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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視。夜裏失眠驚夢的症狀也漸漸輕了。
如此小半個月裏,便大致恢複過來。只是當年風姿卻永遠不在了——也不是全然不在,安然沉靜讀書的那個還在,張揚快活縱馬的那個卻不在了——他生得好,十五六歲時縱馬踏雪,曾是長安一景。極目而望,天地蒼茫,少年胯_下黑馬如絕影飛馳,馬背之上少年如風般俊朗肆意。當他從長安街上過,多少男孩子追在馬後,多少姑娘踮着腳攀住牆頭。
想到彼時,再看他如今的模樣,心裏不免感到難受。
蘇秉正仍是淡淡的,看了眼她懷裏的衣服。道:“缺什麽找采白要……”又要說什麽,想了想還是算了。
其實他想改口的——盧佳音又不可能在乾德殿裏常住。只他從心底裏不想讓她走,否則怎麽可能一拖就小半個月了?
個中緣由,蘇秉正不願意多想。
他在盧佳音面前一向寡言。雖令盧佳音跟他一道進去,卻多一句話都沒說。
進了殿,便有侍從上前,道是:“少府少監盧毅正在前殿等候陛下。”
蘇秉正道:“知道了。”
盧佳音身上一震,就想起先前那青年看她的眼神。此刻心中疑惑終于解開了。
——她與他錯身而過,卻壓根沒有認出來,只怕已經引人懷疑了。
蘇秉正覺出她的異樣,望了她一眼,道:“跟朕一起去見見吧。你們兄妹也有些年數不見了吧。”
盧佳音道:“是……快兩年了。”
16立足(五)
盧佳音心下十分不安。她跟在蘇秉正身後進殿,依舊默不作聲的垂着眉眼。
眼下她是盧佳音沒有錯,可內裏她畢竟不是真的盧佳音。若有人盤問起來,她能說出來的也只有她從盧佳音口中聽說和調查出來的東西,盧佳音兄妹之間私下的關系,她是說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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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都不必問到私下的關系,只需将盧佳音父母姊妹接過來讓她認,她就要穿幫了。
她壓根就經不起懷疑。
尤其她是撫養小皇子的人選,蘇秉正容不得她有半分疑點。他一旦起疑,勢必追根究底——也許追根究底些倒好,她該怕的是他寧肯錯殺不肯錯放。那她就白白重新活過來了。
但蘇秉正也許未必那麽容易懷疑她。
畢竟盧佳音确實是真的——她自我安慰着,她雖然是假的,可又有誰去想到死而複生、魂魄易體這般不同尋常的事?
她行走間擡眼望了望蘇秉正,他面容沉寂而淡漠。她在心底嘆一口氣,心情略微平複下來。
盧毅在前殿等了不多時,仔細瞧還是能看出來的,盧佳音不認他,也影響了他的情緒。
卻并不像是震驚,反而有些愧疚。
盡管如此,當蘇秉正帶着盧佳音進去時,他還是忙整理好表情,上前行禮。
蘇秉正并未對他表露出什麽親近或敬重之意,擡手令他起來。跟他說話前忽然想起什麽來,先問盧佳音,“适才你們兄妹碰過面了吧?”
盧佳音不知此刻該表露出什麽表情來——故作驚喜嗎?她實在不擅長。便只垂着頭,實話答道:“是……但沒料想是阿兄,一時竟沒認出來。”
與其讓旁人說,還不如自己先承認了。
連自己親長兄都認不出來,到底還是讓人驚訝的。蘇秉正微微眯了眼睛,語氣就有些意味深長,“哦……”
反倒是盧毅忙開口解釋,“不怪阿客娘娘,比起離家那會兒,臣的模樣确實變了不少。”
還當着皇帝的面,他竟就叫出來盧佳音的乳名。話語裏百般情緒,有回護有愧疚,還有長兄對妹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疼惜。那聲音驟然就與記憶中重疊了,少年擋在她的面前,“關阿客什麽事……我,我混賬阿娘又不是才知道!”
