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歡。她對他更多的其實是一種寄托和憧憬。因為她知道他是最合适的,只要嫁給了他,她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家和生活。

她也差一點就得到了——只是有緣無份罷了。上天總是讓她遇見最好的,卻不肯給她。

那個時候他們正在議親,眼看便要議成時,黎哥兒病了。

他秉質柔弱,從小便多病多災。可從沒有哪次像那一回那麽兇險。太醫們束手無策。秦王府滿天下訪求名醫,揭榜的不少,可一診斷便都搖頭。說已是司命所屬,人力所不及。

那個時候阿客守在他的病榻前,幾乎沒跟着他死一回。

她只是記得,黎哥兒焦躁的在她房裏摔着東西,質問她為什麽非要出嫁的時候,她沒有好好的跟他講道理,反而說了誅心的話。她那個時候确實是氣昏了。可黎哥兒年少不懂事口不擇言,她怎麽能對他冷言嘲諷。

她記得自己說出“不是誰都得當你家的人時”,黎哥兒倏然蒼白的臉色。他拽着她的衣袖不停的解釋“我一直把阿姊當親阿姊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可她只說“日後不要再往我屋裏來了,讓人瞧見了不好”。

她記得黎哥兒便在病中也是乖巧的,醒來望見她,便再難受也會微笑起來。可這一回他就只是死氣沉沉的躺着,連眼睛也不睜開。

樓夫人在佛前日夜啼哭,阿客在黎哥兒病榻前衣不解帶。

府上長史連棺木都準備好的時候,有衣衫破爛的道士咬着虱子歪在王府門前搖頭晃腦的唱經曬太陽。秦王将他請進家中,夫妻兩個屈膝下拜,道士羅圈着腿單腳往旁邊一跳,道:“鹣鹣雙生,失偶而死。你自将他的命摘去,卻拜我作甚!”

就是這麽無首無尾,無緣無故的一句話。樓夫人便令阿客嫁給黎哥兒。

當年阿客初入晉國公府的時候,樓夫人令她見過姊妹們,又命人将黎哥兒抱出來給她瞧。那麽小的孩子,哭得卻那麽響,任乳母怎麽哄都不肯消停。可阿客走到他跟前,輕輕握了握他軟軟的小手,他立刻就不哭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阿客,忽然便樂呵呵的笑了起來。阿客望着他的眼睛,輕輕的說,“……他可真像我阿弟。”

樓夫人便笑道:“以後他就是你的阿弟了,你要像對阿弟一樣好好的保護他。”

阿客便當了真。

這九年裏他都是她阿弟。然後忽然有一天,他就要成為她的丈夫了。

阿客做不到。她跪在地上只是哭,說“我不出嫁了。夫人,我願意修行一輩子,黎哥兒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求您收回成命吧。”

Advertisement

可她注定堅持不了多久的。樓夫人已是病篤亂投醫。當年穆賀之亂她是如何的鎮定自若,可她救了滿門上下,偏偏沒能救下自己的子女。如今她就只剩這麽一個親兒子了,為了這個孩子她什麽都肯做。

阿客又何嘗不是?何況她欠樓夫人太多恩情。

十五歲那年秋天,她草草的嫁給了蘇秉正沖喜。彼時蘇秉正還不到十歲,只怕誰都沒把這場親事當真。甚至還有不少人在背後笑秦王府糊塗。可旁人再不當真,阿客一輩子的姻緣也葬送進去了。

她從來都很清醒,知道自己和秦明橋的緣分斷了,連後悔甚或怨恨誰的理由都沒有,便不再想他。

那只是她的命罷了。

22舊情(五)

說到底,盧德音已經死了。

縱然她還活着的時候,與她有恩怨糾葛、或是令她牽念不舍的人,也紛紛離開或是死去。她心中并沒什麽割舍不下的,反而還有一段只有死去才能斬斷的孽緣,生活便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只在生命的最後,她真切的抱到了自己的孩子,才驟然有了可以執著的事物。

