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回頭

他們像進入了某種生物的外骨骼,玻璃、水泥、鋼筋,冰冷而堅硬。門廳的燈乍然亮起,許其悅換上拖鞋,再蹲下身幫吳寧換鞋。

“你今晚吃飽了沒?吃點心嗎?”許其悅解開定制皮鞋的鞋帶。

吳寧說:“我沒什麽胃口。”

許其悅站起身,輕吻了一下吳寧的唇,說:“我給你去熱奶。”

随着許其悅的腳步,所到之處暖黃燈光驅散黑暗,他先洗了手,後将點心放進冰箱保鮮室,取出一瓶牛奶倒在小鍋裏,天然氣燃燒出明藍色火焰,鍋中的牛奶吸收着溫度,表面波瀾不起。許其悅發情期将至,夫夫倆需要一個不受打擾的二人世界,陳懷奕被放了假,照顧吳寧的事落在許其悅肩上。

二樓,吳寧坐在卧室的沙發上脫西裝外套,許其悅端着牛奶走進來。他把杯子擱到一旁,伸手替吳寧解領帶。領帶還沒解完,他岔開腿慢慢坐在了吳寧膝上。

他抵着吳寧的額頭,聲音悶悶地說:“你在難過。”

吳寧沒有回答他。

許其悅撫摸他的臉,摸到他面頰兩側收縮變硬的咬肌,“為什麽馮月華說車禍後的照片會影響你的名譽?你是受害者,怎麽會影響到你的名譽呢?”

聽到他的疑問,吳寧有幾秒鐘停止了呼吸,接着呼吸變得緩慢綿長,宛如死後的平靜。他将許其悅的臉稍微推遠一點,那雙許其悅無比熟悉的漂亮的瑞鳳眼注視着他。

“因為學校offer是給卞寧的,投行工作也是卞寧出色的實習成績換來的……所有,包括你,都是卞寧的。”

“什麽意思?”許其悅笑得很可憐,眼神中透露着迷茫。

吳寧垂下眼避開他的眼睛,說:“我不是。”

偌大的別墅中只有他們兩個人,許其悅吻他,臉埋在他頸窩,“我很愛你,你不要騙我,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這不是能拿來開玩笑的事。”

“我也希望我在騙你。”

“你再開這種玩笑,我就要生氣了。”

許其悅擡起臉,離開吳寧的身體,依偎得來的溫暖像絲從繭中抽離。兩只手溫柔地分開吳寧攥緊的右手,他将盛牛奶的杯子塞進他手中,站在旁邊看着他,過了一會兒,他轉身往卧室門口走去。

“你去哪?!”吳寧突然開口,聲音中夾雜着一絲慌亂。

許其悅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他,“我今晚沒吃飽,想煮點面條吃,你吃嗎?”

吳寧放下杯子,朝許其悅伸出手。許其悅會意,走回他身邊,将他扶了起來。

冷水在鍋中,面條放了進去,許其悅打開燃氣竈又關閉,倒出鍋裏的東西,重新加水,等水煮沸。他耷拉着頭看自己的手,不知不覺間水面咕嘟咕嘟冒泡,許其悅把面條加進去,加了點鹽,繼續看手。

他盛出兩碗面條,切了一盤火腿。吳寧一直坐在餐桌旁等他,許其悅捧着碗走出廚房,把一碗清水面放在吳寧面前。

“湊合着填一下肚子吧。”許其悅說。

他又進了一趟廚房,回來後坐在吳寧對面,用筷子挑起一縷面條吃進嘴裏,立馬吐了出來。

許其悅皺着臉,“好鹹啊!”

說完這句,他端走吳寧的面條,“鹹成這樣你還吃!點心吃嗎?從丘鹿原帶回來的點心。”

他像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端走面條拿來點心,打開袋子讓吳寧拿一個。

吳寧拿起一個點心,咬了一口,鮮肉餡的。許其悅一把奪走他手中的點心,換給他另一個。

“我明明跟她說了,只要甜的。”許其悅表情郁悶,一邊郁悶一邊吃掉吳寧咬過一口的點心。

吳寧沒吃他給的點心,将其放回袋子裏,抽出一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指。

“你有我了解他嗎?”吳寧低着頭,但勾起了嘴角,“騙你,太容易了。”

不知為何,許其悅也笑了,眼神專注而溫柔,笑着問他:“真的?”

