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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子甚至未滿百日,蘇秉正眼裏已滿世界都是他的敵人……這并不是件尋常事。

盧佳音心裏總覺得不安。

蘇秉正終于放下了筆。

“你很懂事。”無憑無據的一句話。聽着像誇耀,盧佳音卻感覺到到他身上驟然淩厲起來的氣勢,簡直刮得她骨頭疼,“若叫皇後來處置,大約也和你一般說法吧。”

盧佳音垂下頭去,屏息不語——她需得時刻記得,她已不是盧德音。而蘇秉正還是那個生殺予奪的天子。

13立足(二)

殿內空氣凝滞。

蘇秉正望着她,那麽好看的眼睛裏透出的卻是那麽冷到骨頭裏的目光,仿佛要将人刺穿剖開,血淋淋的觀賞。

盧佳音很少面對這樣的蘇秉正——甚至不能用少來形容,她一輩子其實也只遇到過一回。那一回她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以至于每每夜半驚魂,記起的也都是那個時候的情景。

那個時候他把帶血的長刀刺進她身後的床板,剛剛從體內流出來的血,還帶着新鮮的腥氣,就那麽順着長刀滾落下來。血的溫度在空氣中飛快的流逝,擦過她腮邊的時候已經冷透。

那個時候她以為他會殺了她,可是他沒有。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她知道他對她懷抱的是什麽樣的感情,知道就算他将刀口指向她,也永遠不能真正砍下來。

她可以有恃無恐的盡情報複他,只要她能狠得下心。

但是想也知道狠不下心啊。他在襁褓中拉着她的手指咿呀叫“姊姊”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他是第一位的。除非她死了,除非她不是盧德音了,或者他不是蘇秉正了,他們之間才會有旁的可能,旁的愛恨情仇。

盧佳音在蘇秉正面前跪了下來,雙手扶住膝蓋,低低的垂着頭。

她真心不知道該怎麽表演得讓他喜歡——在他面前她從來都沒演過,也不曾研究過他究竟喜歡怎樣的性情和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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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她還是能感覺得到,他的陰晴不定源自她與盧德音之間過多的巧合和相似。

而盧德音在他面前可以是任何模樣的,但确實不曾卑微過。

“你覺得,自己能成為另一個文嘉皇後?”蘇秉正終于開口了。

“不敢。”盧佳音回答——盧德音之所以能成為盧德音,只是因為蘇秉正愛她。這份愛是不可複制的。因為她既是蘇秉正的阿姊也是蘇秉正的初戀,在她的面前蘇秉正只是個會尿床會哭會流鼻涕會因為牽到她的手緊張得出汗的小屁孩。哪管他手握天下,他們之間也是他渴求她而非相反。

但只一句“不敢”,對盧佳音來說是不夠的。

否則蘇秉正也不必特地提拔她的兄長襲爵成國公了。

“只是私心仰慕,”盧佳音說道,“為人處事時,不自覺便會思量,阿姊……皇後會怎麽做。”

若蘇秉正連這點都不能容忍,日後她的日子就真的艱難兇險了。

蘇秉正靜默了很長時間。

他身上那股遮掩不住的憎惡一點點收斂起來。

他原本也并不是那麽喜怒無常的人,只是華陽公主的話令他忍不住對盧佳音心有意氣——盧佳音故意模仿盧德音來取悅他。他厭惡那些自以為看穿了他弱點的人,尤其厭惡他們玩弄這種伎倆來愚弄他。

但其實盧佳音模仿盧德音有什麽不好?

毋寧說,他眼下想要的,其實就是一個盧德音那般做派的人——古井無波,無所欲求,有足夠的手腕鎮住後院。全心全意的照顧着小皇子,聊無波瀾的度過餘生。

“你下去吧。”蘇秉正揮了揮手。

盧佳音躬身行禮,退回到碧紗廚裏。

蘇秉正沒有表态。

相關涉事人都質詢過,事情也調查清楚了,他便随手擱置一旁。沒追責,卻也沒說要放過。

這在蘇秉正那裏其實都算不上事——年初平了高昌,四月裏才設立西州都護府,第一任刺史兼都護的人選正在商榷。只是因為盧德音驟然去世,蘇秉正無心理政,才命涼州都督暫且代理。類似級別的亟待解決的政務還有很多。

