛要将他的五官和神情深深地刻入心中,“常歡,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常歡眼中閃過一絲猶豫,但沓是輕輕搖了搖頭:“我在軍中,我有我的職責。”

見燕山月臉上的失望,他又忍不住說:“等我卸了軍職,或許,将來會有一天……”

“噓……”燕山月伸出食指壓在他的唇上,苦笑着搖頭:“不,你別說了,我不想再有任何無望的期待。”

身後的飛翠急得跺腳,小聲向龍雀抱怨:“尊主這是怎麽了,想要就直接搶走啊!這麽婆婆媽媽的,一點不像個男人!”

燕山月卻像沒有聽到似的,輕輕松開了手。

“常歡,我愛你!”那是發自肺腑的告白,只輕輕一句,勝卻千言萬語。

看着他凝視自己的最後一抹眸光,常歡覺得自己的胸口被漲滿似的,又酸又麻,眼眶一熱,差點就要出聲叫住他。可是,他只能握緊了拳頭,咬着唇,不發出一點聲音。

“不去追嗎?這樣放他走了,或許一輩子也再難見了哦!”趙琛的聲音在他的背後響起,常歡打了個激靈,回過身。

“王爺?”

“既然舍不得,為什麽不放膽追過去?”趙琛伸出手,抹了抹他臉上的淚,“寧願默默流淚,也不敢去面對嗎?”

常歡垂下頭““璇玑永遠是永夜城的人。”

趙琛看着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璇玑是的,但常歡不是。”

常歡一驚,擡起頭來看着他。

“璇玑是昉兒的影衛,常歡卻只是神策軍中的骁騎将軍。”趙琛的微笑在陽光下明豔無雙,“也是我最喜歡的徒弟。”

“王爺……”

“你跟我一樣,因為長得像異族所以小時候沒少吃過苦,但是我比你幸運許多,看着你,我時常想起還沒有遇到師父時的自己,所以那個時候才會把在街頭流浪的你拾回來養。常歡,比起能幹的下屬,我更希望你可以幸福……不只是為你,也是為了皇兄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點血脈……”

常歡的眼眶一熱,本已幹涸的眼淚再次潰壩而出。

“去吧……我會向皇上說,給你三年的假。三年後,帶着他再來見我!”趙琛從懷裏摸出一只玉瓶,裏面裝着上好的傷藥,“你受了重傷,三年時間養傷,應該夠了!”

常歡接過玉瓶,笑了起來。

“老大……”丁影遞上一只包裹,眼中滿是不舍,“一定要回來看我們啊!”

“嗯,老大,不許不回來!”癸影孩子氣地哭出聲來。

“謝謝!”常歡低低地說了一聲,翻身上了烏雲。

烏雲歡叫了一聲,前蹄立起多高,一撒蹄子就向前方絕塵而去。

趙琛雙手合什,臉上漾起一抹微笑:“大圓滿!”

“走吧!”他騎上馬,回身叫丁影和癸影。見兩人還戀戀不舍地看着常歡的背影,一時興起,打趣地說道:“再看的話,小心我把你們兩個也給嫁出去!”

丁影和癸影齊齊打了個寒戰,慌不疊地騎馬跟了上去。

那年的夏天,領導中原武林近百年的浩氣盟解散,燕歸城的城主燕山月不知所蹤,江湖傳言,他與作惡江湖的血月之首燕空鳴是孿生兄弟。又有傳言,他是前太子與燕歸城老城主獨女的私生子,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還有傳言,有人在江南見過他,白衣飄飄,俊逸出塵,身邊伴着一位絕世佳公子,雪膚深目,舉世無雙。

但所有見證過燕空鳴自殺的人,都晦莫如深,絕口不答傳言的眞實與否。

三年後,江湖上,名劍山莊悄然崛起,山莊的少主人葉少言,終于成為整個江湖首肯的新領袖。

于是,傳言漸漸消失,最後變成了傳說。

或許某一天,你會在西子湖畔見到攜手游湖的神仙眷侶,但請不要打擾他們。

因為,他們的傳說雖未完結,但新的傳說又即将開始!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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