酸楚驟然間砸進胸口。盧德音已連哭泣的本能都忘記了,可盧佳音的心還柔軟年輕着。淚水就這麽滾落了下來。
阿客就跟着自己的感覺,輕聲道:“阿兄瘦了好多……”
盧毅緊繃的精神立刻便松懈下來,老大欣慰。幾乎已忘了盧佳音身旁站着的是當今天子。
蘇秉正無語的看看盧毅,再看看盧佳音。他身後的侍從懂事的清了清嗓子。盧毅驟然回神,忙又緊繃起來,垂下頭退了一步。
令兄妹見過面就行了。蘇秉正還有話要單獨跟盧毅說,便對盧佳音道:“三郎大約醒了,你去看看吧。”
淚水一旦開始流,便輕易收不住。
阿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這情緒為何來得這麽快。她就只是落淚。
從前殿出來,她原路回碧紗廚,這并不算長的一條回廊,卻仿佛走過了她的一生。
那少年幾乎是無處不在的,記憶中連他的面容都模糊了,卻還是記得他的笑,記得他喊“阿客”時無奈又無賴的腔調。偶爾也會清晰記起他的眼睛來。他的眼睛生得其實沒那麽好看,至少比起蘇秉正來,是沒那麽好看的。可是他的目光會說話一般,充滿了和他整個人一樣的,野草一般的生機。看着他,就仿佛能看見無限廣闊的天地,看見百般摧折也不會枯萎的人生。若能跟他一起走,她那麽無聊的人生,也會變得快樂多彩起來吧。
阿客是喜歡他的。就算他死在黎哥兒手裏的時候,她都沒這麽确定過。她喜歡他。
所謂不确定,也只是因為不敢想罷了。她其實從很久之前就明白她喜歡他。只是對她而言,“喜歡”從來都不是需要考慮的因素,所以還不如不去想。
非要在這個時候。她才會頓悟——家族這種東西,丢給男人就好了啊。她是個女兒,她連名字都叫阿客,她憑什麽要背負這些。
你看現在什麽都晚了吧。她終于想明白了,可是她想要一輩子和他在一起的人,已經死了。
——能繼承盧家的人出現了,可對她而言,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阿客從沒有體驗到這一天這樣的心境。她孤軍奮戰的人生裏忽然有了一個哥哥——但其實盧毅是她的哥哥嗎?他明明是盧佳音的哥哥啊。可這一刻她竟有些分不清,她此刻體會到的感情究竟屬于盧佳音還是屬于她。或許她原本就不需要分清楚——總之忽然有這麽個人,可以将壓在她身上的擔子接過去了,她首先感到的竟不是輕松。
而是悔恨。
她的整個世界都開始坍塌。那堅壁長壘坍塌之後暴露出來的真實,她除了哭泣毫無辦法。
不能這樣——她在崩潰中試圖重新建設自己的心——不能這樣,要冷靜。盧毅還沒有站住腳,她肩上的擔子還沒有卸下來。
對了,對了,她還有兒子。
她有兒子了。所以她的人生并沒有崩潰。她的生命裏還有一個人,她是有寄托和支撐的。
那條路終于走完了。
穿過三垂帷帳,她來到碧紗廚的外面。淚水已經止住,坍塌也已經停止了。
她閉上眼睛靜靜的舒了一口氣。打水洗掉臉上的淚痕,走進屋裏時,已經又回複了往常淡泊無争的模樣。
進了屋采白便望向她,顯然是知道盧毅來了,想聽盧佳音說道說道。
然而看見盧佳音通紅的雙眼,忙起身又給她擰了一條帕子遞上,問道:“好好的,哭什麽?”