蘇秉正擱置乃至臨時忘了皇子乳母這種小事,根本不算什麽。

然而這對少府官吏和蕭雁娘來說,這種關乎生計前途的大事當然是越快越平緩的解決了越好。

他們摸不透蘇秉正的想法,日子十分不好過。

恰在這個時候,盧佳音的兄長盧毅終于抵京了。

他是來繼承成國公的家産和爵位的,這個爆點太大了,人的眼神都盯在這上面了,全京城上下議論的都是這件事背後的含義。

但對少府的官吏們而言,盧毅其實有個更重要的身份——他是新上任的少府少監。

新任少府少監盧毅剛入京,新房子還沒看一眼呢,就被頂頭上司恭恭敬敬的請到府衙。

盧毅沒當過官。也不能說完全沒當過,因為他是去歲春闱的進士,理論上是官身。

如今京中風向都說,只這一點就能明證他不是範陽盧家的脈系——世家傳承詩書經典,大都是明經科出身,只有沒什麽根基的寒門士子才擠破頭去考進士科。明經科也确實是捷徑——有道是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明經科往往十取一二,進士卻是百取一二。有資格考明經的誰去考進士啊。

但盧毅也不是沒有他自己的想法——先帝将品論取士改為科舉取士,已從根本上動搖了世家的富貴傳承。下狠手打壓門閥,已經是可以預見的事。且本朝天子雖年輕,卻是強腕人物,而世家在文令公國史案受的打壓,改朝換代兩回了還沒緩過來。這種局面下,世家壟斷的明經科遲早成為冷宮。他又不是考不上進士,幹嘛還要去考明經?

但如果事事都能按着你的設想發展,那就不是人生了。他确實中進士了。但進士考試之後,還有吏部選官考試。

盧毅沒通過吏部考試。

當然,資格是永久的。他也可以在京城游蕩一年,明年再考。但他窮啊。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只能收拾收拾行禮另謀他就——那個時候他的心情很慘淡。

因為他進京考試的盤纏,其實是妹妹的賣身錢——采選得中有五十兩銀錢的補貼,盧佳音全給了她。其實那年她已經十八歲,曾避開四次采選,沒道理這一回會避不開。

但沒有峰回路轉的,那也不是人生——盧毅艱難的在節度使幕府謀官的時候,一紙诏令從京城傳來……他忽然就一步登天了。

少府少監并不是什麽大官,但對盧毅來說,這是他官生的起_點。成國公之爵反而并沒怎麽令他歡喜。

被少府監拉進官衙時,盧毅以為有天大的難題等着他這位躊躇滿志始遇伯樂的新進士。

結果新官上任,他接到的第一份任務是——寫檢讨,不對,是請罪折子。

盧毅:……

蘇秉正第二天就收到了少府呈上來的請罪折子——這已經是第三道了。

好歹是一朝進士出身,盧毅的文辭着實絢爛華麗。然而請罪的折子,說到底也不過就是那一套。

蘇秉正随手翻了翻,就放在了一邊。

當天過了晌午,乾德殿就有蘇秉正的口谕傳回少府:請罪表他收下了。既然已誠心悔過,想必也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這一次且這麽揭過。日後敢再怠慢愚弄,就別怪他暴虐無情了。

随即,少府一系列人事變動、責任追罰也終于确定下來。該罷官的罷官,該貶谪的貶谪,該罰俸的罰俸。倒也不算太大的動作,相比于當日蘇秉正的怒火,這結局還是讓少府監長松一口氣的。

盧毅覺得很懵懂——他寫完了請罪折子就回家睡覺了,留一群各懷心事的人惴惴不安的等待轉機。自然也就不明白他下午去官衙問報道流程時,迎接他的一張張友好的臉所謂何來。還在想這也太熱情了吧……跟他想象中的官場截然不同,真有些無所适從啊。

“盧大人高才……”“一本就結案了……”“多虧了盧大人啊……”

盧毅:“哪裏哪裏……”

心道:他們在說什麽啊……難道是昨天熬夜寫的請罪表?少府幹的都是什麽事,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啊?難道每天的正事就是因為沒該皇子選對奶媽請罪?不是掌管山海地澤稅負、禦用百物百工兼錢幣鼓鑄事物的嗎?難道不是很龐大、重要、嚴謹的機構嗎?怎麽看着這麽像祿蠹米蟲啊!

