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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就是盧婕妤。”流雪終于打探回來,向王夕月回禀。

王夕月點了點頭——只是皇上大約已經篩選完畢,開始考察這位盧婕妤了。

10恩怨(四)

流雪回完話,卻并沒有急着走。

天氣燥熱,站在門口連風都烤人。王夕月又是個尤其多愁善感,病弱嬌貴的。讓她在熱風裏這麽吹着,只怕沒一會兒又不舒服了。就勸她道:“公主已走遠了,咱們進屋吧。”

确實已連轎子頂兒都望不見了。

王夕月丢下簾子,擡手一拂。綠竹濃蔭倒影在水晶珠子裏,噼啪亂碰。她撥弄着那些珠子,嘆了口氣,“多久沒來一次了,才坐這麽一會兒……”

流雪道:“娘娘若覺得屋裏憋悶,等一會兒日頭落下去,咱們出去走走。”

“出去了也就這幾個人。”

“那就去旁宮裏串門,找崔嫔、陰嫔她們說說話。”

王夕月想了一會兒,“……假。我去了,她們累,我也累,何苦呢。”

便進屋在窗前坐下,雙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臉想心事。

平心而論,王夕月人緣挺好。太原王家跟崔鄭都有聯姻,算起來蘇秉正殿裏有頭面的妃嫔,拐着彎都能跟她攀上親戚。崔氏、鄭氏、楊氏這些人自矜門第,不大愛結交人,平日往來都只在這麽一個小圈子裏。王夕月自然也是她們圈子裏的人。

她又生性和柔,不怎麽看中自己的出身——主要是入宮時年紀小,才13歲,又從小跟門第不高的舅氏親近,便不太明白太原王的尊貴——是以和那些出身低的美人、才人們也很合得來。

不過這些也只在她驟然得寵之前。

得寵之後,她俨然已不受世家大姓那個圈子歡迎了。崔嫔等人似乎将她看作了叛徒,仿佛保持氣節的關鍵是,就算給人當了小老婆也要當清高孤僻不受寵的小老婆才好。不受寵的小老婆才是有骨氣的高貴小老婆。得寵了也就不入流了,就非我同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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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也沒這麽清楚的說出來,大家還是和和氣氣的,不過王夕月從她們的态度裏解讀出來的就是這麽個意思。

她可沒這麽高的覺悟。她覺得受寵挺好的,你看以前她憧憬好奇的人都不知道她是誰,現在她可以和那些人排排坐吃果果了。

何況她們真以為,她不知道她們曾經并且還在費盡心思邀寵嗎?明明見了蘇秉正一個個腳步都挪不動,還端什麽架子啊。

是以漸漸就不再攙和進崔嫔她們那個圈子裏了。

至于那些出身不太好的美人才人們……并不是說她們不好,只不過她們做人未免太精明了些。

當她被周明豔欺壓整治受盡委屈,最需要盟友的時候,她們誰幫她說過一句話?明明就躲得一個比一個遠,頂多在事後偷偷表示一下同情。等她鬥得跟周明豔旗鼓相當了,才一個個跑出來裝她的故人,仿佛一直跟她并肩奮戰似的。

她倒黴的時候躲着她沒關系——畢竟人之常情,都不想惹禍上身的。但當了逃兵還想邀功,這就比較不要臉了。

是以等張才人含蓄的暗示王夕月古人有“茍富貴,勿相忘”的約定,劉美人哀怨嘆息進宮這麽多年了,竟連皇帝的臉都沒看清,杜寶林含羞帶怯道,皇上來時,能不能讓我躲在屏風後瞧一眼啊……王夕月便無辜善良的回複,“姐姐說的是陳涉……哦,是西漢薄太後啊,姐姐果然博古通今”、“怎麽就沒看清呢?姐姐不知道,皇上生得好俊俏!”“不能,會被當刺客抓起來的!”

