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殘脂與馊墨

趙素染微微一愣:“妹妹這眼光,夠高的啊。我只知這五皇子年過二十有二,未曾娶妻納妾,殊不知他連你這樣的嬌嬌都俘獲了。”

“姐姐說笑了,我年紀還小。”程序見倪允彥回來了,與趙素染的話題便就此打住,“姐姐好生歇息,妹妹不便叨擾了。”

她在倪允彥到達之前匆匆離去,徒留一個令趙素染心生佩服、令倪允彥望穿秋水的背影。

“你為何要去同那瘋婆娘講話?”周寧意很是不喜歡倪允彥和趙素染這對夫妻,總覺得他們妖裏妖氣。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看錯。”程序說得口幹舌燥,急忙喝口茶,“這兩個人,蛇鼠一窩,沒一個好東西。”

周寧意嗤笑:“我的乖妹妹,你可真不像只有十五啊。”

“我少年老成。”

周寧意大笑着拍她的肩膀。

容錯坐在一邊靜靜觀望,手裏捏着一小塊剔透松香,時不時拿到鼻下嗅幾口,面色平淡如水卻有種深不可測的意味。

“怎麽今日拿出來了?”莊明察剛從錦衣衛那裏例行詢問完畢。他知道自從十一年前那件事之後,容錯就失眠多夢,受夢魇侵擾,只有在屋裏煮上松香,才能安然入睡。

昨夜因為程序在,他擔心對方受不了松香的味道,便草草地睡下,今日起來頭痛欲裂、渾身乏力。

“莫聰剛剛跟我說……”莊明察欲言又止,在容錯一個淩厲“說”的眼神中壓低嗓音,“他聽見程姑娘和倪少夫人談話,說自己喜歡的人,是五皇子。”

“……”容錯蹙眉,捏松香的指尖泛白。

“啪嚓”,琥珀色松脂塊碎成一灘渣。

莊明察眼睫輕顫,竭力為程序開脫:“不過我覺得他有可能聽錯了,她一定不是五皇子的人,說不定只是為了迷惑對方,畢竟對方是倪允彥的妻子嘛。”

圍牆外傳來一聲鳥啼,容錯與莊明察同時豎起耳朵。

是錦衣衛給容錯的信號。

少年難得不張揚,穿着素青,若無其事地向房後無人的地方走。确認四周無眼線後,他翻身跳到牆外。

“我們在秋葉湖撈出二十石粗鹽。”

容錯嗤笑一聲:“這也不怕把秋葉湖填滿了。龍舟是教坊司殷家的,秋葉湖由倪家制造,又與鹽有關,先從這兩家入手。”

“明白。”

石牆上爬滿了藤蔓,嫣紅的薔薇花均勻分布,與綠葉紅磚融合成秋季最美的風景畫。容錯靠進畫裏,目光深邃。

他懷疑自己的判斷錯了。

倪允彥是五皇子的人,楊安是太子的人,這兩個人勾結到一起是為了害太子還是害程瑾言?

但如程序所言,若這一開始就是要加害給莊府的贓物,那麽倪府這次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靖平侯府是皇上的親兵,從不站隊,更別提支持哪家皇子了。只是容錯與程瑾言有仇,莊明察又極力擁護太子,他才成了如今“支持太子”的一方。

十一年前,容錯差點命喪黃泉;也是十一年前,靖平侯府二少爺成了容貌醜陋、雙腿殘疾之人。

“容錯!”程序找不到人,到處找他。

容錯聞聲翻牆回到院中,小跑到她面前:“如何,這才一刻鐘不見,就想我了?”

“你說得對。”程序趁着周寧意去如廁,這才有機會把他拉到角落裏,神神秘秘的,“你告訴我,你同昨夜那個岳長霖有什麽恩怨?”

“你怎麽知道是岳長霖。”

“說了八百遍了,我會算,會算!”

“一點小摩擦。”容錯顯然不願多說,把話題跳開,“那你有沒有算算,将來咱倆能生幾個孩子?”

程序會錯了意,以為他說的是“他們兩個分別能有幾個孩子”,于是随口應付道:“十個。”

“十個?!這也太多了吧,你以為你是母豬,瘋狂下崽兒啊?”

“……”這和她有什麽關系?但容大爺是天、容大爺是神,容大爺說什麽就是什麽!

容錯一直看着她笑,突然問道:“那個周寧意,可信嗎?”

