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殿裏出來,只以為是個眼生的宮女,特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盧佳音只含笑對她點頭,打招呼道:“公主殿下。”

華陽公主看到她的臉便有些不痛快,見她連禮節也不周全,越發覺得自己被慢待了。

便不理她,反而似笑非笑的望向采白,“阿兄殿裏的婢女,真是越發尊貴了。人說冰肌玉骨——怎麽這連膝蓋也是冰玉金貴,彎曲不得嗎?”

這話尖銳得露骨,采白不得不辯解一句,“是婢子失職,慢待公主了——這一位是盧婕妤。”

這些日子朝中正在操辦長樂公主追封、袝葬一事。華陽公主也不算孤陋寡聞,當即就明白過來,這位“盧婕妤”是什麽人。

已經自己笑起來,“妹妹穿得太清素,我一時就認錯了。還請別放在心上。”

她看着明豔直爽,實質上是個最容易被得罪的人。又看盧德音尤其不順眼。當年在國公府上,沒少讓人利用着給盧德音下絆子。真要跟她計較起來,那就沒完沒了了。

盧佳音只笑道:“公主多慮了。”

華陽公主就又細細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明媚的杏眼一眯,笑道:“白姑姑,你說盧婕妤是不是跟一個人特別像?”

采白自然知道她說的是誰。她跟這位公主關系不佳,實在不願故主成為她口中談資,只敷衍道:“世上相像的人本就不少。”

便請她進殿。華陽公主也不理會,就那麽站在大殿門口,拉了盧佳音的手,抿唇望着她,“可一不留神像到這麽形神兼備的……就難得的。妹妹說,是也不是?”

盧佳音在心裏嘆了口氣。換在前兩天,還可以用照料小皇子當借口。偏偏今日蘇秉正終于放她出乾德殿,準她回自己宮裏去了。

竟沒合适的理由脫身。

——想訓誰就訓誰,還要當面教訓,還要拖着人聽訓不許走。這位公主真心被養出了不小的公主病。

她不接口,華陽公主也不逼問。只眉眼間的輕蔑一點點顯露出來,“可你學得再想又怎麽樣?不是那個人,再像也不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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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這句話,眼波掃過,便再不流連,邁步往殿裏去了。

盧佳音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無可奈何。這位公主跟她的積怨,看來已經深到看不慣有人模仿她來讨蘇秉正的歡心。

她也不願自己的身上還帶着盧德音的影子。

可旁人要演得像你容易,你要演得不像自己,又該怎麽做?

7恩怨(一)

華陽公主出生便養在嫡母膝下,雖不是蘇秉正嫡親的阿姊,情分上卻也差不多。自盧德音去世,她便常入宮寬解蘇秉正。

三個月了,還是頭一次遇到蘇秉正在翻閱奏折。

華陽公主打眼一瞧,那折子便跟小山似的堆積在案上,幾乎将蘇秉正整個人都淹沒了。她這種從小不愛讀書的,只看一眼就覺得頭痛。難為蘇秉正病體支離,竟能忍得下這些。

不過蘇秉正從小就比別人更坐得住。

蘇家的孩子,不論男女,滿五歲就要啓蒙讀書。蘇秉正生在年三十,出生第二天就兩歲了。他的五歲,其實比旁人的三歲大不了多少。體質又弱,出門就穿得比別人嚴實些,包得圓滾滾的只露出張白淨的小臉來。乍看上去,就跟顆玉葡萄似的。

蘇家雖是漢人的勳貴,然而跟鮮卑人混雜聯姻多了,骨子裏也沒少有胡人的野蠻。家塾裏固然教授六藝傳續經典,卻從來都見不到書香門第的兄友弟恭、和樂融融。反而常常劍拔弩張,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飛書砸硯是常态。

誰強力、誰富貴在孩子這裏都一目了然,于是富孩子統帥大孩子,大孩子欺負小孩子。最頂上稱王稱霸的,自然是最富貴的人家最年長的子弟。在當時,是他們的堂兄,大房長子良哥兒。

不過,良哥兒雖然是大房長子,可他庶出。蘇秉正雖是二房的,但他是嫡子。

且誰都知道,晉國公雖立了良哥兒的父親蘇晉安為世子。但論才具、人望、功績,蘇晉安拍馬也比不上弟弟蘇晉寧。

縱然蘇秉正日後沒有爵位可襲,有這麽一位父親,富貴也上未必比良哥兒差。

良哥兒性子粗直,不懂得收買人心。于是那些在他手底下不得志的,就紛紛轉而巴結蘇秉正。

當時華陽也在塾裏讀書——她還沒到男女不同席的年紀——事實上在那些胡風興盛的人家,女孩子常常直到出嫁前,都跟男孩子一樣撫養。

小姑娘總有些護雛心理,看到又漂亮又弱小的東西,自然而然就想保護。何況蘇秉正是她親弟弟。

她頂看不慣那些刁滑小子——知道他們看起來是護着蘇秉正別教良哥兒欺負,實際上還不是把他當肥羊和護盾?