……後來這些人就常聚堆說她的壞話。

不過,宮裏有個神佛般莊嚴端正的皇後鎮場子的好處是——一切較量都擺在明面上,敢玩陰得必死無疑。

王夕月說皇後待她好,并不是套話——那些編排她人品的話傳到了皇後耳中,皇後不但沒放任,竟還費神将造謠的源頭找出來,讓她們當面對質。

當然,當面對質也未見得就能對出真相來。畢竟有人口才好,有人口才壞,有人聲音大,有人聲音小,且一張嘴說不過三張嘴。但這畢竟是個機會。

王夕月是誰?她可是專職白蓮花,一張嘴頂別人三十張。最大的本事是說哭就哭,哭得委屈無辜,我見猶憐,并且不會流鼻涕,還能流利清晰、邏輯通順的把話說明白。哪怕她在對質裏一面倒的碾壓別人,也還能讓人覺得受委屈該保護的是她。

她輕易就将被人敗壞的名聲給洗白了。

皇後身邊甘棠姑姑教訓那些宵小的話,王夕月至今還記得,“你們以為自己編排的是她嗎?你們編排的是自己!潑到別人身上的髒東西,都在你們自個兒心裏呢。知道髒就該老老實實藏好了,還非得噴出來給人瞧!丢不丢人?女孩兒的名聲多重要,清清白白的被你們的臭嘴給污蔑,恨不恨人!”

恨人,恨死人了!王夕月在心裏拼命的點頭痛哭。

只因這一件事,皇後在王夕月心裏的形象,一直是神佛般金光閃閃的。

不過她也知道皇後不大喜歡她——她确實不是皇後會喜歡的那種人。皇後喜歡的是盧佳音那種安分守己,與人為善,寬厚朗闊的。而那恰恰是王夕月敬而遠之的,因為那些女人無形中就把她比照得很虛僞,很功利,很睚眦必報。

就好比,杜寶林看中了盧佳音的煙青玉雕管狼毫筆,開口道:“姐姐送給我吧。”盧佳音會說,“是皇後所贈,不能随意送人的。”卻還會再尋一枝竹漆管兼毫湖筆給她,道,“兼毫筆軟硬适中,妹妹用這個吧。”但杜寶林想要王夕月盛櫻桃的瑪瑙盤,開口道,“這個盤子也給我吧。”王夕月就會歡歡喜喜的捏住杜寶林脖子上的金鎖,“好漂亮的鎖,妹妹肯換我就給你。”

想占她的便宜?門兒都沒有!

經常有這樣的情形,王夕月對月傷心,感花流淚的詩情畫意着。流雪進屋來,道:“娘娘,月例發下來了。”王夕月病恹恹、懶洋洋的道,“你看着清點入庫吧——下來櫻桃了吧?你們幾個拿去分了吃。”飛花從旁委屈的插嘴,“路上遇到張才人,說娘娘不愛吃櫻桃,讨了大半去!”王夕月眉毛一豎,立刻就全副武裝的跳腳起來,“走,去會會張貴人。”

……華陽公主的預感難得準确,王夕月确實是善鬥又好鬥的。

但說她悲春傷秋其實也沒錯。她就是一面悲春傷秋,一面英勇奮戰着。她的人生很成功。因為她的英勇善戰,所以她可以充滿美感的悲春傷秋着,而不必潦倒落魄內傷抑郁。

但成功的女人,往往都不能讨女人的喜歡。所以她的好人緣也就随着她步步高升被敗壞光了。

進了屋,給王夕月端上解暑的茶湯,流雪就開始唠叨,“娘娘懷念皇後,默默的在心裏懷念便好了。讓華陽公主瞧見,難面心裏不舒服。兩位的關系,您又不是不知道。”

……華陽公主跟皇後不對付,确實是宮裏的常識了。

不過——

“也就是看着不好罷了。皇後和華陽公主畢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比起外人來,公主心裏還是向着她的。”王夕月說道,“我知道輕重。”