因此重新活過來之後,她便早早的不把自己當作盧德音了。

可要讓她作為盧佳音活着,卻也欠缺了些什麽——她對盧佳音所知不多,對盧佳音過往的人生,更是幾無所知。她沒有自己是盧佳音的實感。

她便全當自己是再世為人了——也或者還是那一縷孤魂,只因舍不下兒子,才牽絆在世上。

過往那些舊情,不經意間追憶起來,也不是不動情,可于她而言,确實都早已被強行斬斷,或是自行了斷了。

阿客不想再續前緣,更不想纏雜不清。

蘇秉正發了話,小皇子的百日宴便也一步步的籌備起來。

阿客想給三皇子鑄一枚貼身帶的長命鎖,便抽空回了一趟瑤光殿——其實盧佳音的財物她早就已經清點過一遍了。不過直到需要用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有多窮。

對着賬目算了幾遍,最後還是只能去裏間開了箱子。

箱子裏的東西都是當年盧佳音生長樂公主的時候,蘇秉正和盧佳音的賞賜。東西十分豐厚,七寶俱全,還有些西域傳來的稀罕玩意兒,一看就是給小孩子玩兒的。

阿客掂了掂輕重,拾出一塊黃澄澄的金子。然而沉默一會兒,還是又放了回去。

——阿拙出生的時候,她懷三皇子也有七個月,正是最辛苦的時候。胎養得足,肚子便挺得尤其大,低頭都瞧不見腳尖兒。腿腳浮腫起來,走兩步便渾身疼。蘇秉正便一心撲在她的身上,整個人比她還要焦躁。旁的人誰都不敢去煩擾他。

盧佳音生産的消息從瑤光殿傳來,便叫蘇秉正給攔下了——他大約是怕阿客因此操勞起來,動了胎氣。一直到阿客先來無事算起盧佳音的産期,親口過問起來,他才支支吾吾的承認。那個時候,阿拙出生已經小半個月了。

賞下的財物固然多。但比起蘇秉正前兩個孩子,這個小公主遭受到的冷遇,至今瑤光殿裏人提起來還要嘆息。

為了給小皇子而動用本該屬于阿拙的東西,阿客是做不到的。她已經對不起那孩子太多了。

何況蘇秉正定然會給小皇子鑄個極好的,就算她送的再好,小皇子也不能貼身佩戴。

最後還是只斟酌着財力,鑄了枚銀鎖。

這一日秋爽,旬假裏百官下值,蘇秉正也難得空閑。便往側殿裏去逗兒子。

可惜小皇子不買他的面子,蘇秉正一天睡四個時辰,小皇子則只醒四個時辰,且夜裏還要鬧騰掉小半個去,白日裏肯醒着陪他玩的時候就不多。只四肢大開的爬着熟睡,蘇秉正拍了拍他的臉,“三郎,三郎?阿爹來了。”小皇子則流了他一手口水作答。

阿客在一旁給小皇子縫百歲衣,看到蘇秉正悲慘的拽着衣袖要帕子的模樣,忍不住就抿嘴笑出來。

蘇秉正聽了她的笑聲,回頭望見她,心裏便略微覺得有些異樣。

等淨好了手才明白過來——她在他面前,似乎從來都沒有忐忑、畏懼乃至緊張過。或者說,她似乎都不太明白該怎麽跟皇帝相處。和皇帝同處一室的時候,還有那個女人能好整以暇的做針線?

他便有些不悅了——阿客這麽做,那是理所當然。盧佳音學她穿衣打扮也就罷了,若連這都要學,便太掂不清自己的分量了。

他便起身走到盧佳音的面前。盧佳音似乎還沒回味過來,只略有些疑惑擡頭——那眼睛極溫柔和明亮,微微彎起來,像是盈盈一泓水光。她生得跟阿客确實像極了,蘇秉正想。

他走到她跟前的時候,盧佳音依舊沒有回味過來,蘇秉正便伸手勾了她的下巴,令她将頭擡得高高的。她垂着眼眸,似乎在忍耐。長睫毛遮住了目光,不與他對視。這模樣令蘇秉正一時有些恍惚,四周仿佛有燭火映着紅帳,阿客還是十年前的阿客。

他的拇指擦過她的嘴唇,那嘴唇軟而姣好,像是碧桃的花瓣,令人忍不住就想含住。蘇秉正望着她的目光不覺就有些深,他用另一只手摘去了她發髻上的絨花。她仍忍耐着,面色卻立時就變了,竟是有些羞惱。蘇秉正下意識的便将手收了回去,退了一步。

盧佳音終于放下了針線,在他面前站起來,垂着頭後退了一步。

蘇秉正這才清醒過來。

可心口依舊在砰砰的跳着。明明是故意威壓她的,可那一刻卻真把她當成了阿客,以為自己又沒克制住唐突了她。

難免是要失落一陣子的,可也早習慣了。畢竟阿客死去已經快要一百天了。

他便坐下來,令盧佳音站着答話。

“你有什麽想要的?”

