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的女人們确實從不體貼。才打壓了蕭雁娘,回頭就又扇了楊珮一巴掌。不過這件事上,楊嫔做得也确實有失風度。

“婢子這就去傳旨。”

蘇秉正抿了一口茶,淡淡的道:“回來之後去盧婕妤那裏告知一聲,想來她也牽挂着。”

甘棠便行禮告退。

盧佳音才指揮着宮人将側殿布置好,甘棠便來替蘇秉正傳話了。

将紫蘭殿發生的事與蘇秉正的處置原原本本的說給盧佳音聽,也沒忘了加一句,“陛下說,想來貴人也牽挂着。便令婢子來通禀一聲。”

阿客揉了揉額頭,她上午才從蕭雁娘殿裏出來,下午就鬧了這麽一出,要說她沒給蕭雁娘出主意,不止蘇秉正,只怕連楊嫔都是不信的。估計這就已經結仇了。

——蕭雁娘還不如轉手就把她賣了,至少這虧她吃得還明白些。

然而也沒當着甘棠的面替自己辯解些什麽,只笑道:“楊嫔也是無辜受過了。”

“也不全然無辜。”甘棠是苛以律己,嚴以待人的,“若不存趁火打劫的心思,也不至于丢這份臉面。”

盧佳音只笑了笑,沒有作聲。

甘棠說完了話,卻沒有急着走。側殿已經打掃得窗明幾淨,當窗放着一個笸籮,裏面有才做起來的針線。小塊的布頭拼接綴連,做成精致的一件小衣裳,接縫處幾乎無跡可尋。甘棠細細的看了好一會兒,竟沒數出有多少種布。便問道,“貴人在做百歲衣?”

盧佳音便往屋裏望了一眼,目光一時便柔軟如斯,“眼看就是小皇子的百歲了……還不知陛下打算怎麽慶賀。”

19舊情(二)

小皇子的百日宴,人人都記着。

自皇後去世了,宮裏妃嫔們人人都蟄伏着。也都是因為知道蘇秉正與盧德音情深——且不論這份情是愛慕之情還是孺慕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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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盧德音還活着,這份恩情還有離間的可能。可如今盧德音都死了,縱有百般不是也早跟着棺材入了土,蘇秉正能記住的就只剩她的好。誰敢在這個時候跟盧德音争,那真就一輩子別想在蘇秉正心裏翻身了。

不過,再深的情分也有淡漠下來的時候。人性就是這樣,開心的事越想越溫馨,悲痛的事卻越想越平淡。大約盧德音剛去世的時候,蘇秉正幾乎跟着她死了一遍。但現在你再讓他想起來,他已不至于悲痛欲絕。等再過些時候,也許就只剩心口一點鈍痛了。

所以與其在蘇秉正悲痛的時候去觸他的黴頭,還不如放任他悲痛着,等他自己痊愈了再做商議。

小皇子的百日宴就是一個信號,妃嫔們也等着看蘇秉正怎麽籌辦,好借此判斷他是不是已經恢複過來了。

唯一一個不會扳着指頭算計蘇秉正心裏還剩多少難過的,大概就只有他的阿姊華陽公主了。

華陽公主想給侄子過百日,還想大過特過。最好既讓全天下知道,她侄兒雖然沒了娘,可還有爹疼着,誰都欺負不得。又能借此讓蘇秉正從喪偶的沉痛裏走出來。

順便,她也希望能有件事讓自己分分心神。

缺心眼的人辦事,往往都是直奔目标的。

華陽入宮就直接去了王夕月的殿裏,和她說起來意。

“你跟我一道去和皇上說吧。”

華陽是這麽想的——她想讓王夕月上位,那麽日後蘇秉正就是王夕月的丈夫,三皇子就是王夕月的兒子,由王夕月來提起、籌辦這件事,不剛好名正言順嗎?何況還有自己在一旁幫腔。

可王夕月很為難。

她覺得蘇秉正的心傷好得還沒那麽快,而且蘇秉正很明确的把她當成外人。她最好別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不然只怕當場就要被打臉。

當然現在後宮是她管着,她也可以當本職提起來……但華陽公主一幫腔,這肯定就要壞事啊!