人情緒宣洩完了,反而容易笑起來。盧佳音就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阿兄來了,太久沒見,一看到就……”
采白只以為她是喜極而泣,也跟着笑起來,“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回身抱起孩子來,道:“小皇子正找您呢。”
三皇子果然已經醒了,也不負采白之望,看到盧佳音就張嘴笑起來,揮着手臂要她抱。
孩子也漸漸開始認人了,是以這些天醒來就找盧佳音。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望這邊一會兒,望那邊一會兒。找着盧佳音了才肯跟旁人玩。被旁人逗弄得開心時,仿佛已把盧佳音忘了。但這時盧佳音若想偷偷的去幹什麽事,他必定要立刻丢開旁人,眼巴巴的望着盧佳音,嘴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單音來。
非得盧佳音戳着他的胳肢窩,“馬上就回來,三郎乖乖的~~”
才彎了眼睛,仿佛聽懂了般咿呀的笑起來。
自然是聽不懂的——盧佳音出去時,他目光還會追着。若久不回來,他就要哭着找人了。
盧佳音将他接到懷裏,忍不住頂了頂他的小鼻子,“你就淘人吧。”
眼下她最重要的就是孩子——前塵往事,其實沒什麽好追究的。也還是那句話,縱然再回到當初,她也只會給出同樣的答案。命中注定不該有,不該想,不該碰的東西,就淡忘了吧。她懷裏抱着的,已經是她一輩子最好、最渴望的結果。
她才将小皇子放進搖籃裏,外邊甘棠便走進屋裏。她之前被王夕月叫去,還以為是要處置些什麽事,結果卻抱了一摞衣服回來。
“是給貴人的。”甘棠道。
采白便上前幫盧佳音收羅,“今年的怎麽這麽早?”
“要給先皇後守孝,形制不同,制衣坊便提前着手預備了。”甘棠解釋道,“似乎王昭儀殿裏流雪遇見貴人殿裏葛覃來送秋衫,就先供給貴人。”
盧佳音翻了翻,果然都是些青白之色,紋繡也素淨,“我這邊舊衣衫也穿得,倒不急着換新的。何況上頭還有淑妃、昭容許多人,怎麽好我先拿?”
旁的不說,周明豔在這些事上就頂愛拔尖兒,要知道自己占了頭一份,定然要尋些旁的事拿她撒氣——在她看來,蘇秉正的妃子們多有些處處争先的意氣。其中尤以周明豔和蕭雁娘為甚。蕭雁娘那是自身嬌慣,她挑三揀四不過是想讓自己過得舒服些。周明豔則更多是為了壓旁人一頭。
甘棠也顯然覺得不妥,卻還是說道,“貴人在禦前伺候,先供您也是應該的。不必推辭。”
盧佳音其實也沒打算推辭——都已經送來了。何況盧佳音的衣服她穿着其實也不适應,畢竟兩個人差着小十歲,眼光、教養、習慣都不同。有些盧佳音穿着坦然的衣服,在她身上就有些羞赧了。而王夕月送的這些,就很合她心意。
便點頭道,“也是卻之不恭,再送回去就不妥了。”
蘇秉正與盧毅沒有說太久的話——他已經将盧毅家調查得底掉,沒什麽家常好聊。至于官場上的事,因盧毅新入職,大約連自己的司屬都沒徹底弄明白。蘇秉正便也不多問他,免得他更緊張。
就只問了問他沿途的見聞,聽他說說縣郭百姓。
這也是蘇秉正的習慣,但凡由外調職入京的官員,他都會招到跟前細問當地民情和沿途見聞。因他在擴充後宮上沒什麽欲望,少府的花鳥使們與其說是訪查名門良媛,毋寧說是去訪查民情的——因有花鳥使借機勒索地方官,虛報民情,阿客還曾勸谏過他。
但大概連阿客自己也不知道,他之所以要這麽多眼睛去看那麽多地方,也是因為他每每跟阿客說起那些山川物産和那些小人物的小故事,阿客炯炯有神的雙目。那個時候她望着他,目光裏全是專注和向往,還時常被他給逗笑了。蘇秉正會有自己正被她凝視和喜愛的錯覺。
每到那時,要他克制住擁抱阿客的欲_望有多難。盡管阿客一次也沒有開口留他,可至少他多說一些,便可以在她房裏久留片刻。
如今阿客已經不在了。聽官員們說民情風物,就只出于一朝天子的職責。他聽得便也不再那麽投入了。
待感到倦怠時,便打斷了盧毅,道:“去和盧婕妤敘一敘吧。”
17立足(六)
雖然說是讓盧毅和盧佳音說說話。但在乾德殿裏,四面都是在蘇秉正身邊伺候的人,兄妹兩個又有多少話能說出來?
