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結束 演戲
宮柳瑟瑟, 黑棋掉入棋盤中心,烈血赤紅,潑上半壁宮牆。
少年身型修長, 軟甲覆在他的肩膀處,黑亮的甲片更顯膚上血跡刺眼。
快僵持一個時辰, 秦子墨終于打中了面前的少年, 只見他手臂處汩汩的鮮血湧了出來, 看樣子有些可怖。
蔣将軍圓目一睜,這個手铳厲害之處他有所聽聞。遼國原先只是一個草原的小部落,曾實力遠不如蒼雲, 僅靠手铳,便能收攏附近小國,自此擺脫資源匮乏的現狀。
蒼雲也有幾次與遼國起了沖突,單是一個遼國普通的士兵,便能殺他蒼雲五人。
中了火铳的人無一不哀嚎,疼痛難忍,不少人便是在難忍的痛苦中死去。
少年眉目硬朗,氣場很強,平時旁人不敢靠近, 此刻卻低垂下眸,左手捂着肩上的傷口, 片刻未出聲,仿佛已是虛弱不已。
“哦?”
秦子墨見自己打中了秦謹言, 手腕骨壓下, 神色裏飛上一絲滿意。
手铳的準頭也錯開了少年致命的部位,偏了位置。
就在秦子墨分神的短短瞬息,少年擡起腿, 足尖又快又狠地踢向秦子墨的手腕。
一旁的衆人都不約而同地揪緊了心,在受了傷的情況下,秦謹言竟還能力道如此之大,直将秦子墨的手铳踢落。
那份力道直直踢得秦子墨腕骨一陣麻痛,不得不松下手指,最後關頭,他還是扣動了一次手铳,只可惜這次的準頭早就被打偏。
沒了手铳的秦子墨便如失了保護罩之人,秦謹言的武藝要在他之上,之前不過是靠着手铳逼退對方。
在手铳打落的那一刻,蔣将軍旗下的人也一擁而上,數十把刀架在秦子墨脖子上。
成王敗寇,不過是一瞬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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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站直了身子,手臂上的傷口猙獰,卻未擾他半分神色。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不甘的秦子墨,從前秦子墨也用這般眼神看着他。
那時他被逼至小巷尾端,秦子墨蒙着面紗,手持骨鞭曾要毀了他的腿。彼時他是高高在上的秦家大公子,而他只是一個受盡欺負的庶子。
如今,秦子墨脖頸處磨破幾處,從來都是矜貴的面容染上了盛怒,被逼跪在地上,眼中有些扭曲的不甘。
“你不過是僥幸。”
直到此刻,秦子墨還是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自為秦家長子,他從未這麽狼狽。
秦謹言倒是沒有動怒,反倒輕笑一聲,道:“從你看輕我的那一刻開始,你注定敗。”
秦子墨神色微凝,卻還是不服地偏了偏頭,不湊巧幾把刀架在他的脖頸,稍一動就是留下一道血痕。
見秦子墨還似未聽進去一般,秦謹言玩味地一笑,湊近他耳邊,告訴了他一個事實。
簡簡單單兩三句話,秦子墨的臉色卻從剛剛的不甘憤怒轉為震驚,到最後不可置信。
秦子墨瞪了眼睛,仿若還不相信秦謹言說的話,直到他看到秦謹言放開了捂着右手臂的手指。
慢慢的,秦子墨臉上漲得通紅,已抛卻平日貴家公子的禮儀,憤道:“你!狡詐!”
秦謹言卻不再看他,眼裏的笑意早似一塊寒冰,難以化開。他轉過身,冷聲道:“砍了他的雙腿。”
“是。”
那些士兵臉上多少也沾上了不少血跡,想及剛剛被傷了的兄弟,無情地看向秦子墨,手起刀落,鮮血飛揚。
這邊的殘兵也殺得差不多了,蔣将軍連忙趕來,只見秦子墨已無雙腿,場面慘烈。
不過他還記得适才侯爺中了手铳,他兩三步向前,道:“侯爺傷勢如何?”