平心而論,王夕月喜歡華陽,比喜歡蘇秉正還多的喜歡。雖華陽不像皇後那麽佛光普照,甚至時常慘痛的栽跟頭——可她就是喜歡。有時候她都覺得,與其插在蘇秉正花瓶裏跟周明豔死掐,還不如在華陽這朵莽撞霸王花身邊當朵傲嬌小白花。華陽若是個男人,她絕對要給蘇秉正帶一頂綠帽子……大概只要別是盧德音那一頂,蘇秉正也不會真當回事。

但她也還是不得不承認,華陽不是個好盟友。固然她在摔下去的時候會把自己先墊在下邊,但這改變不了她一不留神把你也給扯下去的事實——好吧,她也有辦法踩着華陽不被扯下去。但她要真存這份心思,以華陽那野性的敏銳,估計也就立刻嫌惡她了。

她不想跟華陽耍心計。可若直接拒絕華陽,就太傷人了。不拒絕則又太傷己了。

白蓮花的世道還真是艱難啊。王夕月嘆息着想。

不過進了宮的女人,若連富貴權勢的野心都沒有,活着還能有什麽追求?

“阿姊……不是我不去。”王夕月沉吟片刻,還是這麽說,“只是我怕我去說,會讓皇上不高興。”

“有什麽可不高興的?你幫他記着是本分,難道三郎的百日就這麽無聲無息的過去了,他才——”

要說華陽笨,她還真不笨。緩緩一仰頭的功夫,她心裏便已經回味過來——蘇秉正現在就是個神經質的小鳏夫,惡狠狠替死去的妻子守着窩。誰敢伸手進來必然要被他瘋狂亂啄。在他心裏某個角落,也許是真的自欺欺人的相信盧德音還活着。他也未必是在回避小皇子的百日,他只是潛意識裏在等着……阿客回來跟他提?

華陽自己也被這想法驚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驚疑的望着王夕月,卻見王夕月垂下眼睫來——自然是早想到了這一點。

華陽就抿了抿嘴唇。

她幾乎立刻就明白自己選錯了人了。

寵妾和妻子的格局往往就在這些小事上區別出來。妻子是能在你瘋起來的時候擡手扇你一巴掌然後抱着你痛哭的人。而寵妾她就只想在你高興的時候讨你一點歡心罷了。

“那我自己去說吧。”她身上那沸水一樣的興致瞬間就平靜了。

王夕月就覺得自己從和煦的陽光中落進了三月的涼水裏。

——果然,她這種事事算計的風格,華陽是不喜歡的。

難過歸難過。但小人物的日子,就是這麽謹小慎微的過起來的。經營到了這一步,她不想拿蘇秉正的心情冒險。

人心紛擾雜亂的時候,特別容易被一些小事戳痛。

華陽沒有怪王夕月。人各有志。王夕月就是不想和盧德音争,就是想安安穩穩的做寵妃,而不願意艱難的去愛蘇秉正。那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沒什麽可诟病的。

何況,愛一個人有多艱難,被人寵着又有所舒服,她也不是不知道。

只能怪她們姊弟兩個犯賤,非要去當那個去愛而不是被愛的角色。

她心裏的酸楚一下子就全被勾起來了。

她想,盧德音和王宗芝他們到底哪裏好了?不就是模樣漂亮,品行雅致,頭腦聰慧,處事穩妥嗎?不就是美人如花隔雲端,讓人總是忍不住想拿竹竿捅下來霸占嗎?不就是總也捅不下來,令人抓肝撓肺的着急,才會每時每刻都想着嗎?

也許捅下來了她就不那麽挂念了呢?