盧佳音淡淡的回道:“并沒什麽特別想要的。”

“那麽當初為什麽入宮?”

她依舊字斟句酌,“采選得中,便入宮了。”

蘇秉正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你入宮的原委,朕已經找人問過了。此刻就只想知道你的理由。”

阿客被他問住了。

盧佳音入宮的原委,她是調查過的——可她要在宮外打聽消息,并不像蘇秉正那麽方便。甚至都不能像旁的皇後那麽方便,因為她在宮外是徹底沒有勢力的。便只知道,盧佳音因秋疾錯過三次采選,第四次才得中。中間似乎也說過親,可不是門戶不匹配,便是旁的緣故,都沒有成。

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推測出盧佳音想入宮的理由——甚或該說,她連盧佳音是順其自然,還是被迫無奈入宮的都不清楚。

便只能道:“僥幸得中,雲胡不喜……不知該有什麽旁的理由。”

就好比有人向往布裙荊釵、舉案齊眉,自然也會有人向往侯門深宮、珠圍翠繞。

蘇秉正便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沒有選中,你便不嫁了嗎?”

阿客是真的不知道,這個時候該給出什麽樣的答案。她只略蹇頓了片刻,蘇秉正便窮追不舍,“朕聽說,秦明橋曾向你求親,你為何沒答應嫁他?”

阿客腦中便嗡的一響,過了一會兒才記起,蘇秉正問的是盧佳音。

她與盧佳音之間,竟然有這麽多巧合。

她更想不出盧佳音拒絕秦明橋的理由——是因秦明橋大她十餘歲?秦明橋該娶過妻子了吧?那麽是續弦?總不至于想令她做妾吧?

她腦中百轉千回,蘇秉正只望着她,靜靜的等着。

“婚事自然有父母做主。想來他們另有考量,父母不曾對我提起,我也不曾問過。”阿客答道。

蘇秉正終于放過她,不再發問。他不動聲色,可阿客還是看出來了,她的答案顯然令他失望了。

他沒有再留。一言不發的起身離開了。

秦明橋去盧家提親,盧佳音的父母是樂見其成的。固然是當續弦,但天德年間的進士,在民間也是美名盛傳。且秦明橋已是州郡長官,婚事若能成就,則是盧家高攀。因盧佳音抵死不從,此事才作罷。

——這一些,蘇秉正已追查出來。他只不過想拿來試探盧佳音罷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試探盧佳音,也不是第一回半途而廢。

他跟華陽公主如何保證,到了盧佳音的面前,就全煙消雲散了。對上她的目光,他只是沒有辦法真把她和盧德音區別開。

他再有多少心機多少能耐,在盧德音面前都使不出來。她就像是他的一個劫數。

指尖仿佛還殘留着她肌膚的觸感,他身上略有些發熱。從阿客有了身孕,他确實有小一年不曾好好的疏解過了。

只是心中倦怠,也不想往旁處去,便獨去洗沐。

他懶散的靠在池壁上,任由宮人替他清洗按摩着。清水漾起來,人便有些昏昏欲睡。

他恍惚又記起自己當年那場大病。

其實那病是怎麽回事,蘇秉正也已記不清。

他只記得自己惹阿客生氣了,不論怎麽道歉,阿客都不肯回轉心意。她發脾氣也總是悶悶的,從來都不肯抱怨或是吼叫出來。可蘇秉正寧願她開口訓斥他——她心裏仿佛有那麽一道門,每每遇見事便将自己關進去,任誰敲都不開。每到那個時候,蘇秉正便總覺得自己被她丢棄了。

她将蘇秉正送回房中,蘇秉正難受了一夜,可他不敢再去找她。

第二日醒來便有些昏沉。去阿娘房中請安時,聽到她說起阿客的親事,便覺得被雷劈中了一般。

他似乎是跟阿娘争執了,問她為什麽非要把阿客嫁出去,留下來不好嗎?