華陽自己跟皇後內鬥也就罷了,旁人敢有不敬,只怕她第一個就看不過。就好比孩子,自己欺負慣了的人,一旦被旁人欺負上就忍不住跳出去維護——華陽公主是那種能說出“這世上只有我能欺負她”這種話的人。

若皇後還活着,她心裏有意氣。陪着她說說皇後的壞話,也許能讨她喜歡。但皇後已經死了,她心裏能記着的就只剩她的好了。

所以沒必要在華陽面前掩藏自己的難過。

只不過她難過,也并不是全因為懷念皇後。

就好比百姓都渴望有一個清廉愛民的父母官,後宮艱難謀生的女人們,其實也渴望有一個盧德音這樣的皇後。

有她鎮着,宮中也有争鬥,但不會太慘烈。沒有人敢用陰毒的招數,甚至于沒有人敢私刑責打宮女撒氣。頂多變着花樣讨好下皇帝,偷偷吹些枕邊兒風——但因為皇帝對後宮不冷不熱、按部就班的,所以就連圍繞着皇帝的争奪,也激烈不起來。

大家基本上都在和和美美的過日子,熬資歷。

——因為皇後在,所以周明豔不敢無所不用其極的對付她。她也不用費盡心思的自保和進取。

但皇後已經死了,宮中只怕就要腥風血雨起來。以後手上還想這麽幹淨,只怕就難了。

流雪還在唠叨,“您是說,公主跟皇後關系其實很好?”

“我可沒這麽說。”關系能好了,那才有鬼。

“您把我弄糊塗了……”

王夕月拿書敲了敲她的額頭,“這點事兒,糊塗就糊塗着吧。估計阿姊她自己都想不明白。”

“我是覺得,公主跟皇後的關系是真壞——”流雪說着就四下裏瞧了瞧,湊到王夕月耳邊道,“我也只聽了個風,外面在傳……說驸馬爺當年想娶的不是公主,是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對皇上不冷不熱,也是因為……”

王夕月一愣,将書壓在她唇上,面色嚴厲道,“從哪裏傳出來的?”

——這流言太狠毒,一旦傳到蘇秉正的耳中,只怕就要雷霆震怒。皇後已經去世,但她還留下了兒子。而華陽的驸馬王宗芝,可是太原王家日後的宗主,也是王夕月的娘家靠山。

只一句話,就同時命中了三皇子和她。

偏偏這流言并非無源之水——當年祖上去晉國公府上相看時,她已七歲,她記得這件事。

王宗芝當年相中的,确實是寄居在晉國公府的盧家女公子,盧德音。

11恩怨(五)

“去拾翠殿時聽兩個灑掃宮女在議論……也就說了這麽兩句,便叫清人姑姑給喝止了。再遠是從哪裏傳出來的,婢子便不知道了。”流雪自然明白王夕月在氣惱什麽,“都是十好幾年前的事了吧,若不是當年極親近的故人,大概也不知道……”

王夕月早在心裏排查起來——王宗芝當年雖相中了盧德音,親事卻遲遲沒有提出來。

這當中自然也有緣故,一者因盧家只存一女,已是名存實亡,以太原王的家勢,只怕不願意給宗子娶這麽個媳婦兒。二者也是因為盧德音自己,她似乎明白自己的身價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因此從一開始就不怎麽考慮王宗芝。

沒提親,自然知道的人就少。除了當年晉國公府上的舊人,就只有王家自己人了。

不過……人也未必是因為知道才說的。甚至這件事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他們都未必在意——說不定人就只是想害你,根本沒考慮這件事有過沒過,是真是假。

