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
穩婆宮女們來來往往,間或雜着誰的哭聲。
先前絞肉似的疼已經感覺不到了,盧德音麻木着,眼前只有一片昏黃。
産後血崩幾乎是沒救的事故,盧德音并不覺得落到她身上就會有什麽轉圜。縱然知道這其中有多少不可言說,到這一步,她也懶得再做追究了。
——至少她把那個孩子平安的生了下來,那個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她想,把他留給蘇秉正,也沒什麽好不放心的。只是沒了生母的庇護,在這宮廷之中,這孩子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阿客……”昏昧裏,盧德音聽到了蘇秉正的聲音。
她努力的睜開眼睛,想要看他一眼,可是迎着光,也只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她擡手想要揉一揉眼睛,手裏卻被塞進了一個柔軟的小東西。
指端的觸感也麻木了,可還是能覺出那只小小的手有多麽暖——那是她的孩子。
真好啊,他這麽安靜,盧德音想,她其實很怕在這個時候聽到孩子的哭聲。她怕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就舍不得走了。
“我們的孩子,是個男孩。”蘇秉正說,“……阿客,你看他多可愛。”
“是啊……”盧德音輕聲說。其實她更想要個小公主。如果是個公主,蘇秉正憐憫她幼年喪母,一定會對她優寵有加。他的妃嫔們也不至于容不下他。
終究還是給她留下了心事。
她本不想再多說什麽,此刻卻不得不強凝已有些飄忽的神思。
“陛下已經有些年數,沒喚我一聲阿姊了……”
蘇秉正終于握住了她的手,俯在她的耳邊,聲聲哽咽的叫着,“阿姊,阿姊……阿姊……”
“黎哥兒……”他畢竟沒有忘了他們之間的情分。她擡手摸索着他的臉,說道,“把我葬在太後身邊吧,我答應過,要侍奉……一輩子……”
“那麽我呢……”她聽到蘇秉正在她耳邊泣不成聲的責問,“你答應過不會離開我,阿客。你答應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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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有沒有答應過,盧德音已經不記得。
不過就算答應過,到後來也應該後悔了吧。她已經為蘇秉正放棄了太多的東西,一輩子,到最後連這條命,也是因為他丢掉的。
除了他懷裏的孩子是她自作主張,她就沒有為她自己活一天。
“嗯,不離開……”她說,“讓我抱抱孩子……”
孩子在她的懷裏嘹亮的哭起來。
盧德音多想抱着他,哄他入睡。
她還沒有喂他吃奶,看他咿呀學語、蹒跚學步,送他入學啓蒙,交第一個朋友,喜歡第一個姑娘,她不能等到他長大成人,結婚生子。那槁木死灰似的一無所戀的人生忽然就充滿了遺憾,盧德音頭一次清晰的聽見了自己的心聲,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不想死。她真的不想死。
……可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先皇後盧德音下葬已經有些日子了,皇後所出三皇子還養在蘇秉正的乾德殿裏。
蘇秉正後宮并不空虛。或者說這年輕帝王正當血氣方剛的年紀,後宮充盈,當寵的嫔妃不在少數。要挑一個撫養失恃皇子的嫔妃并不難。
除了毓秀宮淑妃周明豔膝下有子,三皇子于她就像枚燙手山芋,旁人都眼巴巴的等着。誰能接手撫養小皇子,必然又加一道資本。日後争寵乃至争儲就都有指望了——誰都知道,故去的皇後盧德音固然百般不得寵,但就算将最最得寵的王昭儀拿出來,也未必及得上她在蘇秉正心中一半分量。她的兒子,在蘇秉正眼裏想必也與別人的兒子不同。
也因此,縱然周明豔一百個不願意接手這個小皇子,她家裏還是特地送人進來,與她說這件事。
“娘娘不接,讓他落進別人手裏,可就是資敵了。”高平侯夫人就這麽說。
“晟兒一個,我還照料不過來。哪有心替別人養孩子?”周明豔偏不愛聽人提盧德音,哪管是自己親娘,這話也讓她心情不爽快了,“何況養了他對我有什麽好處?他是皇後所出,嫡子中的嫡子,一應吃穿用度,我不得緊着他?沒的讓晟兒受委屈。養好了是應該的,若一個養不好,讓他餓了冷了病了……更甚或,”她壓低了聲音,“死了……我不是自讨苦吃嗎?”