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到了少年的右臂,卻頗為驚訝地發現血流出的方向不大對。他也曾見過中了手铳之人,血是彙成一塊往下流,而非這種傷口處四周都呈噴射狀的血。
見蔣将軍目光有着疑惑,秦謹言淡淡道:“傷了,但未及你們想的那麽嚴重。”
确實,秦子墨打中了他的右臂,但并非是正中,而是擦着皮肉而過,血也流了些,但并不可怖。
是他趁着捂着傷口時捏破了血包,裏頭的血溢出,才僞裝出一副重傷的模樣。
少年神色淡漠,遠看着前方依稀前來上朝的朝臣,聲線卻無甚起伏,幽幽道:“若我不受傷,又何叫他們相信呢?”
蔣将軍猛然擡頭,目中是難以言喻的震驚,他竟是主動将薄弱之處暴露給秦子墨的。
這涉及手铳,扯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他們與之交戰,卻毫發無損,若他是朝臣,也必會生疑是不是秦謹言自導自演的一場戲。
“侯爺……”
想及此,蔣将軍眼中有些複雜,面前的侯爺才不過這般年紀,卻已是思量如此之深。
他還未說下去的話卻被秦謹言先一步打斷了,他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手铳,瞄準成帝的顱骨,準确無誤地扣動極板。
“侯爺,這是弑君!”
蔣将軍不及阻攔,成帝頭上已開了血花,軟倒在地上。
李铮木愣地看着父親倒在地上,沒想到秦謹言仍是不願放過成帝。
“這不過是子報父仇。”
秦謹言聲音淡漠,有些麻木,見成帝和秦朗都死在他面前,他的眼裏卻沒有一絲報複的快意,反倒是覺得索然無趣。
他隐隐感覺到,自己不過是完成一個虛妄的任務,有一根線引着他去做這些。
他忽地眸光一閃,轉而将手铳的準頭瞄向李铮,手臂上果然傳來一陣陣疼痛,和他當時試圖想殺蘇袅時的疼痛一樣。
李铮看到手铳瞄向自己,腿頓時軟了,他剛剛看過手铳的威力,自是知道若是中了将會如何。全身不由發顫,伏在地上。
少年暗下眸色,這份疼,确實難以忍受,但并不能阻攔他,只要他再用力上幾分,李铮便能在他面前化作一個屍體。
可不知為何,小姑娘的模樣突然浮現在腦海中,她似乎和蒼雲的動向息息相關,而若是把李铮殺了,蒼雲無主,風雲皆變,說不定會傷着她。
少年的手臂定了定,最後又垂下來,稍移開眸。算了吧,李铮算是半個廢人了,日後等他查清楚了,再殺他也不遲。
陰沉的烏雲彙聚良久,卻未下起雨。而後竟四散開來,縷縷陽光投射于大地。
“小姐,天竟然放晴了。”
梅兒驚嘆地看着天空,小姐一連站在屋外兩個時辰了,她也陪着小姐,自己鬧得腿酸。
“咚、咚、咚……”
長鐘撞響,聲音響徹京城,許昭昭神色微變,這是喪鐘,皇帝駕崩。
幾位大人再也按捺不住紛紛起身,未等完全接受了此事,林開馳馬而來,速度飛快,才下馬便三步變作兩步,到了兩位大人跟前。
“侯爺請兩位大人入宮。”
林開神色嚴肅,身上還沾染了不少血,與往常同梅兒嬉皮笑臉的神色不同,瘦削的臉頰上還有傷痕。
梅兒眼中擔憂快要溢出,糾結了片刻,剛想出聲,卻見林開轉頭向她和小姐看來。
“侯爺無礙,小姐安心。”
這句話對許昭昭說的。
而後他的目光不經意轉到梅兒面上,說道:“保重。”
說完便轉身離去,身影綽綽,上馬護送兩位大人進京。
最後那聲明顯是對着她說的,梅兒耳尖微紅,才後知後覺地嘟囔道:“你自己保重才是。”
自二位大人進宮後,宮內便再無消息傳出,直至繁星點上天邊,秦謹言也遲遲未回。
侯府門前點上了兩個大燈籠,微黃的燭光映在緊閉的木門,就連煙兒看着坐在桌前昏昏欲睡的小姐,不由勸道:“小姐不如先去睡吧。”
少女一身淡藍的水紗鋪開,以手肘支撐着,額頭不時下低,看時辰已将近戌時,侯府內依舊十分安靜。
“我再等一會。”
今日應該是到了整本書的結局,成帝一死,李铮登基,蘇袅為後,一切都到了小說的終章。
