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身份
無人說話。
許其悅看向身旁的吳寧,見他面無表情,低垂着眼眸,眨眼時睫毛扇動了一下,其餘時間則保持靜止,下眼睑覆蓋着睫毛投下來的淡淡陰影。他将目光從吳寧身上轉移到餐桌上的照片,放下筷子,手躊躇地擱在桌沿,過了一會兒,向那疊照片伸去。
他拿起了照片,縮回胳膊,半途中,吳寧突然握住他拿照片的手。
“咚”的一聲,照片連同許其悅的手被壓在了桌面上。
照片隐約露出一片褐紅的色塊,像血液暴露在空氣中氧化而成的顏色。
仿佛一根長針閃電般刺穿耳膜,嗡嗡的耳鳴聲順着神經往裏攀爬,脖子上青色的血管在跳動。許其悅發現吳寧轉頭看着他,可是,他解析不出吳寧眼神中的含義,白色的鞏膜,淺棕色玻璃質感的虹膜,吳寧面部的影像平鋪在他視網膜上,大腦用不同的色彩完成一幅人物拼圖。
似乎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實際上只有一兩秒鐘,許其悅抽回自己的手,說:“我不看了。”
餐桌底下,他的手按在吳寧大腿上。他下意識地安撫吳寧,不為人知的小動作表達着兩人之間的親密。
吳碩海見了吳寧的古怪表現,傾身,拿過這一疊照片。上層的照片被一張一張地放至底層,他浏覽着照片,深沉的表情自始至終毫無變化。
餐廳裏所有人都被框進一幅畫中,安靜地隐藏着各自的心思。
樓道裏有一種冰冷的潮濕感,舔舐着頸部裸露的皮膚,泛起麻意。吳碩海被從溫暖的門內推了出來,關門的力度大到地板都在顫動,面前的門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将他阻隔在外。
吳碩海走哪兒都被人捧着,幾時受過這種待遇?火氣竄上頭,他把帶來的新年禮物砸到門上,轉身走下樓梯。
樓梯平臺的窗口外,天空灰白,飄着薄雪。身後追來腳步聲,吳碩海回頭,那人一下子停在樓梯上。
青年繃着一張別扭的生氣臉,不情不願地提着吳碩海剛扔掉的禮物,擡起手,隔着一段距離要把禮物還給他。
“拿着吧,爸爸給的,裏面的東西摔不壞。”吳碩海壓下怒火往回走了兩步,說話語氣柔和。
“你給的銀行卡放在禮物袋子裏了,我媽不要。”他仍固執地擡着手。
他已經長得很高了,站在高一級的樓梯上,吳碩海必須仰着臉看他。他從他臉上看出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流動的水一般的青春。
“你媽不要你就自己拿着,跟你哥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卞泊把禮物塞進他懷裏,跑上樓的腳步聲與來時同樣急促。
吳碩海心裏五味雜陳,下了樓,禮物扔給司機,他站在樓門口等卞寧。
雪中,一個颀長的身影逐漸變大,面容清晰起來。這個城市極少下雪,雪花落在地上轉眼就消失了,他發間栖着雪,走來時沒有聲音,望見等在樓門口的吳碩海,粲然一笑。
“爸爸。”
“你去哪了?”
卞寧大大方方地說:“送男朋友回家。”
“你之前怎麽沒告訴我你交了朋友?”吳碩海笑着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最近剛在一起。”
吳碩海拿出銀行卡放進卞寧灰色羽絨服的口袋裏,說:“談戀愛要花錢,你拿着這張卡用吧。還有你弟弟,他要是用錢,你就把錢轉給他。別把這事告訴你媽,機靈點。”
“我有錢。”卞寧手探進口袋,被吳碩海壓住了。
“你媽一個人養你們兩個也不容易,平時能給你們多少零花錢?拿着,爸別的東西不多,錢卻是不少。”
卞寧垂着頭,有些猶豫地問:“爸爸,你下次什麽時候來?”
椅子腳摩擦大理石地板的聲音使吳碩海回過神來,吳渝起身,扔下擦過嘴唇的餐巾。
馮月華拉住他的袖口,“去哪兒?坐下。”
“我吃飽了,還有我的事嗎?沒我的事我幹嘛要待在這裏。”吳渝撥開馮月華的手,自顧自地走出餐廳。
吳碩海将照片放回桌面,眼珠定在眼眶裏,眼神發直,沉默許久,他忽然對許其悅說:“廚房裏新做了點心,甜的鹹的都有,你幾種口味都打包一些,帶回去吃吧。”
廚房,許其悅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傭人打包點心。他拿起一塊點心塞進嘴裏,酥皮裏包着肉餡,他嚼碎咽進肚子裏,開口道:“別打包鹹的了,只要甜的。”
他嘗着鮮肉點心略微油膩,吳寧嗜甜,肯定吃甜的點心。
回到餐廳,晚餐已結束,許其悅跟着吳寧離開丘鹿原別墅。返家的車上靜得出奇,兩人坐在車後座,沒有肢體接觸,臉各自轉向自己一側的車窗。
窗外路燈快速後退,吳寧眼瞳中的光點忽明忽暗。他閉上雙眼,擡起一只手,指腹輕輕地觸摸自己的臉,眼睛,鼻梁,嘴巴,像盲人用觸覺來識別故人。
“不是他打人,是我打的。”
客廳裏幾人都愣住了,卞寧重複一遍:“不是我弟弟打人,是我打的。”
卞雨晴正拉着卞泊的手臂,命令他向被打同學及其家長道歉,聞言怒道:“你摻和什麽?進屋寫作業。”
從小卞泊就調皮搗蛋,做錯了事,有卞寧給他遮掩。
卞寧眼睛轉向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男生,眼底浮現出一絲不符合小學生年齡的陰冷,“你能分清我和卞泊嗎?真可笑。”
男生見了卞寧的眼神,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就是他打的我!”