她好歹是一朝公主,王宗芝算什麽?比他好看的……縱然沒有吧,比他聰明的……就算也不多吧,比他更會讨女人歡心的總有吧?又漂亮又聰明又有身價的男人,她身邊還少嗎?難道沒了王宗芝,她就過不好日子了?

憑什麽她要這麽辛苦的喜歡着他?

她就這麽不值得人疼愛嗎?

已經把自己糟踐得夠了,也再沒有力氣再去愛了。還不如放開他,讓他想喜歡誰就喜歡誰去吧

華陽從轎子上下來,氣勢沖沖的往蘇秉正殿裏去。

進去了,望見殿內畫面,酸楚委屈立刻便奔湧上來,她再止不住哭聲。

阿客才進殿來,還沒跟蘇秉正說一句話,就聽到侍從通禀“華陽公主到”。只能起身相迎。

一回頭就望見華陽滿臉是淚的模樣。先吃了一驚,便想到不是王宗芝又讓她受委屈了吧。

然而有些姑娘就是越凄楚可憐時越要倔強兇狠起來,華陽怎麽肯讓自己在盧佳音面前露出凄涼來?

上前就沖着她道:“你打扮成這副模樣給誰看?!”

阿客:……

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招惹到華陽了。

“有什麽不妥嗎?”

華陽就拽着她的衣服,“這也是你穿得的嗎?”擡手便将推了她一把,直接伸手指着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趁早死了這份心吧!也不照照鏡子,你比得了阿客一根寒毛嗎?”

阿客就有些惱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位小公主嘴上竟沒半點長進。毋寧說年少時還含蓄些,至少不曾真指着她的鼻子罵。

當年她寄養在國公府,華陽憎惡她分去自己該得的奉養和寵愛,說這種話也就罷了。誰叫她就是住在別人家,吃別人的用別人的?可如今她并不欠他們家什麽,華陽還是一樣的言辭,便太不知分寸了。

阿客眼睛熔金般望着華陽,不閃不避,“公主倒是說說,我打得什麽主意?”

華陽最憎惡的便是她這樣的态度。你明明就是在罵她,她還要跟你講原委曲直——還敢望着她,不知道女人恨女人,最煩惡的就是伶牙俐齒和那對蠱惑人的招子嗎?

華陽真想就不計風度的撲上去和盧佳音厮打。若是盧德音也就罷了,她認栽、認輸。可一個冒牌貨,在這裏炫耀什麽?

蘇秉正适時的按住了華陽的手腕,回頭對盧佳音道:“你先出去。”

阿客也怕自己再聽兩句,要控制不住脾氣。便不再理會華陽,屈身向蘇秉正行禮,安靜的轉身離開了。

華陽氣得全身都在抖。這若不是在蘇秉正面前,只怕她真要令人扇盧佳音兩巴掌。

一時再想到那些傳言,眼淚啪嗒啪嗒就落下來。

華陽确實百無顧忌,但鬧得跟市井潑婦似的,也是頭一遭。蘇秉正還是過問了一句,“進門就發了一通威,怎麽反倒是你先哭了?”

華陽背過身去,垂淚不止。

蘇秉正便将人全都遣開,親手給她倒了杯茶放在案上。自己也躲出門去,由她痛哭。

也就一盞茶功夫,華陽便已洗淨了臉,面色素白的從屋裏出來了。

蘇秉正這才給她讓了個座兒,道:“怎麽了?”

華陽一張嘴,便又要哭出來。硬将眼淚憋回去,才道:“我要休了王宗芝。”

蘇秉正沉默了一會兒,“總得給我個緣由吧?”

“沒什麽理由,煩他了。”

蘇秉正望了望窗外,看樹蔭搖曳,“朕上個月才授他西州太守一職,眼看着他便要西出陽關去赴任了。西州是國之鎖鑰,幹系到邊疆安穩。他遠赴重任,朕不能因為這種理由,就準你們和離。”

“你不用擔心,”華陽是真心惱火了,“他巴不得甩掉我。這是給他的獎賞呢!”