她阿娘并未覺出他心意浮動,說道,“我是想把阿客留住的.可當年你父親接阿客入府時,便說得明白。阿客還是盧家的女兒。她的親事上,阿娘做不了主。若你的阿兄們還活着,許還能提一提……”

話說到這裏了,他也只能陪着母親緬懷死去的兄長們。

後來就又說到了良哥兒。不過,彼時良哥兒已是太子的長子,阿客的身份自然配不上他。

——總之一屋子的女人,沒有一個提到蘇秉正。

他渾渾噩噩的從他阿娘房裏出去。便遇上了為秦明橋跑媒的杜夫子。

一整日所見,人人都在為阿客出嫁忙碌,他們滿含暗示意味的話語和笑臉真是令人煩透了。

再後來的事,蘇秉正便不記得了。他單是知道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夢裏的人似乎是阿客,又似乎不是。他在夢裏一遍遍的驚醒過來,然後發現這不過是另一場噩夢。在夢的最後客扯落了帷帳,大火騰騰的燒了起來。她在烈火中回頭,火焰映在她淡漠如水的眸子裏。他望見有人沖進火中去找她,便有烈火焚身的痛楚。他在火中煎熬着,忽然感到有人敲了他的額心,有金光自空中落下,誰的聲音在耳邊說,“歷劫三度,尚不肯超脫,你竟也是個看不破的。如今孽緣得續,便生受着吧。”

便有雨水落上手背,身上驟然便清涼起來。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看到阿客坐在他身邊哭。

這次終于是真的醒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還有一章T__T日更、雙更什麽的,果然超出我的能力範圍啊

23舊情(六)

再後來,阿客便搬回了他房裏的北套間。

蘇秉正一直不敢問起她和秦明橋的親事怎麽樣了。他不想讓阿客嫁出去,可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昏迷的那些天裏,阿客已嫁給他。固然他當時還小,并不真的明白婚姻是怎麽回事。但他也知道,那樣是不好的。

旁人談起秦王府裏那一場婚禮,含糊其辭的态度只證明了這一點。王府上下對阿客也很微妙,稱呼她為世子妃的語氣十分猶豫。

所有這些,阿客都淡然以對。她待他一如既往,只是她再笑起來的時候,便沒了當初的快活與不拘。

蘇秉正從那個時候才真正的決心成長起來。是他讓阿客落到這種地步,他只想将欠她的再還回去。終有一天別人提起她的時候,只會羨慕她嫉妒她,而不會背過身去閑言碎語拿她說笑。

他一向都才智出衆。加倍奮發起來,很快便将平輩人甩在身後。等他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長安多少俊才,可提到他時眼光再高的人也得評一句“驚才絕豔”。他初學騎射時,軍中将領調侃他稱他“蘇郎”。可當駿馬散蹄,他在馬背上張弦射裂箭靶後,“蘇郎”二字也成了貨真價實的美稱。

旁人還在掙名聲的時候,他已開始幫着父親籌設文史館,與宇內時士論及政務。彼時秦王府與太子東宮的龃龉人盡皆知,蘇秉正也無需掩藏自己的材質,他能從任何一項上全面碾壓良哥兒。

他自認能令任何嫁給他的女子引以為傲。可也非要做到這一步,才會明白,阿客也許真的只是不想要他。

年齡漸長,便也慢慢明白了男女之事,夫妻之倫。他與阿客有名有份,便從不做他想,只一意将阿客當自己的妻子看待。可真見了阿客,也還是會緊張。多少次想将“阿姊”改成“阿客”,到了嘴邊,只是說不出來。

他一輩子在阿客面前都沒有秘密,所有的糗事都讓她瞧見了。連十六歲時初遺都被她撞上,那次他足足躲了她三天才敢再跟她說話。他從來都不落人後,便比他年長許多的也未必有他的見識與心計。唯獨在阿客面前,他常覺得底氣不足。

但也不是沒有自作主張過。

他也曾努力将自己在阿客面前展現出來,令她拿他當男人看。想讓她在見到他的時候,也面紅耳赤起來。

可是你怎麽讓一個從來不肯将你放在眼裏的人,在看到你的時候感到羞澀?阿客便看到了他的優秀,也只是與有榮焉,而不會為此心動。

反而是旁人,便從來都無知愚驽得頑童一般,也依舊能将她打動了。

阿客看中的和看中她的每一個男人,蘇秉正都嫉恨。他求而不得的人,憑什麽他們謀求起來就名正言順?明明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喜歡,更努力的去追求。

蘇秉正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這些情緒。

誰知不過提到秦明橋,就又想起了這麽多。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對阿客的愛也要在這些求而不得的輾轉反側中轉而成恨。