分明連久別重逢的情緒都得克制着。
阿客縱然想從盧毅口中套一些話出來,也得再三斟酌。
她只問了問家中的父母弟妹——盧毅與盧佳音的生母去世有些年數了,同母的還有一弟一妹,父親再娶了鄉紳之女,又生下二子一女來。這位填房在鄉間口碑很好,據說将盧毅兄妹當親生子女一般撫養,盧毅對她也是純孝。
但阿客細細觀察着,卻覺得盧毅和繼母間關系未必很好。
略想想也并非無跡可尋——盧毅年二十六歲尚未娶親便罷了,男子晚婚是常有的事。可盧佳音入宮時已十八歲了。一個知書達禮,溫婉恭儉的姑娘,生得也十分美貌,已到摽梅之年還沒說親,多少令人疑惑。如今這位繼母正在為盧佳音的妹妹盧三娘張羅親事,聽盧毅的語氣,卻很不放心。似乎想将弟妹接來長安,由他自己來安排。
想來這位繼母是很有些小心思的。而盧毅也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麽不通世故,至少是能跟繼母見招拆招的。
阿客便問道:“阿兄打算何時回鄉祭祖?”
——他新近承祧,必然要還鄉祭祀盧家宗祠,告慰祖先。也只有在祭祖之後,将他錄入宗譜,他盧家宗主的身份才能确定下來。
盧毅道:“陛下的意思是宜早不宜晚,臣打算定在重陽。八月中動身回去。”
阿客便點了點頭,“既然要回去一趟,便順路将三娘接來住吧——就當為了讓我能常見見她。”她給了盧毅一個現成的理由,家中縱然不答應,也要考慮盧佳音現如今的身份,“只是,照我說,阿勇還是該在父親身邊服侍着。阿兄覺得呢?”
樹欲靜而風不停,子欲養而親不待。假使她的父母能重新活過來,讓她做什麽不可以?将心比心,她是看不得盧毅因為繼母不慈,就要令胞弟與一家都生分了的想法的。畢竟父子至親,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何況盧毅過繼到宗家,盧勇便是家中長子,日後是要繼承家業的。若他連父親的心意都不能扭轉,日後怎麽和睦家族?
她這話令盧毅沉默了許久。他心思寬廣,倒是很快便回轉過來,“娘娘說的是,是臣考慮不周。”又道,“兩年不見,娘娘成長了許多。”
阿客道:“人經歷多了,心思總是要成熟起來的。我确實變了不少——想來阿兄的心境,也與兩年去不同了。”
盧毅一怔,老老實實的道:“是。”在長安兩年的見聞,勝過他在鄉野二十四年的閱歷。他确實成熟了不少。但這份成熟也不是沒有代價的,這兩年他經歷的困頓與波折,也遠不是先前二十四年能比的。男人都覺得滄桑,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盧毅不由就心疼起來,“娘娘……這兩年,過得可好?”
阿客無法作答——
縱然她當初不曾叫盧佳音受過什麽委屈,可如今盧佳音的女兒夭折,盧佳音這個人也已經不在了。還有什麽能比這更不好?