縱然是高平侯夫人穩得住,看女兒的神色,手上茶杯也不由捂緊了。
“嫡母都沒了,哪有什麽嫡子。皇上還年輕呢,誰能說清日後的事?娘娘犯不着在這種時候……”
“我就是這麽一說。”周明豔往靠枕上挪了挪胳膊,明豔的眉眼一挑,往窗外勾了一眼,重又望向高平侯夫人,“這孩子,我是不能要的。何況,便是我想要,皇上也不會給我。阿娘以為他真就這麽信我嗎?”她随手掇了只枇杷,尖尖的指甲就刺進果皮裏,“自盧德音查出了身孕,他就沒讓我靠近鳳儀宮一步。防我跟防賊似的呢,”她冷笑了一聲,用濕帕子擦去手上的汁水,“能把盧德音的孩子給我養?”
高平侯夫人就緊張起來,“好好的,怎麽就防備起娘娘來了?”
周明豔望着高平侯夫人,腦中便想起當年家中父母的叮囑,知道自己是觸犯了的。便抿了唇,将眼神遠遠的移開了,“我怎麽知道……”
“娘娘對先皇後……”看周明豔負氣又不肯承認的眼神,高平侯夫人便知道她又做錯事了,“娘娘太不小心了,當年侯爺是怎麽叮囑你的?”
提到高平侯,周明豔終于露出點心虛,“讓我把盧德音當長公主待,不要當太子妃……”随即又忍不住還嘴,“可阿爹當年還說,皇上登基,我才是皇後。結果呢?”
“娘娘也該看看,如今先皇後如何,娘娘又如何。”
“還不是因為她自己沒用,難産死了!”
“娘娘!”
周明豔終于閉上了嘴,“總之這件事,阿娘就不必勸我了。誰愛養誰養,我是絕對不養的。”
“娘娘便不想養,在皇上面前也要做出慈母博愛的樣子。”高平侯夫人壓低了聲音,終于直接給女兒挂主意了,“若皇上将三皇子給娘娘養,娘娘的後位就十拿九穩了。便好吃好喝供着他,他還是個嬰兒呢,能成什麽氣候,就讓大皇子受委屈了?要緊的是別讓他落到景明宮的手裏。”
周明豔先還皺眉聽着,到高平侯夫人提景明宮,就嗤笑了一聲,“阿娘以為皇上就放心她了?看着吧,不會給我,也斷斷不會給王夕月。”
“娘娘何以這麽篤定?”
周明豔皺着眉吐出枇杷核,罵道,“什麽東西,也往毓秀宮送!”将手拍幹淨了,才又輕巧的道,“誰叫她風頭這麽盛?盧德音的死,皇上還不定怎麽想。”
高平侯忽然倒吸了一口氣,“娘娘沒有……”
周明豔煩躁的打斷她,“阿娘!我‘有沒有’,真的要緊嗎?都在這個位子上了!”
人人都看得清,盧德音生下兒子來對誰最不利,她死了誰又最得意。
話說到這裏了,高平侯夫人也不得不接受女兒倦怠的理由。确信沒更多好說的了,才收起話題,“這事還要等侯爺的說法。”又道,“要說起來,先皇後下葬有些時日了,皇上再傷心也有限了。娘娘這病差不多該好了吧?”