“哦……”蘇秉正懶洋洋的眯起了眼睛,“朕倒是不曾聽他說過。當初是阿姊死活要嫁給他,怎麽也該輪到他做一次主了。這句話,得從他口中說出來,才算數。”

華陽嗤笑了一聲,“他怎麽可能說?幹系到他滿門榮耀,仕途前程呢!”

“那也沒辦法。”蘇秉正道,“又不是他哭求着要娶你,是阿姊自找的。”

“是啊,我是自找的!”華陽漆黑的眸子冷冰冰的望着蘇秉正,“難道阿客也是自找的?說什麽輪到他做主了,當初你怎麽就不叫阿客做主一次?!”

蘇秉正漆黑的眸子平靜無波,連聲音都幾乎是沒有起複的,“阿姊要沒旁的事,就回去吧。如果驸馬希望阿姊同行,阿姊也差不多該去準備行裝了。”

“我不去!他根本就沒希望我去。是我死活要嫁給他,可這怪我嗎?我怎麽知道他心裏早有旁人了!”

蘇秉正這才認真的擡頭望向華陽,“他跟你說的?”

“我問過他了。”華陽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他承認了……當初他就不是為了我。我就是比不上,我知道。我有什麽辦法啊!”

20舊情(三)

從華陽口中聽到這種意味分明的話,蘇秉正感到十分煩躁。

當年阿客确實相看了不少人。

而王宗芝卻是自己湊上去的,似乎是那年唐國公的壽辰,他在棣棠花叢中無意間瞟見阿客,便留了心。

世家名流崇尚本心,行事便常有乖違之處,卻也知道些節度。

王宗芝對阿客留了心,卻不曾走正路令府上長輩相看,反而是自己親到秦王府去拜訪,借着到府上聚會宴飲的機會,靠近阿客。彼時阿客正幫着王妃處置外事,倒是偶爾得見外男,便這麽和王宗芝認識了。

只因兩人都行的端正,并沒有什麽流言傳出來。

那年冬天,在國公府香雪臺的梅花海裏,兩個人不期而遇。彼時阿客身旁只帶着采白,王宗芝則是只身一人。雪下得大,而紅梅如烈酒騰燒。王宗芝就在紅梅海裏,向阿客表白了心跡。

華陽說她比不過——蘇秉正又何嘗覺得自己比過了?他在那大雪裏望見他們對面相望,玉樹瓊花,俱是畫中人物。各自了然一笑,便如靈犀一點。蘇秉正厭憎這份和諧,便刻意的,一動不動的站在雪地裏望着他們。

阿客便攬裙行禮,頭也不回的離去。王宗芝在梅樹下望着她的背影,壓根不把對面遠遠站着的蘇秉正當一回事。

——誰會把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的敵意當一回事呢?

阿客走到他面前,便解了披風給他裹上,“這麽冷的天,怎麽跑出來了?”

蘇秉正便道:“想看梅花。”

當天夜裏蘇秉正便病了,發燒燙得迷迷糊糊。阿客守他到半夜。半夜燒稍微退下去了,他意識才清醒過來,見阿客已經伏在他床邊睡了。他推了推她,她忙從夢中驚醒,問道:“喝水嗎?”

蘇秉正憋了半天,才道:“……你出去。”他想小解——可不知為什麽,忽然就不能再當着阿客的面說這些。

丫鬟們将他服侍好了。他才又鄭重的請阿客來陪她。他瞬也不瞬的望着阿客,問道:“阿姊要嫁給王宗芝嗎?”

阿客噗的就笑出來,“想什麽啊你……”她移開目光,神思一時就飄遠了,“不過就是偶然遇到罷了。”

“不嫁給他?”

“不嫁給他。”

“不喜歡他?”