偏偏這話,她是不能說的。
她有心令盧佳音的父親在故鄉為她立個牌位,只是這需得在更隐秘些的場合提,才好自圓其說。乾德殿并不是說話的地方。
還是只能答:“冷暖自知罷了,不足與旁人道。”
這一夜阿客罕見的失眠了。
八月初,天氣已經轉涼,夜晚的風也正當清冷的時候。涼水沾在身上,連頭皮都冷得發麻。阿客草草擦洗一番,便挑了身秋裳穿好。
床上小皇子睡得還熟,連值夜的保母也在打瞌睡。屋裏靜悄悄的。
她素來不怎麽愛胡思亂想,實在是睡不着了,便又去耳房點了燈,從架上取了本書翻看,消磨長夜。
蘇秉正有搜羅書籍的習慣,卻沒有收納羅列的習慣。他的書房、寝殿裏各色游記、書劄放得到處都是,究竟有多少本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怕是走到哪裏讀到哪裏就随手丢在哪裏。
當年她也總來他殿裏尋書看,一路看着就一路幫他收拾起來。若他碰巧從前朝趕回來了,就順便留下陪他喝一盞茶,說一會兒話。
其實他殿裏宮女怎麽會連這些許小事都做不好嗎?
這也不過是兩個人之間的心照不宣罷了。
她和蘇秉正自小養在一處,自然不會只是她單方面的了解蘇秉正。大約蘇秉正對她喜歡什麽,習慣什麽,能接受什麽,可容忍什麽,也都摸得一清二楚。偶爾摸不清時,他也總有辦法試探——他同樣有恃無恐,知道縱然他一次兩次的越界,刺痛她傷害她,只要他認錯悔改,她最終還是會容忍他原諒他。
她為他父母所收養,她也曾救過他的性命。他們之間本無所謂恩惠與虧欠。只因為他所求多而她所求少,才有日後摻雜不清的恩怨糾葛。只因他是萬乘之尊富有天下,而她是寄身孤女無依無靠,才會有一面倒的潰敗,終于釀成她一無所有的,畫眉鳥般被他禁锢在一方天地裏的局面。
說恨他也不至于——不論他做什麽,只怕她都對他生不出恨意來。可心底裏到底有了解脫不開的心事。縱然無可挽回,也還是一遍遍的追思疼痛,終成心結。
阿客翻看書頁,也看書眉上自己寫過的批注。些微的心不在焉。
屋裏燈火寂靜,屋外夜色沉黑。
不知什麽時候蘇秉正打起了門簾,從碧紗廚裏進來。
他也睡不着。
八月底盧毅到涿州,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阿客挂念了一輩子的心思,便将塵埃落定了。他忽然就有些無所适從。
聽到耳房裏水聲泠泠便已清醒過來。枯躺了一會兒,還是披衣起身,來尋盧佳音。
他知道那是盧佳音,不是阿客。可十餘日相處下來,只覺得越來越無法分辨。
這一夜裏,她松松挽着頭發,一襲深衣靜坐在燈下讀書的模樣,真的是像極了。
蘇秉正還記得自己五六歲的時候,每次秋疾發作,阿客都在他床前陪護着。半夜裏他咳嗽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從來都是阿客。
偶爾看不見她也不要緊。那個時候守夜的婢女必定也在打瞌睡,他就偷偷的從床上爬下來,抱了被子赤着腳去尋阿客。他和阿客養在一處,阿客就住在他屋裏的北套間。她握着頭發為他開門,他就拿手指比着“噓”,泥鳅一般擠進屋裏去。鑽進去就一邊咳嗽一邊望着阿客,左腳背暖暖右腳心。阿客便只能無可奈何的趕緊讓他上床。
揚州秋天潤而不燥,空氣裏飄着丹桂的花香,夜晚香氣尤其的清。阿客從來不用桂油和蘭膏。可她暖暖的皮膚和濕濕的頭發間,總沁着一抹清淡的芬芳。蘇秉正縮在她的懷裏,便覺得什麽病痛都沒有了。