華陽說得對,留盧佳音在身邊,只會不斷的揭開他心口上的傷疤,令他沉在泥潭裏,無法從對阿客的感情中走出來。

本來他對阿客的追逐就只有徹底的絕望或是完整的得到才會停止。令他絕望了,卻又給他送來這麽個似是而非的影子,就像是一種折磨。

沐浴更衣完畢,蘇秉正回到寝殿。

他沐浴時華陽來過,在他書案上留了小山似的一堆東西——這個當姑姑的,仿佛連三郎十歲的玩具都給預備好了。

采白來跟蘇秉正禀報,道是:“公主說要随驸馬去西州,這些天忙着準備行裝,王家那邊還有大堆的人事要處置,就不特地來跟陛下辭行了。三皇子的百日賀禮她預備好了,先送來一些,剩下的百日那天再帶來。”

也真是華陽的風格。

蘇秉正随手翻了翻,問道:“你看着她心情怎麽樣?”

采白就有些想笑,道:“我瞧着挺好……”她說挺好,但蘇秉正已經能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得意的傲嬌着的華陽的模樣了。

——本來她和王宗芝之間,就與他和阿客不同。

“沒抱怨西州艱苦?”

采白笑道:“公主怎麽可能向婢子抱怨?”停了停又道,“前幾日聽盧婕妤說到西州,說那邊瓜果甘甜如蜜,有天山雪水滋養,十分的豐饒……想來太艱苦的地方,陛下也舍不得公主去。”

蘇秉正還随手翻看着華陽送來的東西,聞言手上便停了,道:“天山……你說折羅漫山?”

“婕妤似乎提到過別名,我卻記不太清了。”

“……想不到,她竟知道這些。”

采白笑道,“婢子聽她西邊的事,如親見一般。那些山名、地名、河流名,乃至歷史古國,都是随口道來。人說讀書人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可見是真的。”

蘇秉正淡淡的道:“那也要看她都讀些什麽書。”

便不再和采白閑聊,只道:“将東西都給三郎送去吧。”也不找盧佳音試探,直接出門上辇,便往瑤光殿去了。

——當年阿客對西域好奇時,他也想說些東西給她聽。但書志中提到那邊的少,便提起來的也多是輾轉抄襲,他竟翻查不出所以然。終究還是讓西方諸國來朝的使者去和阿客講說。

西邊的地理往事,不好好的做一番功課,朝中只怕也沒多少人能說清楚。盧佳音卻能随口道來。可見他對她還是知之甚少。

蘇秉正去瑤光殿次數寥寥。侍從去通禀時,一殿人都還懵懂着。她們單是聽到風聲說蘇秉正往這邊來了,但繞太液池有多少亭臺?誰都沒想到是要到她們這裏來。幾個才人寶林慌忙準備,還不及出迎,就又傳來消息,蘇秉正已進了盧佳音房中。

葛覃和芣苡戰戰兢兢的在一旁伺候着。

蘇秉正進屋就命她們将殿裏的書悉數取來,卻不說為什麽,難免令人猜疑。

但天子也并沒衆口傳說的那麽反複無常和深不可測,坐在書案前翻看書卷的模樣,真是靜好如畫。

他看書速度極快,一目十行都說慢了。片刻間,堆了滿案的書卷便全閱覽完畢。他就擡頭問道,“沒旁的了嗎?”

葛覃和芣苡對面相望,還是葛覃出來答話:“回陛下,沒旁的了。”

“從旁處借來的呢?”

葛覃便小心道:“婕妤素來不愛借東西的。”這是實話,盧佳音出身貧寒,在宮裏沒多少交情。不但不愛借東西,甚至旁人送她什麽,她都推辭再三。推不過時也必尋些旁的事還報。她是不愛欠人人情的。

蘇秉正便沉默了片刻。又指着芣苡,問道:“你是跟着她一道入宮的?”

芣苡忙道:“是。”

“她居家時都有什麽愛好?”

“……女紅。婕妤的手工活極精巧。”

“書呢?”