“不喜歡。”過了一會兒又要說服誰一般,道,“再說也不可能。”她就給他順了順濕漉漉的鬓發,目光帶着些溺愛的笑意,暖暖的望着他,“……睡吧。”

蘇秉正睡不安穩,一整夜、一整日的都不安穩。直到午後阿客回來,抱了一樹紅梅花進屋。他望着那紅梅花,擡手拈了兩朵,小心的為她簪在鬓上。那個時候他想,阿客一輩子都不嫁出去才好。

他是知道王宗芝與阿客這一段的。

其實他也并沒把這一段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王宗芝一開始就不是什麽威脅。阿客不喜歡王宗芝,她親口說的。她甚至都沒考慮過要喜歡他。

至于王宗芝對阿客怎麽樣——大約也沒那麽喜歡吧。蘇秉正想。因為他真正的喜歡過,所以他知道人喜歡起來是什麽樣子的。

那個時候阿客拒絕了王宗芝,可王宗芝擡眼望見蘇秉正的時候,還能客套的對他點一下頭。

所以他固然對華陽說,“王宗芝不好”,但華陽那麽堅持非要嫁給王宗芝的時候,他也沒有強硬的反對。

結果他們成親十幾年了,華陽忽然跑到他跟前來崩潰的大哭,說什麽王宗芝喜歡的是阿客不是她……他才只覺得煩人,他們夫妻之間折騰,做什麽要把阿客扯進去?阿客很稀罕王宗芝嗎?

“行了,別哭了。”蘇秉正對華陽道,“回去拿刀子比在他脖子上再去問他喜歡誰。他有本事死都不肯喜歡你,你再死心也不遲。若連這麽點兒決心都沒有,當初就敢強逼他娶你?”他擡手點擊着桌面,兄長般教訓着她,“王宗芝是你想要了就搶到手,不想喜歡了就能随手丢掉的人嗎——你未免也太小瞧了朕的臣子。還跑來找我哭訴,看你那點兒出息!”

華陽抽噎了兩聲,一口氣沒舒緩過來,就開始打淚嗝。越發凄慘。

她還想再辯解什麽,但開口就打嗝,忙着遮掩,竟都說不出來。

眼淚淌了一臉。但心裏卻真有種豁然開朗之感。是啊,王宗芝有本事死都別喜歡她啊……反正已經到了這一步,也不差刑訊逼供了。他要真敢說不喜歡,她也就真一刀子砍死他一了百了。

這麽一想,又覺得悲慘起來。可那絕望感卻已經消散不見了。

她幾乎想立刻就回去操辦,到底還記着要把淚痕洗幹淨了,幹幹淨淨的出門去。

出去時就看到蘇秉正還坐在那裏,一個人發着呆。初秋午後的陽光照亮了富麗堂皇的宮室,他浸潤在明光裏,雪玉般白的皮膚,烏墨般黑的頭發,就像是畫洇在了水裏。那景致靜美無聲,華陽只擡眼一望,心裏便難受起來。

“黎哥兒,”便開口喚了他一聲,“——眼看就是三郎的百日了。”

蘇秉正擡眼望着她,一時還沒回過神來,目光便有些茫然,“百日?”

“嗯。你打算怎麽替他慶賀?”

蘇秉正便低頭想了想,“怎麽慶賀……就按着慣例吧。”靜了一會兒,又道,“一百天了啊……已經這麽久了,怪道近來都夢不見阿客了。”

華陽擡眼望他,“那個盧佳音——”

蘇秉正擡手止住她,“宮裏的事你就別插手了。”

華陽抿了抿唇,“按說,你屋裏那些事我确實管不着。可還是那句話——你眼下這樣,我不放心。”

“愛操些閑心。”蘇秉正嘆了口氣,“我倒想找個人來騙我,可阿客已經死了。我醉得不省人事時,也還是記得阿客已經死了。阿姊,如果有誰能騙過我,于我而言也未必不是件幸事。所以,你真不必操心——處置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幫我省心了。”