大概在他七歲那年秋天,就不管他怎麽耍賴,阿客都不肯抱着他睡了。縱然他再擠到她床上去,她也必定遠遠的臨床點一盞燈,一個人坐在書案旁看書。蘇秉正就躺在她暖暖的床鋪上,望着她在燈下的身影。
江南的姑娘們愛穿蟬翼般的薄羅夏衫,透過那衣衫你可以望見她們豐潤的胳膊和柔美的肩膀。紋繡精致的诃子也只遮到胸口,露出脖頸和胸前引人遐思的白潤肌膚。卻要将裙帶系得高高的,令長裙拖曳及地。想來有豐肩酥胸的姑娘不會有柳條般細軟的腰肢。長裙可以遮住這缺陷,修飾出女子曼妙的身形來。
阿客則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愛穿深衣。她總是羞于将肌膚示人,更衣時便無人看着,也要悄悄的背身向裏。只在不經意垂頭時,露出白皙的脖頸。她在燈下讀書的剪影那麽安靜和秀美。漆黑的頭發映着橘色的燈火,只用一枚長簪挽起固定。
蘇秉正總是想親手拔去她發間長簪,他能想像她的頭發盤繞解開的模樣,必定像曼珠沙華伸展着花絲,而後瀑布般流瀉滿背。
這麽想着,不知不覺便在她暖暖的被窩裏,沉沉的睡過去了。
一直到十四五歲的時候,他也還是在夢中這麽想象着。可是那年夢裏他俯身去嗅她發間的清香,忽然便想品嘗她的肌膚,便伸手拉開了她的衣帶。那總是将她包裹得牢牢的深衣滑落及地的時候,積攢了那麽多年的喜愛便化作洪水泛濫奔湧,再不能遏制了。
那深衣長簪便是他最初的妄想。
可他從來也沒有得到過。
他站在門口望了她一會兒,恍然有種腦內妄想被盧佳音窺破了的羞惱。
宮裏是不流行深衣的,大約整個長安流行的夏衣都是博羅長衫。縱然是秋衣、冬衣,姑娘們将長裙系得高高的時,也總愛将對襟襦衣開得低低的,露出胸前白皙豐潤的肌膚來,她們确實都有天鵝一樣美麗的胸脯。但蘇秉正不愛那些,因為她們不是阿客。
盧佳音在乾德殿确實住了太久了,蘇秉正想。她正越來越多的窺見他的隐私。
差不多是時候讓她回去了。
阿客其實也不願意留在乾德殿裏。
跟天子住在一處,和腳上套了鐐铐沒什麽區別。事實上就連手與口都是不能自由的。
她舍不得離開,只是因為她的兒子在這裏。
不過不要緊,她想,在蘇秉正跟前,三郎能受什麽委屈?何況這只是短暫的分別罷了,等九月裏盧毅從涿州回來,她撫養三皇子的事大約也就沒什麽變數了。
所以聽蘇秉正對她說“搬回瑤光殿”,她也并沒有過度流露不舍之情。
18舊情(一)
然而要說馬上就離開,也沒那麽容易。
這個下午小皇子醒來找不見盧佳音,不多時就開始哭,連奶都不肯吃。一直哭到沒力氣了,才抽抽噎噎的準乳母來喂,喂下去不多時,打了個奶咯就全吐出來了。
嬰兒吐奶也不是什麽大事。但蘇秉正哪裏知道這些?心疼得不行,令太醫即刻前來會診。
等太醫的功夫,小皇子哭,蘇秉正笨拙的抱着他哄。乳母們更不敢解釋。采白倒是可以寬慰幾句,然而聽到小皇子哭,就又想到他死去的阿娘,越發覺得酸楚。竟替蘇秉正默然垂淚起來。
阿客早料到,孩子醒來找不到她,肯定要哭鬧。因此從蕭雁娘殿裏出來,就直接往乾德殿去探聽狀況。
去了就看到太醫們行色匆匆,躬身魚貫而入,先就被吓了一跳,忙拉住個小宦官詢問。問出是小皇子哭鬧、吐奶,才松了口氣,一時倒不知該覺得好笑還是難過了——原來黎哥兒這樣的男人,當起奶爸來也會變得笨拙可憐起來。
她抽身要走,已經步下高臺,便聽見身後有人喚:“貴人且慢!”