芣苡屏氣道:“少時啓蒙,讀的是千字文。後來學了女則和五經。婕妤最愛的是詩經周南篇,時常記誦……旁的,奴婢便不記得了。”

她收着的書裏,确實詩歌居多,并無阿客那樣廣博的涉獵。

蘇秉正點了點頭,目光在屋裏掃過,望見博古架子上有一只木匣子,擦得紫亮,上配着一把銅鎖,便道:“拿下來瞧瞧。”

芣苡忙取了梯子上去取。葛覃翻出鑰匙來打開,道是:“是婕妤去年夏天做的芙蓉花箋。”

翻開匣子來,裏面放的确實是一疊花箋。卻比尋常用的更厚密平滑,亞麻色的紙面上還能看出細碎的花瓣來,隐隐透着清淺的芳香。蘇秉正擡手撫摸過那紙面,他記得自己的寶匣裏也存了這麽一張花箋,是去歲七夕乞巧節,阿客邀他去鳳儀宮小酌時送來的信箋。

便輕聲道:“原來是她做的。”

葛覃說她手巧,也并不只是誇耀。

會做紙自然就有用紙之處,她書案上也筆墨俱全。只是蘇秉正翻看了她藏的書卷,卻無一個字的眉批。便随口問道:“她平日寫的東西呢?”

芣苡和葛覃面面相觑,顯然兩人都有些不解,卻還是道:“上回娘娘病中,已将手稿盡數都燒掉了。之後便不怎麽寫字了。”

蘇秉正便一怔,問道:“這些書卷不是她親筆抄錄的?”

芣苡小心道:“這些都是奴婢抄寫的。婕妤素日裏忙,便不怎麽抄書。”

瑤光殿裏木槿花也到了零落的時候,一地殘紅。

蘇秉正從殿裏出來,只覺得心中疑問不但未得解答,甚至更深了。但究竟有哪裏不對,他卻說不上來。

回到乾德殿時,盧佳音正抱着三皇子在屋裏玩耍。從外面只望見一個窈窕的影子,比阿客略顯消瘦了些。

蘇秉正也不往屋裏去,只随手拾起她放在外面的針線。

那是一件小衣裳,看得出是給孩子做的,然而卻是用各色碎布拼湊而成。那針腳納得極細密,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可畢竟接縫多了,必然不比整片的衣服穿着舒适。蘇秉正有些不解,便問甘棠道:“這是什麽?”

甘棠道:“是百歲衣。民間風俗,孩子百日的時候要讨取百家布頭,縫成衣服。寓意有百家祝福,穿着可祛邪避災,一生安順。”

蘇秉正就皺了眉頭,“百歲衣我倒是聽說過……可不知竟真是縫成衣服。”

行露為他奉茶上來,聽他這麽說,不由就笑道:“是呢。旁家都是縫成襁褓外的罩面,就甘棠姑姑這裏與衆不同。前次皇後問起來,甘棠也這麽說,娘娘信以為真。我和采蘋在一旁忍着沒笑出來……”

說到這裏便倏然閉嘴。有些忐忑的望着蘇秉正。蘇秉正卻仿佛沒注意到,“許是不同地界的風俗,她不也縫成衣服了嗎?”

甘棠便道:“當初小公主百日,盧婕妤去讨布,皇後問起來。說是講頭雖好,只是旁人用過的怕不幹淨。恰逢要給宮裏作夏衣,便令我選了百種布,每樣給她截了一尺送去。盧婕妤當日可不是問的我該怎麽做——這總不是我杜撰的吧?”

行露頂嘴道:“……到底還是我們那邊的做法靠譜些。”

她們兩個你來我往,在鳳儀宮裏早習以為常了。若無這些說笑,阿客還不知得有多悶。蘇秉正也全盤接納,并不放在心上。

只又翻了翻那件小衣裳——光把這百樣布拼配起來,便不知該花多少心思。他想,她縫這麽件衣裳,倒也是有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更奉上T__T

有種被抽幹了的感覺……

24雲開(一)

百日宴到底比不上滿月宴和周歲宴。因小皇子滿月的時候沒慶祝過,這次才格外的隆重。但也還是沒隆重到要宴請群臣的地步,只在宮裏擺了一道家宴,請各宮妃嫔和宮外的親戚們來聚一聚。

外戚只請了盧毅一個人。其餘座上的不是公主驸馬,便是王爺王妃,另有幾名蘇家族中的耆老們。

蘇秉正與盧毅有些雜務要聊。阿客去請示了,便帶着小皇子先去了蓬萊殿。

她去的晚,後宮嫔妃俱已入席。這麽久過去,人人都摸清了蘇秉正的心事,便沒有争奇鬥豔的打扮。多還穿得素淨,最多在釵環發髻上做些文章。殿裏便顯得不是那麽熱鬧。

阿客帶着小皇子進去,一群人的眼睛都望過來。

這還是小皇子第一次在這麽大的場合露面,卻不怯場。反而比往日還精神些。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滴溜溜亂轉,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逗他一下便笑。王夕月忍不住就說,“到底是天潢貴胄的氣派,半點都不怕生。”又望着阿客,小心道,“讓抱嗎?”