這是要讓周明豔打起精神準備争鬥保身了。
周明豔何嘗不明白?以前她有大皇子蘇晟傍身,懶散點也沒什麽。偏生盧德音到死也要留根刺給她。如今空出了皇後位,又多了三皇子這個變數,宮中必然不能再如當初的平靜。周明豔若不争,可就要連兒子一并,被人踩死踩殘了。
她心裏有多少驕傲,就對蘇秉正有多少怨恨。對他有多少怨恨,就要有多少愛慕。愛恨交織着,有時她都想,能一刀子戳死蘇秉正,一了百了也省事。
當然,也要蘇秉正蠢到會給她這種機會。
“我就是不甘心。”臨了周明豔還是對着她阿娘,咬牙切齒的抱怨了一句,“一個快三十的老女人了,也值得他惦念……”
“情分是不同的……”高平侯夫人還是多勸了女兒一句,“何況人都沒了。娘娘嫉恨她做什麽?”
不止高平侯夫人這麽說,周明豔有時自己也覺得,她嫉恨盧德音幹什麽?比他們大了七八歲,連韶華的尾巴都要溜走了。又沒什麽過人的姿色。當她還活着的時候,蘇秉正哪個月不去她屋裏坐兩天,可她哪一次成功把蘇秉正留下來過夜了?眼看都小三十了,還沒個一兒半女的。
可若真說蘇秉正就不寵她,直覺又告訴周明豔,不是這麽回事。
他只是不那麽大張旗鼓的寵她罷了。心裏還是比誰都着緊她的。
你看平日裏,她多看一眼的東西,哪一次蘇秉正不是緊手快腳的立刻送到她眼前去?最漂亮的緞子,最名貴的珠寶,最時鮮的果子,最淫巧的器具,從來就只有她盧德音不要的,才可能進旁人屋裏。一樣的東西,經了她的手也就變得不同。哪怕是她落下的一朵破珠花,蘇秉正不也珍而重之的好好留着?
最最過分的一回,周明豔也還記得。那次她去蘇秉正殿裏,正撞見盧德音從蘇秉正殿裏出來。蘇秉正端了她喝剩的茶水,默不作聲的轉了一下湊到唇邊。就那一個動作,周明豔怎麽想怎麽不得勁兒。現在回味起來,大約就是從那時起,盧德音就成了周明豔的一塊心病。再後來就處處看她不順眼。直到周明豔生下長子,蘇秉正即位時卻是盧德音當上了皇後。兩人立場徹底敵對起來。
從那時算起,到如今已經有五六年。周明豔真沒少給盧德音下絆子,但盧德音就跟尊大佛似的巍然不動。反而不動聲色的就扶植起王夕月來——這一招很高明,王夕月那朵嬌弱陰險的食人白蓮花,恰恰是周明豔最應付不來的。跟她對上就跟被棘條纏上似的,渾身皮肉都被鈎刮戳刺着,痛不死也要難受死。
終于令周明豔不得不忍氣吞聲的消停下來。
但這些個妃子,說到底都是伺候蘇秉正的。若蘇秉正不擡舉,盧德音再扶持,王夕月就真能蹦達起來?