回過頭,便看到先前她拉住問話的小宦官提着袍子跑下來追她,“陛下令貴人入殿說話。”
太醫醫病是本職,哄孩子就是外行了。又不能當着皇帝的面做鬼臉搖撥浪鼓,一群男人束手無策。
阿客進去的時候,小皇子已經連抽噎的力氣都沒有了。跟小貓似的趴在蘇秉正胸前,不時委屈的抽一下。大眼睛哭得通紅,眼淚還滿滿的,精神着不肯睡過去。然而蘇秉正知道這安靜也是暫時的,稍有些力氣他立刻就會再哭起來。只抱着他焦急的踱來踱去。
小皇子正醞釀着,猛然就看到了阿客,立刻又把嘴巴咧得四四方方的,哭得眼睛都擠了起來,憋得臉通紅。
阿客忙上前去跟蘇秉正行禮,蘇秉正心煩的道一聲,“行了!”就把孩子塞進她懷裏。
阿客忙接住了,輕輕順順他的背,道:“乖,乖……”
就這樣也想哄住他?小皇子表示不買賬,加倍的哭。不過委屈這種情緒,說過去也就過去了,阿客笑着頂頂他的額頭,“再淘氣,就咬你的鼻子啦!啊嗚~~”小皇子便立刻破涕為笑了,然後啃到她臉上去,給她蹭了一臉鼻涕。
立刻滿殿人同時長舒了一口氣。
阿客利落的給小皇子洗幹淨臉,逗着他笑夠了,進屋喂奶,哄他睡覺。
太醫和乳母們還在下面偷偷擦汗呢,這邊就已經風平浪靜了。
蘇秉正挂着臉,草草問了太醫們幾句,遣他們回去。阿客這才有功夫和他說說話。
蘇秉正隐隐的有些惱怒。
他覺得不只是自己,連兒子一并都被盧佳音拿捏住了。
盧佳音這麽及時的回來是什麽意思?還不是仗着小皇子離不開她,來向他示威了?
但其實他不得不承認,将孩子塞進盧佳音懷裏的時候,他自己竟也覺得委屈了——那個時候他下意識的就以為是阿客站在他面前,所以他羞惱的将孩子塞過去,差點就質問,“你去哪裏了,把我們父子丢在這裏!”
随即才想起來,阿客是死去了。而他竟又将盧佳音當作了阿客。
盧佳音的存在感越是一日清晰似一日,阿客的過去便越是一日遙遠起一日。他和小皇子是阿客僅有的親人了,而孩子連她的音容笑貌都不曾真正看到過。若是連他對阿客的回憶都被沖淡了,還有誰記得阿客曾經在過?
因此開口的時候,語氣又不覺沖動起來,“你很關心朕的兒子啊,去了又特地跑回來!”
阿客自然是聽出來了。可這又有什麽好隐瞞的,“……只是想他了。”她說。
蘇秉正滿腔恨惱就這麽輕易的被堵在喉嚨裏,他張了張嘴,話說出口就成了,“那就……先別走了,搬回來吧!”