“若是出賣,殺了便是。”程序凜冽地回饋他的目光,“這個你比我在行。”

他舔舔嘴唇,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小小年紀,長得挺乖,這性子和行事作風倒是一點也不乖。

“小姐,小姐。”紫蘇跑來找她,看到容錯也在,沒給他一個好臉色,“五皇子來了。”

程瑾言的母親出身卑微,市井農家女,空有一張好皮囊。皇帝當年南下,臨幸了她,便帶回宮裏封了個湘嫔。可惜農家女什麽都不懂,大字不識一個,在公衆飽受欺淩。常常衆人在睡夢中,她被迫在外打掃一整夜的茅房。

于是程瑾言從小便背上了重擔,一定要成為一個學富五車、不被人瞧不起的人。好在他天資聰穎、頗有慧根,對詩詞歌賦信手拈來,三歲熟背四書五經、五歲已能吟詩作對,深受父皇的喜愛。

随着湘嫔日漸蒼老,皇帝對其也不再寵幸,更是遭其他妃子的栽贓陷害。皇上對于後宮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将程瑾言全權交由太後親自撫養。湘嫔自知時日無多,恐日後有奸人害自己的兒子,便用自己所有的積蓄買通宦官,送年僅九歲的兒子出宮,自己卻無奈葬身火海。

程瑾言出宮後也未能幸免。護送他的小太監半路被奸人射殺,他遍體鱗傷地只管拼命逃竄,四肢被樹枝劃傷、血肉模糊,口中更是因長時間缺水而吐出腥濃的血稠。

若不是周至王路過救了他,恐怕他早就沒命了。

那時程序不過才兩歲,哥哥們不喜陪她玩,她常常一個人蹲在院子中間鬥蛐蛐,要麽就領着府裏的貓貓狗狗把花園搞得亂七八糟,再和它們一同在祠堂罰站。

程瑾言本就性格孤僻,又久居深宮勾心鬥角之地,不肯輕信他人。住在王府時,即便周至王與王妃對他再好,他依舊封閉自己,每天都不肯張嘴說話。

程序一直以為他是個啞巴哥哥。

得知湘嫔去世的消息時,程瑾言已在王府居住了大半年。他偶然聽到周至王與王妃之間的談話,理智毀于一旦,撕心裂肺地要回到那深宮去找母親。

他哭了一天一夜,哭到嗓子嘶啞。不知情的程序便帶着家犬守了他一天一夜。

事後她找到程瑾言,同他談條件:“你哭的時候我陪了你,将來我娘揍我的時候,你也得幫我攔着點兒。這是交易。”

程瑾言有種被迫上了賊船的感覺。

他們兩個的交集依舊不鹹不淡,只是在大院裏遇見,會互相點頭以示友好。

街上的小孩罵他沒爹沒娘、是沒人要的野種。程序抄起大石塊、照着對方的腦袋就砸了過去,頓時街上血流成河。

周至王因此賠付對方一千兩白銀,罰程序在書房抄了七天七夜的《論語》。程瑾言每天都來給她送飯菜,然後在門外一坐就是一整天,聽她把“子曰”背得颠三倒四、寫煩了就在屋裏大發雷霆、又哭着拍門道歉保證再也不敢了。

程瑾言那時候心想,有這樣一個妹妹,似乎也不錯。在宮裏時,其他皇子公主都嫌棄他母親的出身,除了身邊伺候的奴才,沒人願意和他說話。

程序年齡小,不會寫字,一個字就要寫滿一整張紙,寫得還完全不對。周至王心疼紙材,便命程序好好跟程瑾言學習寫字。程瑾言的位置,又從屋外移到了屋內。

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了三年。

十二歲的程瑾言,早熟、狠戾、冷言寡語,遇人說人話、遇鬼說鬼話。他決定回宮,回到那個牢籠裏,把害死母親和要他命的人,全部除掉。

周至王并未反對,即使生活了三年,程瑾言依舊是皇帝子嗣,皇宮才是他該待的地方。他就這樣突然要離開,已經習慣有他陪伴的程序第一個鬧脾氣撒潑打滾、把碗筷全部摔在地上、掀翻餐桌。

他記得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程瑾言,你走了就再也不是我哥了!”

時隔十年,他馬上要在這座偏僻的宅院內見到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該以什麽樣的表情面對她。他之所以會來,也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

其實程序是有私心的。

她不想讓程瑾言當君主。那個位置太高,一旦摔下來便會體無完膚,更是有無數豺狼虎視眈眈。

他的命運,她是最清楚的人之一。

程序站在人群後遠遠注視着他,忘了面前這人已是皇子之身,多年未見的情緒、前世他為赦免王府而特赦天下、重生後對他複雜之情混濁在一起,潤濕了她的眼眶。

而她這純潔得只剩親情的目光落在容錯眼裏,平生出濃濃的愛意來。

程序又想到前世王府的悲慘結局,心裏一陣酸楚,轉身向屋裏去,偷偷抹眼淚。

她房門還未來得及關上,手腕便被人大力捉住。

那人跟在她身後關上門,反手将她抵在門前,俯身在她耳鬓厮磨,氣息溫熱:“聽說你喜歡五皇子,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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