周明豔也是吃了很多虧之後才明白——是蘇秉正不許她動盧德音。王夕月不是盧德音的爪牙,而是蘇秉正的棋子。蘇秉正擡舉王夕月,是想告訴後宮這些不安分的女人,別認錯形勢跟錯人。她周明豔有皇長子沒錯,可盧德音的靠山是他蘇秉正。
——她再喜歡蘇秉正又怎麽樣?蘇秉正還不是幫着別人打壓她?還是盧德音那個該死的老女人。每次想到這一點,周明豔就恨得腦中嗡鳴不止。
想到盧德音已經死了,她痛快得恨不能到蘇秉正跟前去,點上炮竹大肆慶賀。
周明豔仔細考量着高平侯夫人的建議,再想想她與盧德音之間的過往,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到蘇秉正跟前去招煩比較好。
她裝得再用力,蘇秉正也會一眼看出來,她就是在幸災樂禍。
要挽回蘇秉正的心,還得從長計議。
2歸來(一)
乾德殿裏沒有用冰,一進門就有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先皇後下葬得早,如今還在國喪中,乾德殿的宮女們俱穿着孝服,素淡得不着半點脂粉色。一個個的都繃緊了精神,屏氣寧聲的往來着,腳步輕得跟貓似的。明明裏裏外外都是人,卻壓抑得覺不出人氣來。
饒是好好的人,在這樣的氣氛裏也是要憋悶病了的。
盧佳音的眉心就輕輕的皺了起來。然而想到自己此刻的身份,還是知趣的垂下目光,沉默順從的跟在侍中的身後。
從側門進去,踩着線毯穿過一道窗格支棱的長廊,拐兩個彎,便進了蘇秉正的寝殿。
寝殿長闊,三進的帷帳都挽了起來,視野一通到底,便不覺得暗。最外一重帷帳前有宮娥在換茶——蘇秉正身邊得用的宮娥多是盧德音所挑選,盧佳音無須擡頭,只看身形便認了出來,是殿中掌侍女官——
“白姑姑,”侍中已低聲與她招呼,“盧婕妤到了。”
采白對盧佳音福身。目光掃到她,便不由攀援向上,待打量到她的眸子,便有片刻膠着。卻也沒流露出什麽異色來,只說道:“……陛下才睡着,貴人請稍待。”便端了茶進去。
引盧佳音進來的侍中也很快告退出去。
盧佳音就在外帷等着。
——為了今日,她已經等了快一個月,并不差在這一時。
無人看着時,精神便稍有松懈。盧佳音掃了眼四周。日光透窗而入,樹影斑駁,光陰寂靜,她稍稍有些恍神。
寝殿裏依舊是以往的擺設。玲珑寶閣、檀木書案、梅樹燈臺,還有花幾上一枚白玉瓷花盆。花盆裏養着一節枯枝,枝上只殘留一片待落未落的幹葉子,盆土卻才澆灌過。
盧佳音望着那節枯枝出了一回神,等發覺時,她目光已經凝在了蘇秉正身上。
蘇秉正還在睡着。
站起來看多麽挺拔的青年,在空曠的床上一卧,也才只占這麽點地方。他睡得寧靜,夏衣松垮的系着,膚色白得像一垅新雪。只眉眼清黑、薄唇輕抹、烏發蜿蜒,宛若水墨勾描渲染。那容顏了無生機的精致并疏離着,看了竟有些不類真人。
他已有些年數不曾展露這樣的病容了。盧佳音幾乎都要忘了,他自小便體弱多病。
美貌的男人病弱起來便格外的惹人憐惜。跪在床頭為他打扇的宮女是個新面孔,大約少有離他這麽近的時候,不覺已經看得入迷。采白進了內帷,似是發覺了她的失神,眉心一皺,便擡手扶住了她手上将倒的扇子。宮娥忙回過神來,驚慌的望着采白。
采白卻沒有為難她,只輕輕喚了蘇秉正兩聲“陛下”。
蘇秉正朦朦胧胧的應了一聲,并沒有醒。
采白便望過來,略帶了些歉意。盧佳音明白,待蘇秉正睡得深了只會更難喚醒,今日只怕不能召見她了。心中失望,卻也沒流露出來,只抿了唇,知趣的點頭。
片刻後便有宮娥奉茶上來,采白也從內帷出來,懇切的向盧佳音解釋,“自皇後……小三個月了,就沒有好好一覺。睡過去,就難免有些沉。”
盧佳音便道,“陛下龍體貴重,我再等等也不妨。”
采白便請她坐下,若無其事的悄悄打量她。盧佳音知道其中緣故,便也由她看着。直到采白呼吸裏帶了些鼻音,盧佳音才疑惑的回望了一眼。采白忙背過身去掩飾。
盧佳音便也不問,只端了茶水潤口。
卻聽采白道:“婢子冒犯了。聽聞貴人姓盧,不知祖上是哪家?”