華陽臉上就一紅——她是知道自己的毛病的。蘇秉正後宮那些人精,她能玩過哪一個?王宗芝後院兒一個女人也沒有,她都能把日子過成這樣,就可見水準。插手進後宮,确實只會徒然被人利用,給蘇秉正添亂罷了。

阿客從蘇秉正殿裏出來,一個人生了會兒悶氣。

不過也只是氣了一會兒罷了——在她心裏,華陽就是個得天獨厚的小公主。縱然嬌慣些,那也是她該有的特權。她其實是羨慕華陽的,華陽就像一個她注定實現不了的夢。率真、莽撞、随心所欲。

誰不想像她那樣活着?

只不過阿客沒她那麽好的命罷了。

風聲窸窣,阿客就在紫薇花木前,輕輕的嘆了口氣。

十四歲那年,她是真的想要嫁出去——也許她比任何姑娘都更向往出嫁。并不是樓夫人對她不好,事實上樓夫人對她真的如親女兒一般疼愛,可是她畢竟不是她的女兒。

寄人籬下的滋味總是難以下咽的,她想要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庭。那個時候樓夫人也應允了,她相看人的時候,華陽還曾幫她挑剔過——這位小公主,有時候阿客真弄不清她是怎麽想的。她恨阿客的時候,大約将阿客當世上第一可惡第一該遭報應的人。但阿客真遇上什麽事了,她又生怕阿客沒閱歷,在別人手上吃了虧。

這個敗家,那個是蕭家挑剩的,這個兒子都好幾個了,那家婆婆打殺過小妾……你可是大家閨秀,怎麽能嫁個白身!

其實不是白身……才十八歲就已舉茂才,固然出身低微,可也是真的喜歡她,也真的相中了盧家。

不過再辯解又有什麽用?她挑來選去,終究還是有緣無份。

——有些人情,如影随形一輩子,是要用命才能償還得清的。她終究還是沒能嫁出蘇家。

華陽終于肯回府。

蘇秉正一個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尚未開敗的紫薇花。

并不只是華陽,連他也漸漸覺得,盧佳音與阿客從容貌到氣韻都像到了極點。事實上她一襲深衣徐徐走過來的模樣,從進門時就已将蘇秉正騙過了——他并非對當初的盧佳音全無印象,今昔對比,就比華陽更能覺出盧佳音的變化。

容貌、習慣上容易模仿,可神韻沒那麽容易。能像到讓蘇秉正也認錯,就更不容易。畢竟他曾那麽用心的揣摩阿客的悲喜愛憎,只為讨她片刻歡心。

若盧佳音是故意的,心計該有多麽深沉。

侍從來通禀,少府派了人來複命,蘇秉正才回過神來,道:“宣。”

——因為當時盧佳音對盧毅态度蹊跷,他曾差人去調查過盧佳音。也并非旁人,就是當初将盧佳音采選入宮的花鳥使。

“前些年采選,鄉間都舉薦了盧婕妤。皆因婕妤犯了秋疾而錯過。臣第四回去的時候,婕妤年紀已經不小了,便不在考慮中。”問起當年的情形,花鳥使便說道,“是婕妤自己上了陳情表,臣按着章程訪查,覺得婕妤才質出衆,便選中了她。”

蘇秉正便接着問,“連着數年都要發作的疾病,何以那一次沒發作?”

“……說是延請了良醫,治好了。”

蘇秉正輕笑一聲,便放過這一節,“你去時,她家中可有什麽蹊跷?”

花鳥使早知道今日問話,倒是思索得充分,“非要說有什麽蹊跷……彼時婕妤的長兄尚未娶親,似乎就已分院居住了,臣去拜訪時也沒有露面。按說,當初他要入京趕考。臣從京城來,他沒道理避而不見的。”

蘇秉正就點了點頭,“鄉間有沒有什麽傳聞?普通人家為了避開采選,都急着将女兒嫁出。怎麽她竟這麽想入宮?”