“……起居在陛下殿裏,并非人臣本分。”阿客也輕聲推辭。
“那就命人将側殿整理出來,作為三皇子的起居室。”蘇秉正倒是很明白不方便在哪裏,“你在側殿照料,不進朕的寝殿,便不必出入通禀。”
阿客便愣了一下。
若這麽安排,其實就沒必要特地将小皇子再轉移到哪個後妃宮中撫養了。只需等三皇子長成,再單獨給他分府立院便可。
盧佳音顯然不能在乾德殿中常住。大約只等到小皇子無需再徹夜有人照料時,便得回她自己殿中。日後她與小皇子間的情分,自然會随着他日漸長成而慢慢的淡下來。雖定然要比旁的妃嫔更親近,但已不能培養出真正的母子情分。
可這對小皇子卻是有好處的。一者他一直養在蘇秉正跟前,父子情分更深厚。二者,在蘇秉正眼皮底下,誰敢出手害他?三者他也将盡早接觸朝臣,确定下名分——三皇子的出身決定了,他要活得長久,就必然得成為太子。
阿客也不明白,這是蘇秉正一時心血來潮,還是斟酌已久。
若他是斟酌已久,阿客不得不承認,自己看不透蘇秉正的心機。她白白為盧佳音安排了這許多。此刻她倒寧肯自己不是蘇秉正的妃子,而只是小皇子身邊的保母了。至少這樣,她還能照料他到長大成人的那天。
——蘇秉正是斟酌已久,也是心血來潮。
他一直都有這份心思,要親自養育他和阿客的兒子。憑強權将兒子扶持起來。
只是有陣子他病骨支離、心力交瘁,雖強咬着牙支撐,也沒精力同時處置前廷和後宮。而宮裏周明豔是個極不安分的,蕭雁娘則有強勢的父系支撐,兩人手裏又都有皇子,一旦生出什麽不該想望的,三皇子日後便不得安寧了。因此他只能妥協,想到立個對三皇子親善的皇後,替他掌管後宮。
随即便選中了盧佳音。
可現在他已撐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候。而蕭雁娘在立後時被他打壓過一次,這回又被打壓了一次,短期內是鬧不起來了。壓制周明豔,有王夕月就夠了。他自覺又有了餘力,心中便開始憤恨盧佳音和阿客相争。
終于還是将先前的打算又提了出來——當然,在他先前的打算裏,盧佳音是不存在的。而現下三皇子還離不開盧佳音,他便準許盧佳音留在乾德殿撫育三皇子。
只是立她為皇後的事,暫時就不想了。
……他的皇後,果然還是只要阿客一個。
阿客也只斟酌了片刻,便道:“是。”
——這樣也好,她想。畢竟她在宮中立足不穩,未必能護得小皇子周全。如此也可少些憂慮。
至少眼下她是能跟兒子在一起的。等他再大些,懂事了,固然見面的機會少。可既然有兒時哺養的情分在,想來他也能常去看看她。只是讓小皇子記着她,她還是得勤勉上進。婕妤品級低,慶典宮宴的排序太靠後。只怕漸漸就泯然衆人,被遺忘了。
慢慢的經營吧。她想,有了眼下的契機,晉位也并不是多難的事。
盧佳音離皇後之位遠了,蘇秉正心裏的意氣就已經平複了一半。連續幾日,心情都十分輕快。
聽說蕭雁娘那邊鬧騰起來,難得有閑心問了一句。
甘棠等人一直協助王夕月料理後宮,自然是清楚的。便答道:“蕭昭容去紫蘭殿楊嫔那裏探視二皇子,二皇子非要跟着昭容回去。然而楊嫔有陛下的聖旨,不敢輕易答應,這就鬧起來了。”
這也并沒有影響了蘇秉正的好心情,他只笑着應了一聲,“哦……一直都覺得她行事颟顸,還在想這次她怎麽老實了這麽久。”
甘棠便道:“……母子天性,昭容也是思子心切。”
蘇秉正點了點頭,“禁足令早就解了,她也并沒違背朕的旨意。倒是楊嫔,朕什麽時候下過旨不許阿顯回去?不過就是令她替蕭嫔照料阿顯幾天罷了。”
甘棠沉默了片刻——蘇秉正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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