盧佳音道:“祖籍在範陽,與文令公沾些親故……當年國史案受牽連,祖上便逃往江南,崇明二年才北歸。一門祖父兄都默默無聞,想姑姑不曾聽說過。”
采白卻兀自點了點頭,道:“錯不了的。”眼圈還紅着,回過頭時臉上已帶了笑,望向盧佳音的目光也慈祥溫暖起來,道是:“‘望出範陽,北州冠族’,貴人既出自範陽盧家,便是名門閨秀。不必自謙。”又問,“貴人芳名佳音二字,可有什麽說法?”
盧佳音遲疑片刻,才道:“……是皇後所賜,所出何典便不知道了。”
采白眼中淚水驀然滾落下來,待要說些什麽,卻發不出聲音。只掩了嘴,淚水珠串般下落。
盧佳音起身去安撫她,采白只搖着頭,她待要壓抑啜泣,話便說得幾番波折,幾番心酸,“聽婢子一勸……若陛下問起,還求貴人……略過這一節去……”
盧佳音抿了抿唇——她手中籌碼不多,要打動蘇秉正,這一節必得讓他知道的。可采白哀切相求,卻也不能不讓她有所觸動。只是她些微不解,采白自小服侍盧德音,該明白題中真意。為何卻不讓她說?
她不肯輕下許諾,卻避開不采白的目光。正不知該如何掩過,便聽到內帷宮娥輕叫了一聲,“陛下!”
兩個人忙望過去,便見蘇秉正揪住領口蜷縮了起來。他天生便是清涼少汗的體質,此刻額上卻沁滿了汗水,連睫毛都已打濕。抓得用力了,手上筋節畢現,皮膚更是白得不着血色。他在噩夢裏想要說些什麽,卻只是說不出來。面上都是掙紮的神色。
宮娥們都驚慌無措,只采白鎮定着,卻難免也流露出痛惜難過來,道:“貴人随婢子來。”
盧佳音不曾見蘇秉正這般模樣,應下來之前就已經跟着采白進內帷了。
先前打扇的宮娥想将蘇秉正喚醒,輕輕握了握他僵硬的指節,莺聲細語的叫着“陛下”。
盧佳音就站在她的身後看着,面色裏只帶着淺淡的探究。采白也只等了片刻,見蘇秉正在噩夢裏越發困頓起來,終于還是開口,“你出去。”
宮娥無措的擡頭望采白,采白卻已懶得應付她。早有旁人将她連哄帶推的勸出去。
采白這才對盧佳音道:“陛下要醒了。貴人可在一旁陪伴,許陛下醒來想飲一口熱茶。”
話留完了,便回身招呼衆人出了內帷,放下輕煙似的帳幔。
采白這是在襄助她。
盧佳音卻不由就搖了搖頭——她并不是為蘇秉正而來。與他過于親近并無裨益,反而徒增煩惱。
然而一時內帷只剩他們兩個人,盛夏明耀悶熱的午後,時光被剝離了一般寂靜。她望着蘇秉正,恍然覺得他又變回了黎哥兒。那個時候她就只有這麽一個親人,日子卻過得多麽富足和平穩。
蘇秉正還在噩夢中困頓着。
盧佳音終于在床邊坐下來,握住了他的雙手。
她揉搓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在他耳邊輕輕喚道:“黎哥兒……”
蘇秉正的身體驟然便松懈下來,白雪似的面容上氣血一點點回複過來。盧佳音揉了揉他的耳朵,她記得幼時他最愛聽那粗礫而平穩的聲音充滿耳廓而後靜靜消逝,這總能哄着他安穩的入睡。
蘇秉正的鼻息終于再度平穩下來。他将自己鋪展在床上,睡容散漫得像一個終于鬧騰累了的孩子。
盧佳音望着他的睡容,默默的想了一會兒。她對他還存着追懷和不忍,但要說悸動——果然就算換了位分乃至再世為人,也還是沒有的。