不過他的清閑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

皇帝的态度擺得這麽鮮明了,少府監又不是真的昏聩老邁,怎麽可能看不出來?自然要迎合上意,栽培盧毅。

——确實如盧毅所想的,少府不是什麽清閑的機構。

盧毅入京一事,盧佳音是從采白口中聽到的。

“還沒上任呢,就先寫了道請罪折子。”采白說着,臉上就浮現出笑意來。對這位範陽盧氏未來的宗主,采白也是天生就存了一份好奇和好感。她比盧德音年長許多,自小在盧家長大,受夫人所托照料盧德音。随盧德音入晉國公府事已十六歲。對範陽盧氏的感情只怕比盧德音還深些,“聽陛下的意思,寫得很好。不愧是進士出身。”

盧佳音反倒沒有太深的感觸——畢竟她甚至沒有見過盧毅,對其人其事也知之甚少。

當年她也曾打聽過盧佳音一家——範陽盧氏幸存的支脈并不多,且大都遠在江南遼東,回遷的很少。世人又多有冒充,她失望得多了。難得遇到一系存了家譜的,看着有望,她調查得便也格外用心。只是并沒有專門針對盧毅。只知道他是盧佳音的長兄,在鄉間頗有些才名,尚未娶親。

“文章事,也确實難不到阿兄。”盧佳音笑答道。

“文章便是大事!”采白說道,“能得陛下賞識,可見是極好的。陛下是有見識的。”

盧佳音只笑着,她沒享受過有兄長的人生,還真不知道這個時候該怎麽表現得與有榮焉,“說起來也有兩年多沒見阿兄了,也不知他現在是什麽模樣。”

采白含笑望着她,“說不定很快就能見到了……”又道,“不知娶得是哪家的閨秀?”

“兩年前,是沒有娶親的,如今就不知道了。”

宮裏消息閉塞,确實送不進來。

采白存了心事。

蘇秉正處置完一天政務,宅在殿裏逗弄孩子,聽着采白和盧佳音的閑聊。感到十分松懈。但顯然沒有為她們解疑答惑的善心。

——讀書人年二十三四尚未娶親的,雖然不多,卻也不罕見。

尤其盧佳音家中雖號稱是範陽盧氏的旁支,家底卻并不豐厚。要娶得稱心,就更不容易。往往便要走這麽一條路——一門心思讀書,且等到一舉高中那天。春風得意身價倍增時,自然有京中權貴們看中新進士的前途,備好豐厚嫁妝将掌上明珠下嫁。

說是下嫁,其實也是一種投資。如果不被看好,這條路也是走不通的。

……是以當初盧德音打聽時,盧毅沒娶親。如今中進士都一年半了,也還沒娶親。

但他這次入京,只怕想不成親也難了。

蘇秉正也很想看看,盧毅會結一門什麽樣的親。

14立足(三)

盧毅完全沒打算成親。

也不是不想,而是怎麽想都着急不來——如今還在國喪中,民間三個月不許嫁娶,當官則一年不許嫁娶宴樂。且他承襲的是成國公的爵位,譜牒上論皇後是他的阿姊,實際上是盧家的守竈女,他合該為她守期年之孝。若臉皮厚點也許就得守三年了。怎麽算,一年之內他都娶不着老婆。

但旁人可不是這麽看他的。

且不論他是盧家的宗主,三皇子——也是嫡長皇子的便宜舅舅,好歹他身上還帶着國公的爵位呢。且他資歷淺,是驟然富貴,想必娶親的門檻也不會太高……是以如今京中攀不上真正的名門世家的二流門第,都在打他的主意。

但要說他真就在京城立穩了腳跟,也沒這麽容易。

少府因為盧毅而躲過一劫,蕭雁娘卻沒有這麽好運氣。

禁足令雖解除了,蘇秉正卻遲遲沒有發話讓二皇子回拾翠殿。

蕭雁娘也曾想去乾德殿哭求,但她在殿外從日出等到日後,蘇秉正也沒有說要見她。

讓蕭雁娘哀切的長跪不起,她是吃不了這份苦的。不過嬌慣的閨秀也嬌慣的做法——她托人往家裏捎了封信。

蕭雁娘心機不深手段也不足用,當初送她入宮時,蕭家對此就有所顧慮。但要說她真的不可調_教,那也不至于——至少她還是知道輕重厲害的,又不愛生事,自保還是沒問題。

且她生得美,又是國公府嫡女。有蕭家保駕護航,只要能生下兒子來,日後富貴少不了。

因此太子宮中采選時,蕭家還是将她送到了蘇秉正身邊。

為這個決定,蕭家已經後悔了五六年。

——彼時他們并未料到,盧德音無寵無子,說是元配,其實就是個管家婆。而蕭雁娘一舉得男,生下皇次子來,在宮中唯一的對手就是周明豔。但周明豔算什麽對手?二流門第出身,父兄皆是武将。不過仗着生下皇長子來——但一樣是庶子,長子跟次子有區別嗎?