自然而然的就挺身而出,想将蘇秉正納入她的羽翼。

她為了護着弟弟,跟這些人結怨不說,後來又和良哥兒對上。以一敵十,真沒少和人起沖突。

可蘇秉正不論被什麽人拉攏、巴結、慫恿,自始至終就沒攙和過家塾裏那些屁事。只安安穩穩的在頭頂飛着書冊、硯臺、筆的混亂局面裏,讀書、習字、作文……還有生病休課。事實上他因病不去家塾的日子,比很多公子哥兒去上課的日子還多。但回回先生考核,他都是最拔尖兒的。祖父考察他們的功課,他也必定是孫輩裏最出彩的。

可想見病中他大約也用過功的,跟那些在學堂裏混日子的,真不可同日而語。

而華陽和盧德音結怨,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家塾這一段。

華陽為了護着蘇秉正,不知受了良哥兒多少氣。盧德音不但一次也沒幫蘇秉正出頭,竟還和良哥兒說說笑笑。而放課後,蘇秉正也還是歡歡喜喜的去牽着盧德音的手回家,跟她這個正經阿姊反而沒那麽親近。華陽每每就覺得,這個弟弟真是不識好歹,連誰對他好都不知道——自然就尤其看不起盧德音吃裏爬外,兩面讨好的德性。

當然,那時他們是孩子,孩子總是有很多事都看不透。

仔細想想,雖則她和良哥兒鬧得最兇,到最後家塾裏說話管用的反而常常是蘇秉正。比如良哥兒說往東去蹴鞠,她就非說往西去下棋,争執不下的時候,蘇秉正就說不如我們上樹掏鳥窩吧,這樣阿兄也可以出去玩,阿姊也不用怕跑遠了。其實這個方案同時坑了他們兩方,但最後他們基本還真都掏鳥窩去了。而蘇秉正主動提出些什麽事來的時候,她和良哥兒必搶着去迎合,生怕讓對方比下去……也不是說他們就被蘇秉正擺弄了,可蘇秉正确實很擅長不露痕跡的主導局面。盡管那個時候他才丁點兒大。

他其實根本就不用人護着。

反而是華陽自己,自以為是保護弟弟,實際上她才是被人當冤大頭慫恿着,跟良哥對峙起來。其實有什麽必要?良哥兒是她的堂兄,學堂裏除了蘇秉正,還有誰比良哥兒和她更親?

華陽也是很早之前就意識到了,自己很容易被人利用,被人牽着鼻子走。

她厭惡利用她的宵小,可她更讨厭盧德音。讨厭她搶了她的阿娘,搶了她的弟弟,搶了她該得的關注和寵愛。更讨厭她的聰慧細致、妥帖周全,襯托得自己才像那個撿來的孩子。

人說禍害遺千年。讨厭的人最讨厭的地方在于,她這麽讨厭居然還活得比你好。

可盧德音死了。

你看她這個從七八歲粗蠢到二十七八歲的,還上天入地、折騰翻滾的活着。盧德音怎麽就死了?

……她也并不是替盧德音難過。她只是覺得沒有那麽一個人讓她讨厭着,人生好像缺了一塊兒似的。畢竟她有足足二十年都在想着,要比那個人更聰明、更周全、更人人喜歡一次。

華陽發了一會兒呆,蘇秉正竟已經将那山一樣的奏折看完了。

放下折子,就從座上起身。回頭望見華陽,才想起她來了。他對這位阿姊還是有些犯怵的,下意識的已經皺起眉來。

“阿姊來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華陽果然也沒辜負蘇秉正對她的了解,“适才遇見盧婕妤從殿裏出去——跟阿客生得真是像,難為我以前竟沒發現。”

“本就與阿客是親戚,生得像沒什麽好奇怪的。”蘇秉正不想再提盧德音,便笑道,“阿姊去看看三郎吧?這兩天你沒來,他也不知跟誰學的吐泡泡。”

華陽果真就讓他給糊弄過去了,立刻風一樣卷進屋去,“喲喲,三郎,讓姑姑瞧瞧,是不是長牙了喂?”