意識到這一點,王夕月就松懈下來了。

有句話說的好——不怕人散布你的謠言,就怕人散布你的真相。

王夕月就是在謠言的風口浪尖上過活的,只要把這件事當作謠言,她就有豐富的處置經驗——就跟甘棠姑姑說的似的,那些造謠說你是□□的人,她們自個兒才是□□,表面不是心裏也是!難道你還真想跟人證明你不是□□?哈哈哈你別天真了!誰管你是不是□□啊,傳謠言的人只是想看□□罷了!所以你真正該做的是證明那個污蔑陷害你的人才是真婊_子。這才能皆大歡喜。

“真是人心險惡。”擅長處置歸擅長處置,該惡心的還是會惡心,“人都已經去世了,還要編排這麽惡毒的話。”

流雪本來是有些信的。聽王夕月這麽說,才回味過來,“是謠言?”

“當然是謠言。”王夕月說謊從來都是面不改色的,已經安穩的坐回去翻書裏,“不用去理會——旁人殿裏我不管,你幫我看着,景明宮誰敢胡說你就撕了她的嘴。”

“嗯!”流雪利索的就應下了,然而還是克制不住好奇,又湊過去,“娘娘就只跟婢子說說,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什麽怎麽回事?”王夕月皺了眉頭,麻利的就把自己家給摘清了,“有個姑娘從小養在太太膝下,這位太太有個親兒子,後來娶了這個姑娘。你覺得是怎麽回事啊?”

“童……童養媳?”流雪不太确定的推導出結論。

“掌嘴!”

流雪趕緊閉上嘴——敢說皇後是童養媳,實在太大逆不道了!

不過她還是覺得自己真相了——這麽一真相就知道流言有多不靠譜了。誰家會把給自己兒子相中的姑娘,拿去讓別人相媳婦啊!

流雪八卦之心得到滿足,只覺得通體舒暢。

王夕月眼睛落在書上,心思卻飄忽不定。一時又想到了華陽公主的話,“你就只需小心那個姓盧的婕妤。”

她拿書本撐着下巴,很久之後,終于對流雪勾了勾手指,“去安排一下……”

宮女們說,蕭昭容正在更衣,請盧婕妤稍候。

只是她這更衣更得未免久了些。

屋裏沒有用冰,白光透窗而入,暖風一陣接着一陣。已是過度燥熱的天氣,屋裏卻還熏着香。盧佳音只站了一會兒,便覺得衣內有汗水順着皮膚滑落。身上大片布料都被溻透了。同行宮人已不由自主拿袖子扇風。

她的記憶中,這位蕭昭容是最挑剔嬌慣不過的。

這需怪不得她,畢竟這位蕭昭容是貨真價實的出身顯貴——祖上乃是南朝天子,曾有女兒為前朝皇後,也有人娶了前朝公主,生下女兒來嫁往晉國公府,便是當今天子蘇秉正的親祖母。可說集三代皇室之尊。且蕭雁娘的祖父為開國功臣,生前曾兩度拜相。他們家生下的女兒,縱然比不上一朝公主,卻也相去不遠。自然要嬌生慣養。

既是功臣之後,又來自開國元後的娘家,盧德音對她便也格外優待些。

旁的不說,夏天的冰,冬天的炭,缺了自己的也不會短了她的供應。分例加上私下的補貼,只怕比周淑妃的毓秀宮還要富裕些。

她又是極嬌慣的,會讓屋裏熱成這樣,真是令人起疑。

盧佳音擡手拭了拭汗水,問道:“昭容還沒換好衣服嗎?”

“奴婢進去催催……”傳話的宮人也熱得不行,聽盧佳音問,忙就要借口進屋。

盧佳音只淡淡道:“不必,我親自進去催!”