餐桌上的氣氛詭異地緩和了很多,吳寧微笑點頭,“真的。”

許其悅瞬間變了臉色,生氣地站起來,大聲說:“你又想做什麽?你什麽都瞞着我,還總是騙我,謊話連篇!今天晚上不許你再說出一個字。”

“你已經在懷疑了,不是嗎?你将手伸向那疊照片的時候,你就開始懷疑了。”

“閉嘴!如果你今晚不想去睡客房,你就閉上你的嘴!”

憤怒操縱着許其悅的身體,他走路帶風,一頭撞上了玻璃門,聲音巨大。當吳寧看向他時,他已經倒在地上,閉着眼一動不動,看樣子是失去了意識。

吳寧從輪椅上站起來走了兩步,動作太匆忙,結結實實地跪倒在地。

“其悅!其悅!”他把許其悅的頭扶到自己腿上,輕輕拍他的臉。

許其悅渾身癱軟地躺在地上,面色慘白,額頭腫出一個大包。他在吳寧的呼喚中緩緩睜開雙眼,眼中毫無神采,嘴巴張了張,似乎要說話,然而沒有發出一個音節。

淚水源源不斷地湧出,滑進耳鬓。

“我跟你開玩笑呢,你這人怎麽一點玩笑都開不得?”吳寧強顏歡笑,攥起許其悅無力的手撫摸他的臉,“我錯了,你看看我,我除了是我,還能是誰?”

許其悅聽不到,他眼睛一眨不眨,眼神直直的,像個僞裝成真人的娃娃。

死寂裏,吳寧蜷縮起身體,額頭抵在他身上,咬牙說:“……對不起……對不起……”

家庭醫生給許其悅檢查過後,得出無大礙的結論,僅在他額頭敷了一包冰袋,減少腫脹。許其悅在床上安安靜靜地平躺着,像是睡着了。

“我給您看一下腿。”醫生來到吳寧面前。他到達別墅時,看到吳寧跪在地上抱着許其悅的上半身。

吳寧态度冷淡,視線落在許其悅臉上,說:“我沒事。”

別墅裏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吳寧守在床邊,握着許其悅的手。他不知道許其悅睡着還是醒着,輕聲對他講:“把我當作是他吧,你不會感覺出區別的。”

他手肘搭在床沿,雙手将許其悅的手包進掌心裏,貼在眉心處,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在向上帝祈禱。

後半夜,許其悅身體發燙,漸漸地散發出Omega發情期信息素。他開始哭泣,吳寧吻他,手指解開他襯衣上小巧的紐扣,他哭得更加厲害,閉着眼睛,淚水從縫裏湧出來,濡濕的睫毛又黑又亮。

他将他抱在懷裏,試圖安撫他,讓他平靜下來。可是沒有用,許其悅的眼淚仿佛永不會幹涸,要把他們溺斃了。

“快幫我看看,我發型亂了沒?”許其悅抱着一束紅玫瑰,像站軍姿一樣昂首挺胸地立在張文欣面前。

今晚,張文欣無數次回答了這個問題,再瞥一眼他的頭發,敷衍道:“好看好看,一點都沒亂。”

他目光越過許其悅的肩膀,看着他身後一群高大的成年男性,露出怪異的表情。“你表個白,需要找這麽多人在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打架。”

這群成年人都是許家公司裏的保安。

許其悅焦躁不安地望着路口,“你沒見過,我見過別人給他表白,他繞過那個表白的人就走了,根本不聽人家講話。”

“原來你是要讓他無處可逃啊!”張文欣笑得喘不過氣來。

路口圓形的燈光下,出現兩道相似的身影,結伴而行。

“來了來了!”許其悅拍打着張文欣的肩膀,張文欣笑着躲開他。

張文欣幾乎一模一樣的兄弟倆,困擾道:“哪個是?”

“戴耳機那個。”

“這你也能認得出來?怎麽認?”

許其悅焦躁不安地說:“氣質。”

一群男人沖出來,将兄弟倆團團圍住,卞寧拿掉單側耳朵裏的耳機,轉頭問卞泊:“又打架了?”

“沒,沒,我最近可乖了。”卞泊環顧四周,摘下自己的書包提在手中。

許其悅抱着花沖到卞寧面前,勇氣十足地說:“卞寧,我喜歡你!你做我男朋友吧!”