蘇秉正這邊吩咐了侍中,将奏折擡回去,也跟着進了屋。

進去就瞧見采白拿了毛巾幫華陽擦拭。

“小皮猴子……”華陽就抱怨,“想親親他,抱起來就被他尿了一袖子!”

他兒子正在奶媽懷裏對着他嘿嘿笑呢。蘇秉正心裏暗爽,只忍着笑不說話。

華陽收拾好了,又去抱孩子。一面還跟蘇秉正調侃,“這孩子真跟你一樣一樣的,怎麽擺弄都不哭。”

蘇秉正:……

“說的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

“大四歲……你出生時我還不怎麽記事。阿客入府的時候,我就已經記不少事了。”她自言自語着,“不過我自诩懂事早,就太沒皮沒臉了。阿客那才是真的早慧。”

蘇秉正沒有接她話。他其實不想聽的,可這是華陽頭一回提到他們的小時候。她所說的阿客,也許是他所不知道的。

“你們兩個人是真有緣分的——你可還記得當年阿娘為什麽要把阿客給你?”

蘇秉正沒有說話——那并不是什麽值得追憶的往事,不管對他而言,還是對阿客而言。

華陽兀自點了點頭,說道:“其實那個術士說的沒錯,阿客是你的貴人。早年要沒有阿客,也就沒有你了。”

“為什麽這麽說?”

“沒人和你說過嗎?”這下反而是華陽詫異了,可再想想,又平淡起來,“也難怪,早些年這件事犯忌諱,你又小,就沒人提。晚些年,又沒必要特地提這一茬了。不過府上的老人們大約都還記着,外面知道的人家應該也不少——常寧四年穆、賀之亂。這你是聽過吧?”

這一件自然聽過。畢竟若沒有此一慘案,今日坐在皇帝位上的,大概也就不是蘇秉正了——姓不姓蘇都很難說。

常寧四年,蘇秉正還不滿周歲。祖父襲爵晉國公,長姑姑還是前朝穆帝元善明的皇後。父親蘇晉寧剿滅柔然,率大軍從大漠歸來。修整數月後,穆帝傳召犒賞,特地将晉國公與長子蘇晉安、次子蘇晉寧宣入宮中賜宴。

可惜宴無好宴。穆帝聽信讒言,埋伏了刀斧手在屏風後面,只等摔杯為令,就剁了他的岳丈舅子。幸而皇後得知消息,強闖進去獻了一支舞,勾起穆帝不忍之心。晉國公父子才得以全身而退。

然而府上家眷們,就沒這麽好運了。五百禦林軍在穆氏、賀氏兩名校尉率領下,闖入晉國公府抄家滅門。

正院布局深,也因為蘇晉寧的夫人樓氏處驚不亂,及時組織起護院家丁抵抗,才将婆婆、小叔、小姑并世子蘇晉安一家救下來。然而樓氏自己的子女大都居住在側院,側院又首當其沖。等樓氏終于帶着人趕過去時,已經屍橫遍野。蘇晉寧與樓氏二子一女被殺。只華陽和蘇秉正幸存下來。

華陽幸存下來,是因為她調皮,從阿婆屋裏離開後沒有乖乖回側院。蘇秉正卻沒想過自己是怎麽幸存下來的。

8恩怨(二)

“也是大人們告訴我的——亂賊闖進院子的時候,乳娘才剛剛給你喂完奶。”平陽一邊回憶一邊說,“聽到外面的動靜,就讓阿客看着你,自己出門查看。結果出去就遇難了。阿客聽到喊聲,知道不好,忙抱着你藏到床下去。梨木雕花的矮床,這麽高……”華陽伸手比了比,“也就半大的孩子能勉強鑽進去。阿客抱着你躲在床底角落裏,把你護在你裏面。那些亂黨闖進屋子裏亂翻了一通,沒找到人,胡亂捅了床板幾刀,有一刀刺中了阿客,但她強忍着沒有做聲……她胳膊上的傷疤,就是這麽來的。當日阿爹找到你們倆的時候,她半條袖子都讓血染透了。”