她是有些惱的——這種天氣,點着香讓她在外面等。

擡步便往內室去,拾翠殿的宮人待要阻攔,随盧佳音一道來的侍從們早流水般起步,被熱氣吹得煩躁的女人們氣勢洶洶,擡手就将她們推往一邊了。

盧佳音去得快,幾步上前,一伸手已經将內室的門推開。瑞開門便有一股清涼水汽,帶着些鮮果芳香撲面而來。

屋裏人顯然也有應對,卻沒來得及。正與盧佳音打了個照面。盧佳音見是殿裏女官清人,便越過她去找蕭雁娘。

遠遠的就看見美人榻上有人半坐起身,惱怒含淚的望着她——蕭雁娘生了一雙細長的鳳眼,便惱怒着看人,也別有一種妩媚的風情。江南女子皮膚白細,夏日明光裏瞧,竟微微有些透明。

若論姿色,就連王夕月也是比不上她的。

可若論脾氣,十個她也不及一個王夕月懂事。

盧佳音奉蘇秉正的令來問話,在外面等得汗濕衣襟,她在屋裏化着冰,歪在美人榻上,榻前還擺着冰好的果子酒。不是故意找麻煩是什麽?

然而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盧佳音這輩子是不想再管她了。

她才要開口問話,蕭雁娘已搶先道:“不是讓你在外面等嗎?這麽一刻都等不得?”她懶懶散散的起身——世家女子談吐不論,舉止卻都是好的。這儀态款款,着實看着高貴優雅,賞心悅目,“我若沒記錯,在盧婕妤面前,我這個昭容還受得起你一拜吧。”

平日裏見了也不過是平輩間互相行禮,都是應酬禮節罷了。今日她卻非要讓盧佳音拜她一拜……

也就是盧佳音懶得跟她計較罷了。

“受得起。”盧佳音道,“只是今日我奉皇命前來向昭容問話,昭容當真想受我一拜?”

她目光淡漠的望着蕭雁娘。蕭雁娘自恃顯貴,在蘇秉正面前也是敢撒嬌耍賴的,可對上盧佳音的目光,氣勢竟一寸寸的短下去——那感覺也并不是威壓,而是一種無懈可擊的尊貴……她一輩子只在兩個人身上覺察過,前朝公主她的太祖母和本朝皇後盧德音。

反倒是盧佳音話中意味,她過了片刻才體會到——盧佳音代天子問話,不反過來要她跪,已經是照顧她的臉面了。

她已經足夠委屈了。想明白這點,眼淚啪嗒啪嗒就落下來。

“我知道你是奉皇上的命令來的——可還有什麽好問的?”蕭雁娘哭得梨花帶雨,“無緣無故的就關我禁閉,不許顯兒跟我見面……卻連面陳的機會都不給我!難道不是有人在陛下面前中傷我?陛下該問她啊,問我做什麽。”

這般撒嬌蠻纏的功夫,該用在蘇秉正身上。對着她使,她就會心軟嗎?

好吧——蕭昭容是那種典型的美人,櫻桃小口,泫然黑眸,雪膚細膩,身材豐腴,臉上永遠帶一點柔軟好捏的嬰兒肥,連聲音也是嬌嬌軟軟的。說話的時候,櫻唇一撅,淚眼一垂,任是誰火氣都會消下去——縱然不會心軟,也會覺得十分無力。

“有什麽委屈,昭容只管告訴我,我會原原本本的替你禀明。”

“我敢有什麽委屈?我至今連陛下為什麽惱怒,都不知道。”

……确實是她一貫的水準。都不讓她跟兒子見面了,也還只知道委屈。

可她真就笨到被嚴厲責罰過了,還不明原委嗎?

“昭容當真不知道?”

“要我說幾遍啊……”

盧佳音就嘆了口氣——蕭雁娘還是覺得自己有恃無恐,才會這麽跟她說。

“昭容不想說那就算了——反正少府那邊已經有了說法,乳母們也已經審問過了。昭容既然沒什麽好辯解的了,我便就此結案,将所知道的呈報給陛下了。”

“——他們怎麽說的?”蕭雁娘總算還沒笨到頭,見盧佳音真要走了,終于知道着急,忙不疊的上前攔她,“是不是又污蔑我了?”