那個時候,蕭家不是不觊觎皇後位……實在是蕭雁娘當寵妃夠料,奪皇後位就差遠了。

不當皇後也行啊,趕緊和皇後結成同盟,共同對付周明豔去。只要能把皇次子扶持為太子,也就是實際上的皇後了。

但蕭雁娘竟連這都操作不好,她把皇宮住成了自己家,以為人人都把她當嬌娘子。皇後那麽透徹的人瞎了才會選她當隊友。

還好,皇後運氣不佳。居然生下兒子難産死了。

這個時候蕭雁娘簡直有如天助,她甚至什麽都不用做——就只要不犯錯誤安安穩穩等二皇子長大成人,蘇秉正對盧德音的感情也淡下去。自然有她的父兄黨朋在合适的時機,将她推上後位。

結果她竟因莫名其妙一點小事在這麽敏感的時候,被蘇秉正厭棄了!連二皇子都不許她養了!

連蕭雁娘的親爹都有一邊踢她一邊罵“孺子不可教也”的沖動了。

但已經将這個女兒送進宮了,難不成還真看着她自生自滅?

梁國公蕭镝百般無奈,只能令夫人進宮去教導女兒。

這個女兒,你跟她彎彎道道的說話,她是聽不懂的。梁國夫人便直接說:“娘娘在宮裏,需得認清局面。”女兒這種資質,暫且是不能指望她去奪嫡了,只能指點她如何保身,“毓秀宮周淑妃,無論何時都不會是娘娘的盟友。因此她說什麽您都不要聽、不要信,只管離她遠遠的。”

蕭雁娘不介意聽她阿娘條分縷析,但她覺得她阿娘沒把握到重點,“阿娘,顯兒還在楊嫔那裏。”

“一天兩天的,不打緊。”梁國夫人利落的就打斷了她,“該惶恐不安的是楊嫔,您着什麽急?”

“可萬一皇上不讓顯兒回來了……”

“我不是就在教娘娘怎麽辦嗎?”梁國夫人在心裏嘆了口氣,但閨女還是自己的親,“看樣子,皇上是想讓盧婕妤來撫養三皇子的,大約不會在這個時候駁斥盧婕妤的臉面,娘娘只需說動盧婕妤求情……”

蕭雁娘都快要哭出來了,“阿娘,您不了解皇上。他不會讓我有機會找盧婕妤求情的。您就幫幫我,顯兒可是您和父親的親外孫。您就叫父親在外頭使使勁兒吧。他說話,比我說管用!”

梁國夫人愣了一下,“你阿爹自然也會在外面用勁……”

蕭雁娘不提醒,梁國公一時還真想不到這一點。

但也确實如此,蘇秉正需要跟蕭雁娘耍心眼嗎?

女兒都是來讨債的——他只能感嘆。如果不是有個閨女在宮裏,蘇秉正想拿捏他,還真得尋出個拿捏得住的把柄。

但因為有個女兒在宮裏,反而得他費盡心機尋思怎麽讨蘇秉正的歡心。

世家中的世家,豪門中的豪門。縱然在崔鄭王這一級別的門第前,蘭陵蕭家的分量也是不可小觑的。

梁國公蕭镝和其餘一切世家子弟一樣,為自己的出身門第自豪。對盧毅這個仰仗皇權空降到範陽盧家承祧的,來歷不那麽明确的小輩,打從心底裏就瞧不起。也從來沒打算讓他走進自己的交際圈子。

但這個時候,他卻不得不考慮一下天子的臉色。

這天朝會,遠遠的望見盧毅向這邊走過來,蕭镝就屈尊擡了擡手,和藹親切的微笑着,叫了一聲,“明德,來陪老夫喝盞茶。”

回過神來之後,盧毅受寵若驚了。

他的遲鈍幫了他大忙。他就在滿朝文武的注視下,風姿俊朗的向着蕭镝走過去,随即在這位相公面前不卑不亢的深揖,“學生見過蕭大人。”