可命運戲弄。就算死過一回了,她也還是不能和他兩清。
盧佳音松開蘇秉正的手,才要掀帳子出去,便聽到內間傳來嬰兒的啼哭。那哭聲委屈裏帶了些蠻不講理,就那麽清晰的撞進她的心裏去。
心髒鼓動起來,這寂靜無聲的世界忽然就被填滿了一般。
來之前也并不是沒存這樣的心思——孩子養在蘇秉正殿裏,也許一個不留神,今日她就能見到了呢。可直到此刻聽到孩子的哭聲,這意外才驟然真切起來。閑來無事時設想過那麽多次的場景,真到來時她竟還是慌亂無措了。
盧佳音腳下再三踱步,終于還是飛快的回過身,大步往內室裏去了。
三皇子還沒百日。他生在夏至未至時,出滿月正當最炎熱的時節,便少抱出屋去曬太陽。又不曾吃過母乳,看上去便顯得比同齡孩子瘦弱些。
然而嗓門卻并不弱,哭起來就跟滾雷似的中氣十足。
正當午睡的時候,蘇秉正又歇在外間——這位皇帝在小皇子身上頗有些不講道理,大約是因為這孩子生來就沒娘的關系,皇帝生怕他在旁人手裏受半點委屈,已是溺愛過度了。乳母們怕小皇子的哭聲吵醒了蘇秉正,又要連累她們受過,個個頭昏腦脹,手忙腳亂。
盧佳音進屋,就見乳母口裏念着小祖宗,一颠一颠的抱着他在屋裏轉。孩子的哭聲便也一斷一斷。
盧佳音心口就是一酸。已經上前一步,将人攔下了。
乳母雖不認得盧佳音,卻也知道能出入皇帝寝殿的女人,都不是她們惹得起的,便停住腳步,疑惑的望着盧佳音。
盧佳音只望着她懷裏的孩子。
她還不曾仔細的看過他,然而只一眼就覺得喜歡。才不到三個月大的孩子,膚色還未生發開,卻已經顯出了蘇家子弟該有的白淨。眉清而黑,跟蘇秉正一樣長而卷翹的睫毛、剔透幹淨的黑眼睛。眼裏還蒙着水汽呢,望見盧佳音時立刻就不哭了。目光追着她,似是好奇了,瞬也不瞬,黑瞳子上便落了一片明光。
真秀氣可愛得讓人打從心底裏柔軟起來。
盧佳音伸手戳了戳他的腮幫子,孩子就對她露出了笑臉。這笑得也實在,兩排粉嫩嫩的牙花子全露出來了。還發出了咿呀的笑聲,揮着手臂來撈她的手指。
盧佳音也不由跟着笑起來,就着将孩子接到懷裏,問道:“喂奶了嗎?”
乳母還不知道盧佳音的來歷呢,就已經不由自主的把孩子給她。乖乖答道:“适才想喂來着,小殿下不肯吃。”
盧佳音便點了點頭。摸着孩子身上有些潮濕粘膩,就道:“去打水過來,用手肘試一下,溫溫的才好。”
還在盛夏,屋裏熱,孩子身上便沒包得一層又一層。盧佳音幫他清洗了容易弄髒的部位,擦得幹幹爽爽的,給他套上肚兜。孩子還不會爬,躺在床上,揮着手抓她的衣服,卻抓不住。盧佳音把手指套進他卷卷的小手裏,他便晃着她的手臂,又呵呵的笑起來。
乳母在一旁看着,終于想起這該是自己的職責,不好也不可随意讓給旁人的。便解了懷上前去抱孩子,道是:“該給小殿下喂奶了。”
盧佳音只能含笑讓開。
孩子卻不肯含乳_頭,乳母拍着他的背哄了幾哄,反而把孩子又鬧哭了。
盧佳音掃了幾個乳母一眼——竟都是生面孔,心裏便略一沉。卻依舊笑着,輕聲道:“我試試。”
乳母急的滿頭汗,卻也只能把孩子給盧佳音。盧佳音不曾在人前露懷,便背過身去。孩子竟乖乖的含住了。他醒着的時候鬧騰,吃奶時也不肯安靜,手上雖乖巧了,一雙黑眼睛卻滴溜溜的亂轉。饒是盧佳音此刻存了心事,看他這模樣,也不由要再被他逗笑了。