非要等這個時候,才明白自己的立場。

“是不是污蔑呢……”盧佳音垂了眼睛,不急不緩的望着她。

蕭雁娘眼睛裏又浮上水汽來——不過這一回盧佳音倒不覺得冤枉,她就是想欺負她。誰讓她敬酒不吃吃罰酒?

“妹妹告訴我吧……”蕭雁娘一手拽着盧佳音的衣袖,一手擦眼淚,“我都被關了兩天了——不聽我一句辯解,先把我罰了一通。竟連顯兒也不許我見——妹妹也是個當娘的,該明白我的感受……”

盧佳音道:“阿拙已經沒了。”

蕭雁娘的話噎在了喉嚨裏,“怎,怎麽就……”

“一個月了。”盧佳音道,“就在昭容主事的這幾個月裏沒的。昭容不知道?”

“也……也不是一點兒都不知道……”

“就是沒放在心上罷了,對嗎?”盧佳音輕輕的道,她不是來跟蕭雁娘算賬的,很快便又把話拉回去,“小皇子這件事上,昭容有什麽要解釋的,就全告訴我吧——一點兒也別藏着掖着,最好不要比少府和乳母們說得少,不然等吃了虧,可就不好了。”

她平淡的望着蕭雁娘,蕭雁娘眼裏的水汽早散去了。人在真正驚慌委屈的時候,是沒餘地哭得那麽好看的。

12立足(一)

有了這只言片語的震懾,後半段問話裏,蕭雁娘就沒敢再耍什麽脾氣。

“本來不該我管事的,”她是這麽辯解的,“前頭還有周淑妃和王昭儀呢。我就是太天真了,人家讓我管,我就管了呗——妹妹知道的,那個時候亂,正在忙皇後的喪禮。皇子的乳母都是有定例的,宮裏有人懷孕時,便着手準備,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三皇子還等着哺乳,我自然不敢拖延,那邊送來這邊我立刻就送過去了。哪裏知道皇後已經挑好了?又怎麽可能想得到,皇後都挑好了,少府還要再讓我挑?”

“不知送了幾個人來?”

“送了十五個,我又不知道哪樣的合适,就讓尚宮局的姑姑們看着選了四個送去。”

“按說,”盧佳音也不動聲色,“只要挑選的時候,叫皇後宮裏随便哪個姑姑來把下關,就不會出這種纰漏的。”

蕭雁娘做事确實沒有章法,散漫随心。但要說她連這麽點避諱都不懂,那也不可能——你看她就知道叫尚宮局的姑姑挑,而不是親自挑。就不能多走一步,向皇後宮裏的姑姑們問一問嗎?

可見還是存了私心的。

彼時由她主事,只要稍加暗示或者買通,尚宮局會不給她面子?自然能選出她想要的結果。她也未必有什麽非分之想——那些入選的乳母們從她手裏經過一遭,承她一份情,日後大約不會叫她在小皇子跟前難做。這就是個大便宜。

可若叫來皇後宮裏的姑姑們,這份便宜就落不到她頭上了。

這都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聰明,也恰恰是蕭雁娘常用的小心計。她栽在這上頭,真不冤枉。

蕭雁娘垂頭又要哭,然而大概知道她的眼淚确實打動不了盧佳音,倒也沒做出太凄楚的姿态,“我就是一時沒想到……盧婕妤就能事實周全嗎?”雖反诘了一句,到底還是沒真敢反客為主——畢竟眼下盧佳音是能直接面聖的,“要說我往三皇子乳母裏安插人,我是不敢的……我知道,挑出的奶媽裏有人是我阿奢1的親戚,讓陛下懷疑了我的居心——可少府挑選奶媽,必然沿襲了些前朝的規制。我祖上與天家淵源深,這上面的規矩大概也近似。偶爾挑出些有親戚的人有什麽辦法?難道就一定是我心存不軌?”