從容坦蕩的舉止,為他贏得不少贊賞。

世道便是如此,伯樂一顧而馬價十倍。蕭镝請盧毅喝了一盞茶,第二天他的名字就傳遍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盧毅在長安勳貴的交際圈子裏,總算勉勉強強立住了腳。

盧佳音在蘇秉正殿裏也住了十餘天了。

就在蘇秉正眼皮子底下,誰敢生事?是以這些天她過得無比平淡。每天也就是陪伴小皇子,閑時和采白她們聊聊天罷了。

蕭雁娘還在待罪,宮裏的事便由甘棠、采蘋、行露、采白四個女官協助着王夕月處置。這四個人都是盧德音身旁得用的女官,如今奉蘇秉正的令看護三皇子,便也和盧佳音朝夕相處。因此雖被困在乾德殿裏,對後宮發生的事,盧佳音也了如指掌。

梁國夫人入宮的事,并沒有瞞得過她,行露還跟她傳了句話,“梁國夫人還想去瑤光殿看您呢。”

盧佳音便笑道:“倒是辜負她的美意了。”

行露便悄聲道:“說句該掌嘴的話,您沒見着才好呢!她那個人……”才要再說什麽,便被甘棠呵斥道:“讓你換盞茶,哪來這麽多話?”行露對盧佳音做了個苦臉,飛快的壓低聲音道,“總之您明白就好了。”才端起托盤回頭跟甘棠怄氣,“就去了,女大人!”

甘棠是管家婆裏的管家婆,性子烈火一樣不容情,一向都是這群人裏的标杆。

她對盧佳音道:“小孩子不懂事,貴人別往心裏去。”

連盧佳音也不由繃緊了脊梁,“不打緊……”

鳳儀宮的女官們跟梁國夫人确實都不對付,這盧佳音是知道的——也是拜蕭雁娘所賜。這姑娘真心太嬌氣了,且眼高于頂。說句不客氣的,甘棠她們好歹是皇後的親信,出了鳳儀宮代表的就是皇後的臉面,誰見了她們不是客客氣氣的?蕭雁娘卻從來都不在乎。歪在榻上喝着葡萄酒接見她們,都是尋常事。身邊人勸她,她卻說:“又不是皇後阿姊親來。幾個下仆罷了,也得我以禮相待?”

梁國夫人跟她一樣的做派。也常到鳳儀宮陪皇後說話,說的全是她家女兒正經名門望族的出身,心思純白如紙不懂庭院深深人心叵測,不比某些人家,還請皇後多多照料。聽着像是托付,品着卻滿滿的高貴冷豔——養成這麽不懂事沒規矩的女兒來,你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了?以為大家都跟你似的,寧肯擡舉世家的小草也不欣賞寒族的大樹啊!

尤其當年梁國夫人撺掇皇後扶持二皇子時,那話說的就更惡心人了——仿佛皇後以後就只能依靠着蕭雁娘母子過日子了。

明明有求于人,還要擺出一份施恩于人的吃相來,真再沒有更招人煩的了。

行露她們固然不喜歡周淑妃,但對周淑妃母女的觀感卻着實比這母女兩個好得多——也就是皇後擺明了不想摻和進争寵和立嗣的事裏,行露她們便也不在她跟前臧否人物罷了。

盧德音自己對蕭雁娘母女卻沒什麽惡感——這兩個人固然不讨人喜歡,但也只是世家貴女常見的姿态罷了。哪怕自私些也不要緊,只要別真做出什麽不能見光的事,她都願意護着。對蕭雁娘也無非是多讓着多捧着些,沒什麽為難的。

如今成了盧佳音,更是連這一份操心也省下了。

不過慣常的思維還在。她能猜得出梁國夫人找她是為了什麽事——必然是讓二皇子回到蕭雁娘身旁的事。

她是不想插手這件事的。蘇顯是蕭雁娘的兒子沒錯,但他也是蘇秉正的兒子。他們之間的事,輪不到她一個外人開口。何況她并不覺得蘇秉正真打算把蘇顯從蕭雁娘手裏奪走,他必然還有其他的盤算。

不見梁國夫人也好。

15立足(四)

入了八月,天氣便漸漸涼下來。各地秋貢到了,殿內鮮果也豐盛起來。

三皇子還不能吃這些東西,但也愛香味。放一只大橙子在他身旁,就能引誘得他翻過身來。小孩子翻身就跟小烏龜似的,手腳慢慢的擺啊擺,你輕輕扶他一下,他忽然就撲棱一下子翻過來了。翻過來時自己也要被吓一跳,胳膊撐在床上肥嘟嘟的趴着,抻了脖子四下裏看。你撥弄撥弄橙子,他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過去。吐着泡泡睜大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