阿客笑道:“讓,誰抱都跟,半點不認人的。”

旁邊便有人插嘴,“那豈不是讓人抱走了都不知道?”

小孩子聽不懂話,只好奇的打量着人自顧自的樂呵,阿客便也跟着他輕笑出來,“可不是?真得好好守着他呢。”

小皇子對着人笑了一圈,一圈人心都跟着化了。想抱卻不好開口。

還是王夕月說了出來,“我抱抱他行嗎?”

阿客便從奶娘手裏接過來,給王夕月示範了一下,“這樣抱……”王夕月有些手足無措的去接,就聽到背後似笑非笑的一句話,“這一抱,小心真就讓她抱走了。”

便見周明豔在坐席上懶懶的靠着,她唇形好,便塗做大紅也十分不俗,五官相當的明豔大方。江南明秀山水固然能滋養出蕭雁娘這般美貌,可周明豔的氣質卻只有河洛帝京方培養得出。

旁人都往素淨裏穿,獨她敢穿重色,烏雲似的黑發,明黃色的金簪步搖,那般富貴明豔,确實是與蘇秉正相般配的。

她暗刺王夕月,王夕月卻不惱,只小心翼翼的将小皇子抱到懷裏,怕打碎的瓷器似的,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了。

小皇子細細的打量這她,擡起手要摸什麽,可惜搖搖晃晃的瞄不準。王夕月忙把臉湊過去,小皇子凝神盯了一會兒,岔着手指按下去。王夕月被他掃中了眼睛,忙向後仰。阿客趕緊把小皇子接到懷裏,對王夕月道:“不要緊吧?”

王夕月接了帕子捂了捂眼睛,笑道:“讓袖口掃了一下。”

便有人道:“怎麽打你呢?”

周明豔哼笑了一聲,“許是看到了什麽不喜歡的東西,小孩子都這樣的。”

王夕月眼睛便跟着紅了。

阿客已經把小皇子交到保母手中,自己上前給王夕月擦了擦眼睛,道:“他是看到了花黃,好奇想摸摸。”便給她輕輕吹了吹,“沒傷到眼睛就好。妝有點弄花了,去補一補吧。”

王夕月捂着眼睛點了點頭,路過小皇子身旁,忍不住扭頭對他做了個鬼臉:“小淘氣!”

鬧了這麽一出,倒是沒人說要抱他了。

周明豔這才牽了大皇子的手,逶迤上前。懶懶的指着笑道:“跟弟弟打聲招呼。”她上前的時候,一圈人就都屏住氣,聽她這麽說,紛紛望向大皇子。

大皇子不過才六七歲,已經開蒙讀書。生得粉雕玉琢,黑眼睛專注起來跟母親一樣的明豔,也是毫不怯場。立刻就湊上前掂起腳。乳母忙屈膝,好讓他瞧見小皇子的臉。

“弟弟長得真好看。”小皇子好奇的打量着他的時候,大皇子已經一本正經的開口。

周圍一圈人就都松了口氣。紛紛笑道,“可不是,那雙眼睛,跟咱們陛下一模一樣。日後必定也是美玉一樣的少年郎。”

大皇子就道:“咦?跟父皇長得像嗎?讓我再看看!”

四邊雨一樣的附和便生戛然而止。屋裏氣氛一時僵硬起來。

周明豔繃了臉,拉住他的手,“你才多大,就知道像不像!乖乖回去坐着。”

阿客只笑道:“大殿下要看看弟弟而已,有什麽不可的?”便再将小皇子接到懷裏,對大皇子道:“瞧,像不像?”

大皇子望望周明豔,再望望阿客,便抿着唇仔細的望着小皇子。半晌都不說話。

片刻後,便有人打破了寂靜。外間通禀華陽公主到,話音還沒落,華陽已經腳步帶風的走進來。看見周明豔,也不做他想,立刻便插到她和盧佳音之間,笑道:“淑妃病好了?”

——對周明豔而言,這世上第一難對付的不是王夕月,而是華陽公主。對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