她也是強留下來,才看到了這麽一天。從今往後,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不再會受到原書劇情的制約,不再會因為原書劇情而成為一個犧牲品,都能各自安好。
已經等了這麽久了,也不差等這一時。
不知過了多久,等桌前的蠟燭将要燃盡時,府門終于被緩緩推開了。
少年的長袍微揚,大步跨入府中。他身上的黑甲已經換下,身上的傷口稍稍包紮了一下,便起身回侯府。
他目中有着明顯疲色,今日一戰,最累的還是收拾殘局。成帝與秦朗一死,朝堂動蕩不安,朝臣各抒己見,不得安心。
與秦朗交好的大臣紛紛認為這次秦朗與成帝之死有蹊跷,要求新帝徹查。而李铮如今已是個畏首畏尾之人,才剛做上的位子不想被拉下。如今秦朗一黨勢弱,重權都在秦謹言手上,自是不好得罪。
只得說,看在秦謹言有傷的份上,日後再提。他也聰明,只是暫時擱下這件事,他心頭是又恨又懼秦謹言,但事到如今,只得先搪塞過去。
後來又是一番拉扯成帝後事以及新帝登基。顯然,那些秦朗的餘黨看出他有傷,雖現在動不了他,但能讓他難受一番。
他最後以身體抱恙出了皇宮,簡單地在藥鋪處理了一番傷口,洗去身上的血污,才回了侯府。
他殺了成帝和秦朗,可他并沒有絲毫喜悅,反倒是身心俱疲,甚至生出了厭煩之心。
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下,他本以為此刻昭昭應該已經熟睡了,侯府應是冷清寂靜,卻未曾想看到暈黃的燭光穿過窗邊透了出來,隐約間倒映着小姑娘的身影。
那份燭光微弱,将要耗盡,卻異常溫暖。那抹暖色撫上少年的眉宇,冷峻的一張臉終于多了些塵世的氣息。
府門發出的細微聲響也驚醒了許昭昭,消散了她的睡意,梅兒都沒注意到外面有了聲響,而許昭昭先站起了身子。
趴在桌上已半夢半醒的梅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問道:“小姐?”
“我出去看看。”
許昭昭直覺自己應該沒有聽錯,推開屋門,欲向外走去。
還未等她再往外走一步,先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密密地包裹着她,再接着是少年身上淡淡的松香。
那份力道像是要把她揉到骨子裏,沉重卻又溫柔,似是歷經百難的人終于找着了歸港,又似曾臨絕望的人盼得了曙光來臨的一天。
梅兒曾見過的侯爺都是鎮定自若,亦或是陰狠絕戾的,她頭一次,看到侯爺也有脆弱的時候。
秦謹言在此刻終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備,阖上眼,抱緊着懷中的小姑娘,心中才真真有了安穩。
此後,再也沒有人能害他了,他也終于能好好護着昭昭了。
許昭昭慢慢擡起手臂,撫上少年的後背,她的頭輕輕靠在少年肩上,享受着盼得的安寧。
盡管兩人什麽話都未說,室內只有晃動的燭火發出的細微聲響,可彼此都牢牢抱緊着對方。
梅兒和煙兒對視一眼,自知不好打擾,紛紛退了下去。
過了良久,小姑娘聲音莫名有些沙啞,說道:“你回來了。”
這一次不再是帶着不安,而是肯定地說道。
“嗯。”
少年不舍放開她,埋首在她的頸側,低低地出聲。
忽然,他發現自己的衣前一片濡濕,透過衣衫傳來微微涼意。
他松開了昭昭,看到小姑娘泛紅的眼尾,心疼地擡起左手,用着指腹緩緩抹去她的淚珠。
許昭昭擡起下颚,看着阿謹,他正垂下眉,淺色深邃的眼眸多了些無奈的笑意,輕聲哄道:“都結束了。”
是啊,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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