你推給他,他手腳控制得不是那麽娴熟,卻也要伸手戳戳。摸着無害了,就上嘴啃——自然是啃不動的,頂多留一排口水。

這麽傻乎乎的玩法,就能讓盧佳音和采白兩個樂此不疲的玩一整天。等小皇子睡着了,才覺得腮幫子都笑疼了。

蘇秉正閑暇時也愛逗兒子玩。

不過自從恢複了朝會,他閑暇的時候便不多。白日裏更少留在寝殿。

西州刺史的人選已定下來,正是華陽的驸馬王宗芝。然而王宗芝還沒啓程赴任,西域就有了新的動向。如今相公們正在商議設置安西都護府。聽外邊的口風,是為了應對突厥人。蘇秉正當下緊要忙的便是這一件。

盧佳音對西域的局勢倒不陌生。

人被困在深宮裏,心卻不能跟着狹窄起來。早些年她讀書,最愛的便是山川地理、風物人情。很多地方縱然不能親至,也該明白天下有多麽的廣大。西域的書她當然也讀——因她好奇追問,蘇秉正還曾叫使臣入宮給她講解西域諸國的風俗和歷史。

當年她和蘇秉正相處,很少聊起東家長西家短。倒是蘇秉正受了哪個朝臣的氣,常跟她抱怨。偶爾談及朝局,她也不曾茫然無知——她确實不避諱朝政,也曾就涉及自身的事給蘇秉正上過谏言。只是沒什麽權力欲而已。

如今有了孩子,更是全心都在孩子身上。聽說西域有事,也只在腦子裏略過了一過。

反倒是采白問了一句,“不知安西都護府治所在哪裏?跟西州近不近?”

盧佳音知道她是在替華陽公主操心,便随口答:“大約就設在西州治內,那裏是出入天山的必經之路,可以扼守東進西退的通道。而且物産豐饒,人多地廣,前車師國、高昌國都将都城設置在那裏。是能建起重鎮來的。”

她說完了,便看到采白和甘棠都盯着她,便又笑道,“我臉上有東西?”

甘棠搖了搖頭,“只是驚訝,貴人竟連這些都知道。”

盧佳音便道:“碰巧聽過那邊的事。”

甘棠便看了采白一眼,采白也回過神來,道:“能相互照應着就好。”又嘆了口氣,“沒想到陛下會舍得讓公主去那麽苦寒,那麽遠的地方。”

盧佳音也不介意多說一句,“遠固然遠,卻也未必多麽苦寒——有天山水源的滋養,西州是處極富饒的地方。聽說瓜果尤其甘甜,吃起來就跟飲蜜一樣。在中原是嘗不到這麽好的東西的。”

她不覺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倒是把采白她們逗樂了。行露剛從屋裏進,聽說到這裏,笑着插嘴道,“貴人想吃,日後跟陛下提一句,讓他們入貢也不難。”

盧佳音惋惜着搖了搖頭,“為一點口舌之欲不值當——”忙又叮囑她們,“就當沒聽到,可千萬不許提。”

采白笑着應道:“知道了。”甘棠和行露卻都沉默下來。一時外間小宮女來催促,甘棠出門去王夕月那裏回話。行露沉默了一會兒,勉強笑道,“貴人真是……連話都說得一模一樣。”卻也沒傷神太過,立刻就又微笑起來,“适才瞧見外面有人張望,看着像貴人殿裏的葛覃姑姑。”

盧佳音便想起,當年使者跟他說起天山的饋贈,那美景美食與美酒,她也流露出向往來。與甘棠她們之間似乎也有過類似的對話。彼時采白已在蘇秉正殿裏伺候,想來不知道有過這一段。但聽行露說到,估計也品味過來了。此刻又難過起來。

她心裏也很不自在,忙對行露道:“我出去看看。”

此刻蘇秉正不在寝殿,她出入便也沒什麽避諱。

過了三重帷帳,再走過回廊,便到前殿。

蘇秉正偶爾也在前殿接見些近臣,盧佳音這一次便碰上了。

那人跟着侍中進去,身量高瘦,模樣清朗。一對漆黑上揚的劍眉,看着精神奕奕。想來是個新秀,至少盧佳音不記得有這麽個人——看着才不過二十五六,便能入乾德殿與天子對答,尋常人難免惶恐。不兩股戰戰已經是好的,而這人眉宇間竟還有自信。不是無知,就是腹中有真才華。