到此刻她才言辭懇切起來,“并不是我狡辯,二皇子我還顧不過來呢。且日後宮裏主事的,擺明了是周淑妃。我就是臨時替人代勞罷了——若不是皇後的喪禮,我也不會接手,宮裏再亂又能礙着我的事了?王昭儀都推卸不及,我沒她一半會來事,何苦自擔其勞!”到底還是又哭起來,“我就是格外倒黴。怕什麽來什麽,就知道這一段不會讓我平平順順的過,結果就真出事了!”

她一哭,又讓盧佳音有些哭笑不得。這人回回都栽在令她沾沾自喜的事上,卻不長心眼。

好歹也是三朝國戚出身,堂堂國公府的嫡女。就不能稍微有些格局?

“也未必就出什麽事。”盧佳音道——蘇秉正讓她來問話,其實就是讓她來打壓打壓蕭雁娘。但弄得跟審問似的也不美。畢竟是二皇子的生母,盧佳音也不想把她逼迫得狼狽,“陛下只是讓我來問問話,并沒有旁的意味。”

她語氣已不自覺的柔軟了些

蕭雁娘又哭了一陣子,才平複下氣息,“前日陛下說要追封小公主,緊跟着我就被禁足了……倒不知道後續怎麽樣了?”

“追封為長樂公主,袝葬在皇後東陵。命翰林院撰寫了祭文。”

蕭雁娘偷偷的望了望盧佳音的臉色,“陛下記着小公主,妹妹……也節哀順變吧。”

盧佳音對上她濕漉漉的目光,微微覺得有些心煩——她一直明白的,自己的難過,不要以為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可蕭雁娘這麽無動于衷,也還是令她心寒。

“我記下了。”她只這麽回答,“昭容若沒旁的話帶給陛下了,我就回去複命了。”

蕭雁娘又低頭啜泣,半晌,才對盧佳音道:“妹妹能不能幫我跟陛下說,讓顯兒回來?他擇床,又比別人體弱,我怕他在楊嫔那裏住不慣……”

這件事,盧佳音是不敢給她打包票,便只說,“方便的時候,會向陛下提一提。只是這件事,我也說不上什麽話的。”

蕭雁娘卻露出了貨真價實的笑容,“我懂我懂,妹妹到時候肯幫我說句好話就行了……”

從拾翠殿出來,盧佳音并沒有急着回乾德殿複命。只讓随她出來的宮女侍從們先去,自己則回殿裏洗了個澡。

這幾天一直悶在蘇秉正那裏,衣服可以令人回去取,澡卻不能自己回去洗。只好跟宮女們一道。

她又不慣在人前坦露,只能挑夜半無人的時候,獨自去耳房裏用冷水擦一擦。幸而這些天蘇秉正和小皇子睡得都沉,沒有吵醒了他們。

回到瑤光殿裏,盧佳音飛快的洗了次盆浴,再用清水從頭沖了一遍。夏日天熱,省了燒水的時間。芣苡才給她收拾好換洗的衣服,她便濕漉漉的從浴室裏出來了。

葛覃上前給她梳頭的時候,盧佳音就問了問殿裏的狀況。

除她之外,瑤光殿裏還住着幾個位階低的妃嫔,都是跟盧佳音同年選進宮來的。

她們這一批宮妃運氣是頂差勁的,也只出了盧佳音一個叫得上名號的——實在是她們入宮時,周淑妃、蕭昭容、王夕月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經形成,中層崔、陰、楊、鄭四嫔也站穩了腳跟,都不想與人分羹,也都有餘裕來打壓她們。在宮裏掙紮了半年,總算上上下下都打點安頓妥當,有些争寵的資本了。結果就趕上皇帝和皇後看對了眼,如膠似漆起來。足足小一年時間,皇帝沒有臨幸過旁人。