一面說着,自己就有些失神——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比不上阿客的。這也是她讨厭阿客的理由之一,可她自己也未必不向往這份堅貞鎮靜。

她不是愛傷神感慨的人,又轉而調侃,“當日七姑八婆們不說阿客,卻要說你有神明庇佑,逢兇化吉。又神勇,那麽危亂的局勢下都沒有吓哭。其實她們不知道——阿客怕你哭,往你嘴裏塞了塊兒饴糖。你嘗到了甜,哪裏還記得哭?阿爹把你抱出來時,糖都還沒吃完。”

可這調侃終究還是沒達到想要的效果。一時屋裏的氣氛更感傷了。

華陽就嘆了口氣,“阿客跟旁人不同的。旁人再像她,那也不是她。”她将小皇子高高的舉起來,仰頭逗弄着他。也讓眼裏的水汽流回去,“那些人縱然有了阿客的皮相,乃至模仿她的一颦一笑……內裏那也不是她。你若着了她們的道,就太輕賤阿客了。”

“黎哥兒,我聽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有些人你遇到了得到過,已是圓滿。太執著了,反而是苦難。該結束的,就結束吧。”

她只是怕蘇秉正對盧德音太執著。

她固然讨厭盧德音,可若讓人利用了蘇秉正對盧德音的情分,她反而更厭惡。

一如過去,她還是希望蘇秉正能從這份注定得不到回應的愛情裏走出來。發自內心的再愛上什麽人,然後他才能真正快樂起來。

盧佳音生就那般模樣,天生已是蘇秉正的一場噩夢。華陽不希望她跳出來,再擾亂了蘇秉正的心。

華陽也是存了心事,沒坐多久便借口離開了——借口也是現成的,華陽的驸馬王宗芝,正是景明宮昭儀王夕月的族兄。彎彎繞繞也算一家人,進宮自然是要去打聲招呼的。

蘇秉正閑來無事了,就一個人在屋裏逗孩子。

這孩子幾乎不哭,十分好哄。蘇秉正将他舉起來,他就沒心沒肺的揮舞着手臂笑。放下來便不笑了,只是眼睛仍追着會動的東西滴溜溜轉,看着就不像個安靜的。

縱然已經有過兩個兒子了,但一直到阿客有了身孕,蘇秉正才驟然生出“我要當父親”了的振奮感。

這孩子出生的時候他抱着他,簡直連手都在發抖。那種初為人父的激動和喜悅,能讓人脫胎換骨的成熟起來。

可那喜悅也是極短暫的。那種感覺無法形容——上一刻你還輕飄飄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要跟着你飛起來了,下一刻便驟然間沉重跌落——他才抱穩了那個孩子,想立刻進産房去看阿客,便聽到裏面穩婆一波三折的嚎叫,“見紅了,快壓住……”

……

這種時候他是皇帝又怎麽樣。他可以搶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殺任何自己想殺的人,他擁有全天下的土地財富和人民。但是這又怎麽樣啊?哪怕他用他全部的權力和財富去命令——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他也留不住妻子的性命。

那個時候他把孩子抱到阿客的面前。阿客抱着孩子想了那麽久,卻只是想聽蘇秉正再喚她一聲“阿姊”。

蘇秉正用了那麽多年,才将這聲“阿姊”換成了“阿客”,可在生命的最後,阿客她惦記的,還是那個叫她“阿姊”的“黎哥兒”。

不過蘇秉正已經跌落到地獄最底層,跟阿客死去比起來,被一聲“阿姊”否定了這麽些年的努力,真心不算什麽。只要能挽回她的性命,他甚至願意一輩子都被她當作阿弟。所以他叫了,怕她聽不清,還叫了許多遍。

也不是沒有想過,阿客準她入幕并不是因為回心轉意了,而只是因為她想要個孩子。阿客最後的願望也不過是證明了這一點。但其實就算她一開始就說出來也不要緊,他能接受這種理由的。她本來就比旁人更渴望血親。

他願意和她生很多個孩子,為她創造一個新的家族。反正從很早之前,他就已經對讓阿客愛上他這種事絕望了。能因為這種理由在一起,他也很滿足。

但最後她也只留下這一個孩子,甚至不能享受片刻獲得“家族”的喜悅,就已撒手人寰。

蘇秉正愛這個孩子。可這個孩子給他的其實是痛苦,這個孩子的出生以阿客的性命為代價。每次看到他,他心口的傷就會被再揭開一遍。

但這不該成為他逃避的理由,他一貫更寧願痛苦的清醒着——這個孩子是阿客最惦念的人,阿客拼盡性命把他生下來。所以他必須要連同阿客的分,一起來愛他。

反倒是阿姊,她究竟在擔心什麽?