到底是外臣,她不該表露出好奇來。盧佳音也只随意瞧了一眼,便退步回避。

但那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先還守禮不擡頭。然而只眼角掃到,便不由自主望過來。對上了盧佳音的眼睛,便露出又驚又喜又無措的目光來。失措了一陣忙又收斂了垂下頭去,要躬身行禮。

盧佳音只擡手攔住,道:“乾德殿中,不敢受禮。大人請進吧。”

侍中似乎也愣了一下,卻還是如盧佳音所言,道:“大人請在此等候。”

那人還弓着身,盧佳音屈膝行過禮,便出了大殿。

果然看見葛覃在殿臺下徘徊,便無奈的過去找她。

卻也沒什麽大事,只是來送換季換洗的衣服,又将梁國夫人去殿裏拜訪的消息帶給她。

同樣的作為,在不同人眼裏也有不同的解讀。行露她們正面忍受梁國夫人的輕蔑,自然厭煩她的脾氣。而葛覃她們看梁國夫人,只覺名門邦媛遠在雲端,就是讓人瞻仰向往的——蘭陵蕭氏,對她們來說高不可攀。驟然俯身屈就,便令她們受寵若驚。

“梁國夫人不知道我不在殿中?”盧佳音稍有些無奈。

“就是知道娘娘不在殿中,”葛覃便解釋,“又不能來乾德殿找您,才留下口信的。”

盧佳音就嘆了口氣,“她留了,你就幫她帶?”耳根子怎麽這麽軟啊小姑娘……

葛覃想了想,道:“必然要帶的,不然豈不是瞞着您。這樣吧,”她笑道,“若您覺得行,就當我帶到了。若不行,我就說沒告訴您。”

“你倒是會替我想。”

葛覃笑道:“跟您開玩笑呢。梁國夫人沒留什麽口信,只說以後再來看您。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回話——聽說在外朝,我們國舅和梁國公私交不錯。可宮裏咱們又沒什麽交情……”

這倒是讓盧佳音吃驚了——在乾德殿一方面消息靈通,另一方面,有些後宮沸沸揚揚的閑話卻難傳進來。

“什麽私交,我怎麽不知道?”

“聽說是梁國公請盧大人喝了一盞茶……”

盧佳音心下便有數了。

禦道上蘇秉正的步辇已過來了,她不能和葛覃說太多,便道,“且等我回去再說吧。”

盧佳音确實不想摻合進蕭雁娘跟蘇秉正的矛盾裏——但這一回,梁國公對她伸出的橄榄枝,她卻不能不接。

她跟盧毅不一樣——盧毅固然不曾富貴過,但在鄉間也是有名望是受人敬重的。他不明白世家大族這個圈子裏的保守和頑固,可她明白。這個圈子享受的特權決定了他們不會容許外人輕易介入分一杯羹。何況是範陽盧氏這麽大一杯。

這些人排擠起誰來,笨些的都意識不到自己是怎麽成了孤家寡人的。盧毅沒長在這個圈子裏,只怕要明裏暗裏受他們很多冤枉罪。盧佳音沒指望他能順利承祧,只想着艱難些也不要緊,慢慢的什麽都遇到了也就什麽都懂,什麽都會應對了。

也都是無奈之人無奈之舉。

梁國公這一杯茶,在他只是舉手之勞,在盧毅這裏卻是漫長的一段路。

若他那這杯茶跟盧佳音讨價還價,盧佳音可以拒絕。可人家送出了善意,她不能得了便宜賣乖。

蕭雁娘和蘇秉正這一架,她勢必得入手相幫了。

也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明白蘇秉正何以要尋蕭雁娘的麻煩。只怕既是減輕盧毅在朝中的壓力,也是順手給她個機會賣人情。

那邊蘇秉正也望見了她。

步辇行至跟前,盧佳音屈身行禮,蘇秉正就在辇上擡手截住,道,“起來吧。”

他的形容是大致将養過來了——看得出也是下了狠心想忘掉盧德音,開始新的生活。有時候明明就是吃不下飯,也要慢慢嚼着咽下去。看不得盧佳音在他眼前時,也頂多将目光移開一會兒,不曾逃避過跟盧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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