花鳥使斟酌了一番,小心翼翼的道:“聽說婕妤自小眼光高,不想嫁與尋常人……曾有高中的進士求親,婕妤都沒有答應。”

“這就有趣了。”蘇秉正終于聽出點意味來,“我朝高中的進士,竟這麽不被看好嗎?是那一榜的?”

“姓秦。”花鳥使道,“是太祖天德四年的進士,似乎是叫秦明橋。”

蘇秉正的瞳子倏然便縮起來,手指漆杯捏碎,熱茶灑了滿袖,卻毫無所覺,“——你說秦明橋?”

21舊情(四)

蘇秉正幾乎忘了世間還有秦明橋其人。

他從吏部調出天德四年的案卷來,大致翻看一遍——秦明橋已官至檀州長史,景瑞二年丁祖母憂還鄉,至今未請起複。

天德四年,本朝第一次開科取士。入京策問考核,需得先有州學、縣學、京官舉薦。一州貢舉三人,360州便是千餘人,敢考進士的不過百餘,最後得中的則只有十二名。如今這些人大都歷練出來,開始在朝中嶄露頭角。固然不比蕭镝之流位高名重,卻也都是能臣。已有人同平章事參與朝政,還有幾個假以時日也必能擔宰相之任。在蘇秉正心裏都有名號。

秦明橋出身貧寒,能跻身這十二人之中,已可見資質優異。

——阿客慧眼識英才,她挑中的人确實從未有錯。

可惜秦明橋時運不濟,如今主宰天下的是蘇秉正。想來他丁憂三四年了,還不請起複,也是因為心知肚明——皇帝看他不順眼。

蘇秉正确實忌諱這個人。

也沒旁的原因——誰讓他偏偏叫阿客挑中了。還敢跟阿客私相授受,将祖傳玉佩給她?

阿客相看了那麽多人,甚至王宗芝都追到香雪臺去了,蘇秉正都沒有放在心上。因為他知道,那些人奪不走阿客。可秦明橋不一樣,他差一點便要做到了。

那個時候蘇秉正才只有八歲,也許九歲?他從來都沒有任性過,甚至都沒将自己當孩子看待過——穆賀之亂中,他兩兄一姊罹難,父母悲痛之餘從未忘記複仇。可他們的仇敵是當時的皇帝,這仇也許十年二十年都報不得,在時機成熟前他們甚至不能流露出怨恨來。也因此,他們對蘇秉正的教養便尤其嚴苛,幾乎将執念和期待雙倍轉嫁到他的頭上。

蘇秉正也遵循着父母的期待早早長成,他比任何人都更堅韌和執着。可是就算這樣,他心裏也會有縱然無理取鬧也絕對不想失去的人啊,那是他僅有的任性了。他以為阿客從小看着他她會明白的,可是連阿客自己也不肯成全。

他記得那天明月清輝灑滿,月下美人在窗外悄然盛開。他在半夜翻窗出去,偷偷溜到阿客住的別院——她要定親了,自然不能再住他房裏的北套間。那麽晚了阿客還沒睡,她在窗前閑坐,不知在想些什麽卻顯然是歡喜的——那麽多年了,蘇秉正還是頭一次見她那樣塵埃落定般歡喜圓滿的表情。看他跳進去她吓了一跳,卻還是開門拉他進去,用毯子裹住他,給他倒了一杯熱茶。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一把圈住了阿客的腰,埋頭在她懷裏。他問她能不能不要出嫁,如果非要出嫁就嫁給他好了。

可阿客只以為他是小孩子不懂事。她還沉浸在那輕快歡喜裏,含笑緩慢的跟他解釋,說姊妹們總是要嫁給外人的……

她越解釋蘇秉正便越生氣,他頭一次對她大吼,摔她的東西,甚至脫口說出“你算我什麽阿姊,誰準許你走的!”的話來。

他知道那是絕對不能說的禁語。因為寄人籬下,阿客已受盡了風刀霜劍。可他還是說出來了。

阿客無言以對。她似乎立刻便卑微到塵埃裏,很久之後才說,“是啊,我不是你阿姊。不早了,快些回去睡吧。”