擔心他不記得阿客對他的恩情,急着把小皇子推給別人嗎?還是擔心他被皮相迷惑,将對阿客的愛移情到別有居心的人身上?

他對阿客的喜歡,并不是那麽淺薄的東西,也并不曾癫狂扭曲。

他一直都很清醒,就像阿客從小教導他的那樣。他唯一背叛、傷害過阿客的事也只有那麽一件。他做過的唯一一件可能會讓阿客後悔在二十年前救了他的事,只是殺了那個人。阿客手臂上也許曾經有那麽道傷痕是為了救他留下的,卻已經在他殺那個人的時候毀去了。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為此後悔過。

從乾德殿出來,華陽站在日頭下發了一會兒呆。

她縱然不喜歡盧德音,但盧德音在的時候她反而常去找她。

也沒旁的理由,就是虛榮。

華陽這輩子在富貴上是比不過盧德音了——誰叫皇帝是她親弟弟?至少在幸福上不想再輸給他。所以她每次都打扮得光鮮亮麗,在臉上挂上自己都覺得假的笑容,跑到盧德音跟前去向她炫耀王宗芝怎麽怎麽對她好。

但其實王宗芝對她不好。

太原王家自恃門第清高,姻親歷來都是崔盧鄭這一等的姓氏。蘇氏縱然貴為皇族,在他們眼裏也只是底蘊淺薄的二流門第,不堪匹配。何況華陽确實不是什麽貞靜典雅的閨秀,反而恰如蘇氏在他們心底的印象一樣,粗蠻、淺薄,焚琴煮鶴。

王宗芝那般雅韻深致的人物,怎麽可能看得上她?平日裏話都不跟她說幾句,甚至上了床都沒太多表情。

但越是這樣她越得向盧德音炫耀啊——不然不就讓她言中了嗎?

每回她都将事情文飾改編了,描繪得花團錦簇的說給盧德音聽。她的嘴其實很笨,但有些事你在心裏渴望過無數遍了,到了嘴邊自然就說得流暢。

每次盧德音都含笑聽着,這個人好像根本就不明白什麽叫嫉妒。

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她不但不嫉妒,反而還要貌似誠懇的向華陽說教:男人愛端些架子是難免的,有些事縱然喜歡也常裝模作樣。別着急。矜持些、耐心些,慢慢來。不要事事都點透了,喜歡這種事尤其不要多說,你說不如他說……

你想讓她嫉妒的時候,她反而真心替你高興。還幫你出主意……華陽自己都不知道,這種時候是該哭還是該笑好。不過她的建言,華陽都仔細的聽了,記在心間。

有的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的把戲是不是早就讓她看透了。她那些貌似感慨的話,怎麽聽着都像是提點。

但也許她沒有看透呢?

雖跟她炫耀了也沒什麽成就感,但心裏似乎真的好受起來。華陽下回便還去找她。

——總是要再也沒有這麽一個人可找的時候,才能弄明白自己的心理。

她也許并不是向盧德音炫耀,而是在走投無路的哭訴。這個世上也只有盧德音聽得懂,所以她一次一次的來找她。

這也就是她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了。

而這一次,她跟王宗芝的婚姻貌似真的走到盡頭了。盧德音不在,華陽甚至不知道該向誰去哭訴。她那麽光鮮亮麗的笑着炫耀的時候,那些平時看上去多聰明多體貼的親友,都只會說些恭維的廢話。再沒有人教她穩下心,怎麽跟王宗芝相處了。

也直到這個時候,她才覺得如果當初聽盧德音的話,不強嫁給王宗芝就好了。

不過世上哪有這麽多“如果當初”?