眼下皇後去世了,她們入宮也有一年半。旋即又是八月,每年花鳥使采選的時候,她們就這麽熬成了舊人。

但想來今年皇帝也沒心思冊封新人,這已經是她們最後的機會。難免要有些焦躁。

“李寶林來問過消息,柳才人遣葛生來打探過。”葛覃跟她說着,“奴婢只說不清楚。再有,适才王昭儀殿裏時雨姑姑送了盤梨子來,只說殿裏新結的果子,請您嘗嘗”

這就相當于無事了。盧佳音也只點了點頭,“你去采一盤芙蓉花還禮。”

葛覃有些猶豫,“我們殿裏與王昭儀,素來都沒什麽來往……”

“這不就有來往了嗎?”盧佳音摸了摸發髻,“簪一朵絨花就好。”

小皇子愛亂摸東西,可別紮着他了。

盧佳音從瑤光殿裏出來。

盛夏将過,草木繁蕪,院子裏只剩芙蓉花開得錦簇。有兩個小宮女正托着盤子站在樹下說話。盤子裏已盛了滿滿的芙蓉花,高的那個正将最後一枝放到盤子裏。

殿裏的人她還認不全,雖覺得兩個人面生,卻沒放在心上。

将走出院門的時候,從嘈雜的蟬鳴裏,忽然有一句低語清晰的穿了過來。

“大好幾歲呢,先前必然相看過人吧。

“可我聽說,皇後十五歲就……”

盧佳音迅速回過頭去,兩個宮女正往李寶林的住處去,她待要開口喝住,殿裏已經有姑姑走出來,“送進卧室裏去吧……”

她抿了抿嘴唇,終于沒有再做追究。

也沒什麽可追究的。

十四歲開始,她确實相看過不少人。事實上連最後想嫁的人都已經選好了,他家中長輩也已經點頭,只等三媒六聘。

這件事不曾隐瞞過誰,她問心無愧。

只是時隔這麽多年,都已經再世為人了,忽然聽人提起,心中難免悵惘。

但也還是那句話——她不曾後悔。若再回到當年,她也還是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那是她的命。

盧佳音逗弄着小皇子,輕輕撫摸他的額頭。這孩子生得跟蘇秉正小時候一模一樣,簡直都找不出跟她像的地方。非要說也許就是頭發——他連胎發都黑漆漆的,摸着卻很柔軟。

此刻他終于熟睡了。

盧佳音把孩子交給心來的乳母,去外間向蘇秉正禀事。

天子畢竟還年輕,不過将養了三五天,身上病容便已經褪去。端正的坐在書案旁的姿态,隐約顯出以往的精明和威嚴來。

如今他已經重新開始聽政。當時在病中,朝中大事也并沒有耽誤了。如今認真起來,積攢了三個月的政務,一上午也就清理完畢了。上午擡過來的時候,奏折還堆積得跟小山似的,如今他書案上則只剩寥寥幾份。

他正翻看其中一份,提筆書寫的模樣,還跟當年跟她學字時一樣專注。

但也只是看着專注罷了——他一心幾用的功夫,她早見識過。

“你怎麽看?”聽盧佳音回禀完,頭也不曾擡起,便說。

“蕭昭容也許有些僥幸心理,動機卻未必是要對小殿下不利。還是因少府而起——然而少府也未必不是無心之過。”

“照你說,他們都是無心之過?”

盧佳音避而不答,“陛下寵愛小殿下,是人之常情。小殿下身體康健,長樂長安,并無什麽不妥。蕭昭容是二皇子的生母,少府監也是忠懇老臣……似乎不必過度追責。”

就算要追責,也不該先弄出先這麽大的動靜來——少府那邊自有一套明細,誰犯錯誰承擔責任乃至受多重的處罰都有法可依。可蕭雁娘這邊卻不一樣。誅心之罪,一切全憑蘇秉正的喜惡。而蘇秉正小題大做,也就是在告訴衆人,他厭惡蕭雁娘了。

他子嗣不多,卻先拿二皇子的生母動刀。這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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