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逃離

尹牧慢慢走到福央面前,擡手把福央臉上挂着的兩顆眼淚擦掉,他擡起福央的下巴,福央的眼淚還沾着睫毛,胡亂地眨了兩下便怔怔地盯着尹牧。

尹牧面容十分溫柔,眸底卻染着深不見底的憂傷和痛楚,福央吸了吸鼻子:“尹牧,你怎麽了?”

尹牧朝福央搖了搖頭,他眼睛裏幹幹的,胸膛裏卻似乎被塞滿了冰塊,凍地他不由自主地想發抖,想抱緊面前的人。

“你這麽難過,是因為,那個人,不那麽喜歡你嗎?”

福央臉上透着關切,明明上一秒還皺着眉頭在哭。

“他如果不喜歡我多好。”

尹牧的聲音非常低,他松開福央的下巴,語氣裏帶着疲倦:“不哭了。”

尹牧低頭抓過福央的手,福央訝異地低頭,尹牧卻牽着他朝教室走了。在教室門口尹牧放開了福央的手,他伸手克制而貪婪地揉了揉福央的頭發,朝他抿嘴笑了一下:“進去吧。”

教室裏的電影還在繼續放着,男女主角在陽光下擁吻訣別,福央撐着下巴,看着看着就走神,不一會兒屏幕的光映到福央的眼睛裏,把他眼裏滿滿的液體照得反着光,眼淚像無知覺地流着,耳邊是電影裏聽不出節奏的配樂,眼前的景象被淚水模糊,福央的心髒難過地像得了重感冒,又疼又聽不清。

電影結束,有同學開了教室裏的燈,學生們陸陸續續活動身體,管玥回過頭就被福央吓了一跳。

“我的天哪!福央你怎麽了?”

福央的目光很空,沒什麽焦點,他眼淚流得眼眶通紅,眼白部分也罕見地有了紅血絲,鼻頭嘴唇全部通紅,整個人像是暴曬過後被曬傷了。

福央不回答她,他疲累地呼吸着,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只剩下滿滿地悲傷,他什麽都不想聽什麽都不想看,整個人似乎被困在剛剛的情境之中,尹牧說他有了喜歡的人,福央從未感覺到生命如此的寡淡,似乎他正只身被困在一個破敗而陌生的山頭,沒有人來也沒有人走,面前一片蒼白,身後萬丈深淵,福央第一次覺得心髒原來可以這麽空蕩蕩。

管玥見福央不說話,下意識去看尹牧,卻發現尹牧的情緒似乎也不對,他低着頭,臉色不霁,嘴唇緊抿,似乎在發呆。

管玥第一時間判斷是這倆鬧別扭了,平時好的穿一條褲子,別扭一鬧起來殺傷力居然這麽大。

管玥讓謝予雙回頭看,謝予雙也驚訝了,她試探着喊了一聲尹牧,尹牧慢慢擡眼,目光裏是還未褪盡的絕望,謝予雙頓時驚呆了,她小心翼翼地問:“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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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牧眨了下眼,朝她搖頭。

晚自習結束的時候是福央高二以來第一次沒有和尹牧一起走,他聽到老師說了放學後便自己起身下樓。

路上學生很多,耳邊嘈雜熱鬧,福央慢慢地朝宿舍走,路燈把他的影子拉成長長的一條,顯得有些孤獨。

尹牧單肩背着包,和前面的身影隔了三米的距離,同樣的速度跟着,一路跟到宿舍,尹牧罕見地洗了兩分鐘澡就出了浴室,帶着一身還沒擦幹的水上了床,戴上耳塞和眼罩閉上了眼。

尹牧做了一個很深的夢,夢裏他幾乎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小山,過來。”

病床上的父親朝自己招了招手,尹牧怔怔地朝父親走了過去。

尹牧的小名叫小山,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麽叫過了,爺爺奶奶喜歡叫自己牧牧。

“你長這麽大了。”

父親枯槁的手握住了自己,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的臉上漾開一個十分吃力的笑容,父親帶着尹牧親手織的那頂天藍色毛線帽,六年級的尹牧照着電腦上說的一針一針把那頂帽子織好,毛線是他拿存下來的錢去店裏買的。

“爸。”

尹牧叫了一聲。

尹楚伯眼裏帶着滿足和欣慰,他嘆了口氣:“天氣有些熱,爸爸可以不用戴帽子了。”

尹牧聽話地點了點頭,把父親頭上的帽子輕手輕腳地取掉。

尹楚伯頭上已經沒有多少頭發了,他這病已經纏身三四年,到如今依舊沒有治好,每天靠着藥物和化療吊命,本來健壯的中年人被折磨地一陣風就能吹倒。

突然窗外刮進一陣風,尹牧想走過去關窗,手卻死死被攥住,尹楚伯的目光突然透着歇斯底裏的惡意盯着尹牧,他的聲音嘶啞尖利:“你!你這個孽子!你不聽我的話!你想幹什麽?!!!”

尹牧頓時慌了,他拼命搖頭:“爸,我聽話了,我沒有不聽話!”

尹楚伯的眼眶中居然開始一股一股地流血,他用力掐着尹牧的手:“你喜歡上了那個男孩!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對得起你爺爺奶奶嗎?!!”

尹牧害怕地說不出話,他想逃,一轉身卻打碎了床頭櫃上的玻璃杯。

“哐铛”一聲,尹牧似乎瞬間清醒了。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面前變成了他這輩子都沒辦法忘記的那個場景。

尹楚伯戴着呼吸器,艱難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六年級的兒子,想把他們的樣子刻在腦海裏,到了下面也能想起來。

尹牧的眼淚像不要錢地流着,尹楚伯無力地看了眼兒子,從喉嚨裏費力地說出幾個氣音:“要聽…爺爺…奶奶…的...話…要好好…學習…不能讓…他們…操心…”

尹牧含着眼淚點頭,他是從學校突然被帶出來的,班主任匆忙地把自己喊出了教室,給自己打了輛車去醫院,說“你爸爸快不行了,你爺爺讓我把你帶去。”

尹牧脖子上還系着紅領巾,背上背着書包,他緊緊握着尹楚伯的手,一聲一聲地喊爸爸。

爺爺站在病床的另一邊含着淚沉默地看着自己病重的兒子,奶奶哭到不行早就被其他護士扶了出去。

尹楚伯的眼底有笑意,他就那麽笑着離開了這個世界。

醫生皺着眉,滿眼慈悲地盯着六年級的尹牧和他的爺爺,拔掉了尹楚伯的呼吸管:“人已經走了,家人節哀。”

尹牧一下子撲到尹楚伯的床上嚎啕大哭,眼淚都浸濕了病床上的被子,後來又來了兩個護士把尹牧拉開,他根本看不清,什麽都看不清,他滿心滿心的絕望,爸爸離開了自己,他沒有爸爸了,尹牧沒有爸爸了。

尹楚伯最終沒有成功打敗病魔,在得了胃癌的第三年裏,永遠地離開了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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