華陽嘆了口氣,還是上了轎子,吩咐道:“去景明宮。”

9恩怨(三)

景明宮住着昭儀王夕月——崔盧鄭王四姓固然瞧不上蘇氏,但嫁女兒給皇帝,一向還是比較積極的。這也是從前朝就有的傳統。

王夕月入太子宮時,華陽早已經嫁入王家。雖并不是很親密的親戚,但宗女入選,自然要照應一二。華陽作為日後的宗婦,又是皇帝的阿姊,難免要有個表态。華陽的公公便将王夕月引薦給她。

說真的,華陽當日完全不看好她。

才十三歲的小姑娘,嬌弱得跟朵小白花兒似的,仿佛風一吹就飛散了。又帶了些怕生的怯弱情态,看着就不大氣。簡直都不像王家養出來的閨女。

可她阿弟喜歡的是盧德音——那種聰慧、淡泊,帶些仙氣的大家閨秀,還比他年長。

當然,人都已經入選了,說這些也沒用。華陽還是寬慰了她兩句,提醒要在東宮求生,就千萬不要打盧德音的主意。

不知是領悟得太透徹還是怎麽的,随後五六年間,王夕月便默默無聞的在東宮發黴。跟她前後進東宮的周明豔、蕭雁娘紛紛有寵乃至有子了,她卻連見蘇秉正的回數都不多。

華陽的公公也有趣,明明打從心底裏愧與蘇氏聯姻,卻還明裏暗裏提醒華陽幫襯着王夕月點……華陽深深疑惑,這個自命身高的家族就不覺得拉皮條很不入流嗎?何況還是不登對的拉皮條。自然懶得理會。

結果太後去世,出了國孝,王夕月突然就時來運轉了。從美人到九嫔之首的昭儀,她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只一轉眼就成了後宮中最赤手可熱的新貴。

這個時候華陽反而不能不管她了。

沒辦法,好歹是王宗芝的族妹,又是個那麽嬌柔弱質的小姑娘。對上周明豔,不得被剝皮剔骨活吞了?

華陽只能時常進宮替她站站場子。勉強也算是幫幫蘇秉正——華陽畢竟眼看着蘇秉正和盧德音一路走來的,她知道他對盧德音的心思,就不可能不知道他打的是什麽主意。

——必定是扶持王夕月對抗周明豔,好讓盧德音在背後躲清閑。

女人,有丈夫寵着和沒丈夫寵着,真是天上泥中的區別。王宗芝對她,但凡有蘇秉正對盧德音一半的心……

王夕月也很懂得感恩報德,對華陽十分感激,掏心挖肺的信賴。

只是華陽這樣的好意領受多了,很有些心理陰影。知道自己是個容易被捧昏頭的,并不敢跟她交心。尤其是王夕月居然真逼得周明豔韬光養晦起來了……怎麽想都覺得,嬌柔外表下,王夕月的真面目也許很是好鬥和善鬥。至少比周明豔級別更高。

再慘烈點設想,說不定她已經又被利用過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她的本意就是要幫王夕月的。

華陽才下了轎子,王夕月已經出門迎接。

她原本就生得楚楚可憐,這些日子更消瘦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只在領口裙邊和腰帶上勾繡些素青的花紋。烏壓壓的頭發挽了個單髻,綴着素白的絨花,襯上蒼白哀傷的面孔,柔弱精致得讓華陽不由就生出些自慚形穢來。

她倒是沒想到王夕月會是這般模樣。從她的角度想,王夕月跟盧德音應該沒感情深厚到這種程度。

見了面,就自然而然的問了一句,“讓暑氣侵着了?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并不是說女孩子瘦了就一定不好看,但究竟還是豐腴些的,顯白又妩媚。

王夕月笑裏一帶了些難過,一開口眼圈就發紅,“嗯,入了伏就有些厭食……阿姊許久沒來了,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這還是頭一次,華陽沒被她肉麻得起雞皮疙瘩。實在是因為她的聲音裏帶了真切哭腔。

兩個人攜手進了殿裏。

殿裏也是一色素淨的擺設,也只沒蘇秉正那裏那麽壓抑罷了。

華陽四面打量了一番,就道:“你這邊不用這麽素的。”

王夕月垂着頭,“是殿裏姑姑們改的。國喪中總要有些避諱,聊以致哀。阿姊若不喜歡,下個月再改回來。”從宮女手裏接了茶,親自奉給華陽。她大概也知道華陽跟盧德音不對付,便也不多說盧德音的事。轉而問道,“阿姊有些日子沒入宮了吧,可是家中有什麽事絆住了?”