蘇秉正咬住唇,說不出道歉的話。如果阿客不是他阿姊,她就只是寄居的外人罷了,他又憑什麽留她啊?他心裏難受極了。他牽着阿客的衣袖,妥協到了盡頭,只能無措的說,“讓他到府上做事,讓他住到府上好了……”

可阿客說,“不是誰都得當你家的人的。”

蘇秉正忘不了,在他和秦明橋之間,阿客選擇的是秦明橋。

阿客的一生充滿了求而不得,可這并不代表她就真無所求。縱然她只能接受他硬塞給她的,她也是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的。

秦明橋便是那個她想要而不得的人。

他忘不了這一件,可是他也不能記得。因為他不想讓阿客難為,更不想讓阿客想起這個人。所以這麽些年,他都假裝秦明橋不曾存在過。結果他還是再次出現了。

阿客已經死了,蘇秉正想,他還嫉妒秦明橋做什麽?

可嫉妒這種情緒,很多時候不是理性可以克制的。

蘇秉正命人将案卷送回吏部,詢問:“秦明橋何以至今未起複?”

毓秀宮。

周明豔挼着新送來木槿花,摘了片花瓣送入口中。

如今宮中紛紛擾擾,有些頭面的妃嫔幾乎都牽扯進去——蕭雁娘差點和楊嫔反目,王夕月統領後宮事務,盧佳音住進了乾德殿側殿……而她身居妃位,生養了皇長子,按說該是後宮最不能小觑的人,卻最風平浪靜。幾個月來她一言不發,只消失了一般窩在宮中“養病”。

高平侯夫人上次來的時候還在勸她,差不過“病該好了吧”,現在卻聽憑她自作主張。

——看蕭雁娘的遭遇就知道,還是周明豔更能揣摩當今天子的心思。這個女兒固然争強好勝,常令人憂心她是否鋒芒過盛,氣焰太高。但仔細揣摩揣摩便知道,她似乎真沒吃過太大的虧,最根本的東西——不論是名分、資歷還是皇長子,她都得到了。

如今看上去時機到了,她反而比長輩還穩得住——她已領先旁人許多,此刻确實不争方是争。

然而她也并非萬事不關心。

“皇上就說了一句?”

“就過問了一句,‘何以至今不起複’……”文漪答道,“先前确實是發了脾氣的,過後卻還是提拔。無怪人說陛下有海納百川的氣量,最能容人的。”

周明豔垂眸冷笑,又拈了片花瓣送入口中,“什麽提拔……就是不叫人安心過活罷了。”

文漪猜不透周明豔的想法,卻也不問,只道,“真想不到。盧婕妤那種出身,竟連初榜的進士都不肯嫁。”

“誰心裏沒些志向?十□了還不嫁人,定然都有些緣故。只看你挖不挖。往哪裏挖。”她嫌惡的拍了拍手,将手上木槿花傾在窗外,“那些一心想傍小主人的老女人,做出的事才更令人吃驚。”

遠遠的宮女們正簇擁着皇長子在院子玩耍,周明豔望着,眉毛緩緩的豎起來,咬牙道,“那個牽着晟兒手的狐媚子,給我處置了!”

蘇秉正過問一下十二年前的進士,朝中各有揣摩。後宮卻沒幾個人在意。

——當年秦明橋和盧德音雖然到議親的地步了,畢竟還沒議成。且當時的盧德音也不過是寄居在秦王府的一個孤女罷了,沒什麽可議論的,知道的人便不多。

阿客聽了秦明橋的名字倒恍惚了一會兒,卻也沒太往心裏去。

她并非不喜歡秦明橋,可也确實沒那麽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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