兄弟倆對視一眼,卞泊忍俊不禁地退到一旁,把卞寧獨自留在人群中心。

晚自習放學時間,這條路是許多學生回家的必經之路,短短的幾分鐘,聚集了無數看熱鬧的人。

卞寧看向許其悅,說:“太突兀了,我不能接受。”

“我之前給你寫了很多紙條呀,而且,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在卞寧的目光中,打直球的許其悅突然害羞起來,低着頭扭扭捏捏地将玫瑰花遞給卞寧。

“我高中不談戀愛。”

他繞過他要走,許其悅抓住他的手臂,姿态放得很低,“你不接受我也沒關系,把這束花帶走吧,它是屬于你的。”

“我花粉過敏。”他撥開許其悅的手,離開人群。

卞泊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拿走了許其悅的花,追上卞寧,“拿着吧,你不挺喜歡的嗎?”

許其悅望見兩人停在路邊交談。

卞寧說:“媽在家,拿着這束花怎麽交代?”

“對哦。”

卞泊跑回來,把花還給許其悅,笑說:“下次,下次一定,我看好你,你肯定能追上。你得會挑時間。”

“卞泊。”

“哎!來了!”卞泊走之前匆匆跟他說,“別灰心,我哥今晚很開心。”

人群散開,卞泊跑回卞寧身邊。卞寧站在路燈下,頭發絲在發光,他微微回眸,眼角的餘光向後看去,這一眼的方向正對着許其悅。他似乎在笑。

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渾渾噩噩,他怎麽還能想起他?

原來,紅顏可以輕易成枯骨。

原來,再怎麽驚才絕豔的人也會輕易死去,像蝼蟻,像風吹去的一粒沙塵,命運不會眷顧他。

即便他愛他,即便很多人愛他,命運也不會眷顧他。

許其悅想到死,這一刻,他痛恨自己是個無神論者。他知道這世上沒有神明可以實現他的願望,他知道死亡也不會使他們相遇,他永遠地失去了他,再無重逢之時。

他寄望于宇宙熵增到盡頭,坍塌回一個奇點,再次爆炸,出現一個新的宇宙。也許無數的巧合使組成他們的物質再次擁有生命,在遙遠的時空中再次相見。他轉念一想,他不再是他,他也不再是他。

不論今生今世,或是時間的盡頭,他們永不會相見了。

他眼前有一團焰火炸開了,将他炸得粉碎,殘缺不全的軀體死死地抱住吳寧,像抱住漂在水面上的一塊浮木。他睜大眼睛,淌着淚,叫了出來。

“卞寧!”

吳寧抱着他,一刻也沒有放松。

車行駛在黑夜中,卞寧戴着耳機,頭靠在車窗上,眼中心事重重,顯得憂郁。

他看了卞寧一眼,視線轉回到手機上,繼續打游戲。

平靜持續到撞擊襲來的前幾秒,卞寧壓低他的上半身,匆忙說了一句:“低頭。”

這是他聽到卞寧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無數次地在他夢中重複,短促的,低沉的。

意外來得太快了,卞寧的聲音甚至來不及帶有一絲恐懼。

粘稠的液體滴在他臉上,溫暖,黑暗裏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他許久沒有反應過來這是現實,漸漸地才感到害怕。

卞寧的手機鈴聲锲而不舍地重複着。

他抱着他逐漸冰冷的身體,覺得自己也會死在這裏。

他從黑夜待到白晝,警車停在附近,他竭力擡起臉,幹燥的嘴唇親了一下他的額頭,說:“我們就要分開了。”

家裏人的證件都裝在一個包裏,警察問他是誰,他挑出了卞寧的護照。

“你要給你的親屬打電話嗎?”

他說:“都在這裏,不需要打電話。”

“朋友呢?”

他攥着卞寧的手機,想起夜晚的手機鈴聲,“不,不打電話。”

“死就死了!他死就死了!你為什麽要騙我!他死就死了!我能怎麽辦!”

他突然停止歇斯底裏的喊叫,低頭問自己:“我能怎麽辦?”

“對不起……對不起……”

作者有話說:

“應向八方哭你,逼歲月回頭。”

雖然不合時宜,但我還要問一句——上車嗎?

在微博更新了三千字,是徹底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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