華陽就覺得很慚愧——其實她入宮次數不少,就是忘了來看王夕月了。

“都挺好……”也不提她和王宗芝間的龃龉,“早知道你守孝守這副樣子,就該多來開解開解你。”

她一把話題拉回去,王夕月就又紅了眼圈,“也沒什麽好開解的。悼念逝者,追懷往事,總是難免傷心。何況皇後真的……待我很好。想到再也見不着她了,就……”她鼻子一酸,就說不下去。

華陽自己也不知怎麽的,一句“再也見不着了”,淚水毫無征召的就滾落下來。

其實盧德音的死,在她這裏也沒有那麽強烈的實感。但被王夕月一說,好像心口驟然被捏緊了似的。

她不喜歡跟人對面痛哭,何況是為盧德音哭。那也太虛僞了。

硬生生的把眼淚憋回去,拍了拍王夕月的肩膀,道:“你看,想開解你,反而把你弄哭了。說起來,我剛從皇上那兒來……”她待要說盧佳音的事,不知為何,竟不想背後與旁人議論她。然而已開了頭,少不得找個話題,“怎麽這幾個月宮中主事的,不是你?”

王夕月點了點頭,“本來是該周淑妃管的,但周淑妃病了。”

什麽病了,就是不想給盧德音守孝,找個借口躲清閑罷了。只是躲過了喪禮,等到她不想清閑了,蘇秉正也會讓她繼續清閑着。

“那不正該輪到你嗎。”

“論資歷該蕭昭容排在前面,且她是有子女的,處事更妥帖些。再者,入了伏,我身上也有些不好……便由蕭昭容處事。”

“她哪裏懂得妥帖?”華陽是瞧不上蕭雁娘的處事的,“明明知道皇後給三郎挑選過乳母了,卻要讓少府送新的。裏面還安插了自己的人……魑魅伎倆,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越說就越來氣,“——都是當娘的人,三個月大的孩子,她也忍心算計。”

王夕月卻沒跟着她斥責,只急忙道,“三皇子沒事吧?”

華陽掃了她一眼,笑道:“她敢。不過竟在乳母身上動手腳,必定是居心不良了。且看她怎麽辯解吧。皇上那邊是震怒了。”

“難怪前日将二皇子送去了紫蘭殿。”

她只說了這一句,就不再議論。反倒是華陽對她的心思十分好奇,“陛下寵愛三皇子,可三皇子總養在乾德殿裏,也不是一回事。遲早還得送出去養。毓秀宮有大皇子,淑妃那種心胸,顯然養不了。拾翠殿又才禁了足。紫蘭殿裏那邊……你就沒什麽想法?”

王夕月抿了抿唇,那情态似乎是有些着急的,“我是想的,可皇上未必中意我……”

華陽靜默的想了一會兒,她覺得宮裏沒有旁人比王夕月合适。細致、心軟,還沒有生養過,能全心照料三郎。又是她夫家的親戚,門第夠高,日後母以子貴,也不至于委屈了她阿弟。人品上她也比較放心。主要還是人品上放心——能替盧德音傷心,便在她面前也不曾說過盧德音的壞話,只着兩點就足見厚道了。

只是她還是對自己的眼光有些不放心。王夕月也并不是盧德音那麽坦誠簡單到令人讨厭的人。

但再想到盧佳音,還是咬了咬牙,道:“還是要自己争取。皇上只怕誰都不中意……你只小心那個姓盧的婕妤就好。”

姓盧的婕妤,王夕月一聽就知道是盧佳音。

便沒有盧佳音留宿在乾德殿的消息,她也知道這個人必定會擋她的路——姓盧,皇後親自賜名佳音。

縱然背後沒什麽含義,以皇上那種皇後擡一下腳他就能替她鋪十裏路的韌勁兒,也必定會找出些含義。

若她真去争取,只怕要起不小的波瀾。

其實王夕月也很猶豫。撫育三皇子确實有無數好處,但有一條壞處只怕免不了——日後皇上大概不會容許她生下自己的孩子。不過說到底,一者,就算不撫養三皇子,日後她也未見得能有孩子。二者,就算撫養了三皇子,皇上還年輕,而皇後已經去世。人心善變,誘惑無窮,誰知道皇上能對亡妻鐘情幾年?她也未必沒有機會。

何況撫育三皇子的好處太大了。她已将周明豔得罪得太狠,日後幾乎無和睦相處的可能。不盡快晉位為妃,日子就要難過起來。且三皇子是元後所出,稍一成長,太子位便別無旁落。到時候母以子貴,後位還不是非她莫屬?

争還是要争的。只是——

“陛下派去拾翠殿向蕭昭容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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