3歸來(二)
孩子的哭聲終究還是将蘇秉正吵醒了。
他難得睡安穩一回,驟然被鬧醒只覺頭疼欲裂,意識也還有些朦胧未醒。
采白奉茶上來,他只草草飲了一口便推開,先進屋去看孩子。
說是內室,其實不過是寝殿隔斷的碧紗廚,打起竹簾來就是。蘇秉正就着一身松垮的寝衣進去,連發髻都沒有梳。潦草落魄的扮相,只因他生得清貴美好,也顯出了風流儀态。乳母們望見他反而是先怔愣了一會兒,回味過來才忙亂的跪地行禮。
蘇秉正的腳步卻停在了門口。
光陰靜谧,蘇秉正竟恍然覺得自己還在夢中。這确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午後——阿客還陪在他的身邊,他們已有了孩子。她袒懷哺乳笑意安然,目光裏有滿滿的柔情和溫暖。便是他走上前,那笑容也不會空洞寂寞起來。
于他而言,這已是圓滿。
可他畢竟還是清醒的。阿客已死去了。命中注定求而不得的東西,便近在咫尺了,也還是會倏然從指端流走。已至生死訣別的地步,便再加努力,也挽回不來。
他不肯留戀虛假的幸福。只閉上眼睛,揉了揉額頭,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可再睜開眼的時候,阿客還坐在那裏。
蘇秉正便有些煩躁了。他深知阿客的倔強和絕情,已被她這樣抛棄了,他還自欺欺人的沉浸在這種幻覺裏,得有多令人羞惱。
他暴躁的一拳錘在隔扇上。楠木致密不折,錘下去便在骨節上留一道血痕。他無故發怒,四面宮女侍從紛紛丢下手中的物什,戰戰兢兢的匍匐在地。阿客似乎也驚訝了,她想要放下小皇子,然而孩子離了她的懷就哭起來。她目光中流露出不忍,還是抱着孩子跪下來。
她跪下時蘇秉正終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并不是阿客。只有七分像罷了——甚至都沒像到不分彼此的地步。究竟是怎麽認錯了。
已經有人為蘇秉正擡上座椅。蘇秉正揉着眉心坐下來,很久之後才終于平複了情緒,道:“都起來。”
跪了一地的人這才各自劫後餘生般忐忑的歸位。
那個女人也站了起來。她似乎羞于在蘇秉正面前袒懷,悄悄的背過身去。等孩子終于哺乳好了,在她懷裏滿足的睡去。将他安置在床上,才整理好衣襟,安靜的上前答話。
蘇秉正一時卻不想再問她——人是她要召見的,早從根到末的調查得清清楚楚,其實也沒什麽好問的。
畢竟是為他生養過女兒的人,除了調查出來的底細,腦海中也并非全無印象。他記得她與盧德音是有幾分像的,當初她也是因此得他青睐。可終歸沒像到會令他認錯的程度,便不比旁人更受寵些。她很心善,做事也有理有節,阿客很喜愛她——說到底,他身邊的女人一旦阿客喜愛了,他便打從心底裏厭倦起來。自然沒多久就疏遠了。半年前她生下女兒來,也不過晉位為婕妤。
可讓他從那麽些人裏記起她來的,也還是阿客的喜歡。
其實阿客尤其喜歡她的緣由,蘇秉正也并不是想不到。阿客她,總是比旁人更渴望親人的。哪怕只是虛無缥缈的一點血脈,哪怕要把自己那份渴望強加到旁人頭上。
終于還是揮手讓她坐下,開口道,“身上好些了嗎?”