卞雨晴腦子裏一團漿糊,對卞泊說:“不是你打的?不是你打的,你怎麽不說!”
“是我打的,我哥怎麽可能打架。”卞泊在卞雨晴的怒火下小心翼翼地笑,夾着尾巴。
男生篤定地指認卞寧,他家長陰陽怪氣地說:“哎呦,我聽說你家卞寧年年考第一,原來打架也能排第一。”
卞雨晴把卞寧拉到近前,讓他道歉。
卞寧拒絕,“因為他輸了我贏了,我就要道歉嗎?我不。”
“不是不是,真不是我哥。”卞泊還在說。
房門關閉,卞雨晴送走了兩位不速之客,扶着額面色陰沉。
“過來。”她走到沙發旁坐下,喚兄弟倆到她跟前來。
卞泊乖乖去到她跟前,而卞寧卻立在原地,面無表情。
“為什麽打架?”卞雨晴盯着卞寧發問,“我從小到大教你用拳頭解決問題嗎?!”
“別人要打架,總不能一動不動地挨打吧……”卞泊又慫又不忿地嘟囔。
“別說話!我問你哥呢!你給他打掩護的事,之後跟你算賬。”
卞寧像塊鐵一樣冷,緩緩松開牙關,說:“沒有理由。”
“你還擱這兒給我嘴硬,我問你什麽理由?他怎麽惹着你了?”
“沒有。”
卞泊插嘴道:“媽,你不知道,那誰他嘴賤得很,我老早就想揍他了。”
卞雨晴明白過來,“卞寧,他是不是……說你沒有爸爸?”
“不是。”卞寧咬緊後槽牙。
她轉而詢問卞泊,可剛才還是只鹦鹉的卞泊變成了鹌鹑,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卞雨晴漸漸失去耐性,不再刨根問底。
“不說就是默認錯誤方在你,你們兩個,去牆邊站着,站一個小時。”她起身回卧室。
卞寧退到牆邊,筆直地站立,神情倔強,好像自己什麽也沒有做錯。卞泊貼着卞寧的肩膀站在他身邊,罰站對他來說稀松平常。
“哥,你揍他為什麽不叫上我?你沒受傷吧?”卞泊小聲問。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卞寧微揚下巴,當這滴淚不存在。
“閉嘴。”
夜色漸濃郁,室內室外明暗差距使窗玻璃變成鏡子,照出兩人并排的身影。卞泊知道卞寧愛面子,擺正腦袋假裝沒有看到他哭。他用手遮住卞寧的臉,觀察窗玻璃上的自己,再遮住窗玻璃上的自己,觀察窗玻璃上的卞寧。
許其悅額頭貼着車窗,微蹙着眉,不自覺地回憶兄弟倆,一會兒是卞寧,一會兒是卞泊。
周末,許家附近的咖啡廳。許其悅要被數學作業搞瘋了,他邊做題邊吃東西,借食物消解自己郁悶的情緒。
三小時過去,他還沒做完一份卷子。
卞寧原本摞在左手邊的一疊試卷和練習冊一本接一本轉移到右手邊,最後一本練習冊攤開在桌子上,卞寧正在上面寫字。
人和人辦事效率是有差距的。
許其悅給卞寧搗亂,抽出他握在手中的筆,又将攤開的練習冊拉到自己這邊。
練習冊上也是數學題,許其悅往前翻頁,問:“高三數學題是什麽樣的?我看看難不難。”
卞寧的字工整漂亮,每一道大題下都排列着完整的解題過程。許其悅多翻了幾頁,奇怪的是字體變了,題目下僅有一個孤零零的答案,半行解題過程也沒有。
他心中疑惑,“你前後字體不一樣呢?”
“這是卞泊的練習冊。”卞寧手指交叉托着下巴。
“啊?!你替他寫作業!”許其悅大驚,忘記控制自己的音量,咖啡廳裏的人都看他,許其悅想把自己給藏起來。
“只有數學作業,不是全部。”
“卞泊比我還懶,我頂多是抄作業,他是哥哥代寫。他數學也學得不好嗎?為什麽不做題?”
卞寧挑眉,輕笑了一下,說:“他不需要做題。”
“什麽叫‘他不需要做題’?學到的數學知識要通過做題來鞏固好不好!雖然學數學很艱難,但不應該放棄做題,就像生病不應該放棄治療。”
“只寫答案的題都是他做的,你幫他對一下答案,看能做對幾個。”卞寧笑意愈深。
許其悅腦子轉過彎來,“你的意思是卞泊數學太好了,不需要做題?”
卞寧點頭,臉上的表情明顯是自豪,他為卞泊而感到自豪。
“我不信他數學能好到不需要做題。”許其悅翻開夾在練習冊裏的答案本,将卞泊寫的答案與标準答案一一對照,他對完兩頁答案,擡起眼皮看着卞寧,認真問他,“卞泊做題不是對着标準答案抄吧?”
“他很聰明。”卞寧篤定地說,“他比我聰明。”
他額頭遠離車窗,身體靠近吳寧,靠在他身上,桐花的氣味飄至吳寧鼻尖。
“吳寧。”許其悅柔軟的臉頰蹭了蹭吳寧的肩膀。
吳寧用一只手撫摸他的臉。
夜很靜,他聽到吳寧深呼出一口氣,猶如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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