“……已調理好了。”那邊也答得簡潔。
“你我無福,不能教養那孩子成人。”他這麽說的時候,那邊已紅了眼圈,卻也并未悲痛得不能自已。蘇秉正心中愧疚便稍稍緩解了些,接着說道,“便只能遙祝冥福,願她來世投生個好人家。若……你心裏還有任何憂怨,也只管對我說。”
她垂頭沉默着,淚水滴落下來。許久才低聲說道,“妾沒什麽可憂怨的。”
不貪不怒不讒,果然是阿客會喜歡的人。
可畢竟還是個母親,上個月小公主夭折,她一病就是大半個月,有一陣子幾乎就要熬不過來。這個月漸漸好轉,也才沒多久。
蘇秉正便接着說道:“皇後在時曾跟朕提起過,你祖籍涿州,原是範陽盧氏的旁支。算起來也是皇後的宗親——皇後她,心裏是将你當妹妹看的。”
那邊依舊低順着眉眼,輕聲答道:“臣妾心裏,也是将皇後當長姊般敬愛的……”
蘇秉正定定的望着她,待要分辨她神色的真假。可那宛轉蛾眉依稀就是夢中所念想的模樣,縱然他一遍遍對自己說不過是幾分相像罷了,阿客已不在了,也還是不由就錯認了。他做足了三個月的心防,以為自己将痊愈了。然而只一個似是而非的影子,就将骨血裏深埋的思念喚醒過來。
對着這樣的眉眼,他分辨不了。
然而這也沒什麽要緊的。
“當年文令公一案,範陽盧家全族蒙冤,幸存下來的宗族,也只有皇後的父親成國公和你父祖一系。”蘇秉正接着說道,“成國公一系是文令公後人,也是範陽盧氏的正宗。想必你也知道,成國公英年早逝,身後只皇後一人,已斷了傳承。朕已選定你的胞兄盧毅承嗣,襲爵成國公,授少府少監。想不幾日,他就到洛陽了。”
那邊卻并未如他所想的受寵若驚起來。反而有些茫然,像是還沒聽懂他在說什麽。
——如果是阿客,聽了這話,大概也會露出這樣的神色吧。蘇秉正想。
畢竟這是她一輩子最大的心事。
當年阿客的父親尚在襁褓中,便遭遇舉族被誅滅的慘劇。他在乳母和忠仆的庇護下得以幸存,然而滿門的興衰也都壓在了他一個人身上。為了恢複範陽盧氏的榮光,幼子尚未滿月他便追随先帝遠征漠北謀求功業。一去就沒有再回來。
阿客自幼得他言傳身教,那份責任感也分毫不差繼承下來。她五六歲上便接連遭遇幼弟夭折、母親病逝、父親戰死,被人欺淩擺弄時,先帝上門迎接她,她也還是說,“我有父母,我不能認了旁人。我姓盧,一輩子不改的。”
那玉石般堅硬不移的秉性,曾令多少人贊嘆。
若不是蘇秉正橫插一刀,十四歲那年,她原本是要坐産招夫的。範陽盧氏的香火,也就傳承下去了。大約她會将兒子也教導得像她一樣,終有一日光耀門楣。
可她嫁了蘇秉正。天潢貴胄,皇室血脈,蘇秉正的兒子是不能跟着她姓盧的。
蘇秉正也曾想過,阿客死活不能接受他,除了她從心底裏将他當成了那個死去的弟弟的替身,是不是也還有這一遭緣由在。如果他早一點挑選一個合适的孩子過繼到成國公名下,了了她這份心事,她對他是否會松動一分?
其實他也曾為了阿客滿天下訪求盧氏的後人,可惜冒認者太多,只能不了了之。聽阿客說道盧佳音的身世時,他終于動了這份心思。他甚至從盧家挑好了孩子——可不久之後阿客便準他入幕了,他整個人都不辨南北了,哪裏還記得這一回事。
……當然,說到底這都只是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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