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抑郁
應該到盡頭了。
全自動咖啡機運作時的嗡嗡聲突然停止,吳寧低頭看去,杯子裏落滿棕黑色液體。不用嘗,這液體無論從視覺上還是嗅覺上都傳遞着苦澀,倒入大量的糖,才能壓制住那種宿命的苦,像一場你死我活的争鬥。
吳寧沒進過廚房,不知道調料放在哪個櫃子裏。他扶着白色石英石臺面小心地站立,打開上方吊櫃的櫃門,幸運的是糖罐就放在裏面,他把它拿下來,用勺子舀出白砂糖,不停地加進咖啡裏。 拿着勺子的右手虎口處有個新鮮的牙印,已見血,血痂糊在皮膚破裂的地方,非常顯眼。
他倚在門框上,看着他一勺一勺地往咖啡裏加糖。
“卞寧,你想得糖尿病嗎?”語氣嚴厲,以一種教育的口吻。
“你叫我什麽?”
“哥。”他語氣變軟。
卞寧将糖罐放回原位,端着咖啡從他身邊經過,又坐在他常坐的靠近陽臺的單人藤椅上,咖啡放在手邊,他翻開膝上的日記本開始寫今天的日記。
醫生建議他每天把心裏想的事寫下來,作為宣洩。
這天的天氣不好,陰,午後兩三點鐘不見太陽,随時都有可能下雨。卞寧腳下踩着一層薄薄的影子,昏暗的環境中,他融化成一團模糊的灰藍色陰影,永遠保持着安靜。
他還記得中考前的某一天,卞寧對他說:“我最近常常在想,從樓頂跳下去是什麽感覺。失重會讓我惡心,但墜落的過程很短暫,可以忍受。砸在地上,血液從我身體裏流出來,像綻開一朵花,我不需要眨眼,只需要安靜地躺在那兒,看看天。我竟然能從這種想象中獲得快樂,卞泊,我很不正常。”
卞寧平靜地描述着恐怖的畫面,背着書包走在他身邊,眼睛沒有比平時多眨一下,也沒有少眨一下。
他把卞寧的話複述給媽媽,起初卞雨晴只以為中考臨近,卞寧學習壓力大,短時間內心情低落。她跟卞寧談話,打算給他請假休息幾天,被卞寧拒絕。
中考結束後,他開啓了晝夜颠倒的生活,晚上通宵打游戲,白天睡覺。卞寧不像他這般瘋玩,但一天中大多數的時間都用來睡覺,晚上睡了,白天還躺在床上。他不知道卞寧躺在床上能不能睡着,反正卞寧什麽也不幹。
這其實是抑郁症一種明顯的症狀,然而當時他們并沒有關于精神疾病方面的知識,忽略了卞寧的反常表現。
卞寧離家前吃了一頓早飯,晚餐時間仍不見他的蹤影,卞雨晴等不到他,越來越焦慮。他在書桌底層抽屜裏找到卞寧做的計劃圖,上面标明的時間就是今天,還有公交線路,終點是一座爛尾樓。
卞雨晴在出租車裏哭泣,催促司機開得更快一些,他沒有哭,陷入一種可怕的冷靜之中。手電筒的光掃過叢生雜草,卞寧自行走出爛尾樓。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他露出歉意的笑,“我只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
晚上,自十二歲生日那天分房睡以來,他們再次睡在同一張床上。
“你在那兒待了一整天?”
“是。”
“幹什麽?你想跳下去?”
“不,我在思考。”卞寧側過身子,面對着他,“我在想我出生前的世界和我死後的世界。”
他靠近,抱着卞寧的腰,“聽起來很哲學。你個騙子,你騙不了我。你留下那張圖不就是想讓我們找到你嗎?你知道我知道你會把重要東西放在底層那個抽屜裏。”
卞寧反過來抱住了他,笑道:“好吧,不騙你了。我一方面覺得人生寶貴,痛苦也是一種體驗;一方面又覺得,活着太無趣了,還不如從來沒有存在過或趕快死掉。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在我忍不住跳下去之前,你們找到我,我就不跳了。”
“你死了,我怎麽辦?”
“替我活着,要開心。”
回憶到此結束,卞泊打開燈,陽臺邊的卞寧擡頭看了他一眼,繼續低着頭,筆尖在紙面上摩擦,沙沙響。
他封閉着自己,把近乎于完美的一面呈現給他人。表面風平浪靜,窺不見海底有多幽深。
“寫什麽呢?你每天寫的東西不會重樣嗎?”卞泊來到另一張藤椅旁坐下,拿起卞寧的咖啡喝了一口,快速将其放回原位,“齁死人了,你還不如直接吃糖。”
他起身進廚房找水喝。
卞寧悠閑地說:“我在寫,弟弟問我在寫什麽,我告訴他,我在寫,弟弟問我在寫什麽。”
“你正寫腦筋急轉彎呢!”
卞寧歪了一下頭,笑而不語。
卞泊喝完水回來,問他:“你真覺得放這麽多糖好喝?”
“不好喝。”卞寧看向逐漸冷掉的咖啡,“但我大概需要很多的多巴胺。”
不覺間窗外如同黑夜,雲層起了一道閃電,再有沉悶的雷聲,雨點拍打在窗玻璃上,像無數只看不見的手。卞泊跑到陽臺上關閉窗戶,一扇窗的滑槽可能有問題,卞泊一時半會兒關不上它。大風将雨水吹進藍色紗窗,轉眼間打濕他的衣服前襟。
“我來。”卞寧在他身後說。
他讓位,由卞寧接手關不上的窗。那扇桀骜不馴的窗在卞寧手中溫馴了許多,“啪”的一聲關閉,截斷風雨。
卞寧抹掉手背上的雨水,說:“窗戶老化了,早該換掉。”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情,還有卞寧可以依靠。
吳寧順利彎曲膝蓋,坐在沙發上,文明杖斜靠着沙發。木芙蓉的淡粉色滲入飄窗,細瘦的枝擎着茂密的葉,花葉過于繁茂了,以至于擠占陽光的空間,使室內盤踞着一團難以被察覺的陰影。
他喝完一杯甜到牙疼的咖啡,仍然沒有感覺到心情變化。
樓上傳來某樣東西掉落的聲音,吳寧心頭微顫,艱難地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卧室。
發情期不會突然結束,那種熱潮從他們身上緩慢消退,許其悅在漸漸地恢複清醒。
他打開房門,卧室裏一片狼藉,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昨晚許其悅又哭又鬧,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他,把他壓在床上。許其悅咬住他虎口時,吳寧想,如果他真的是卞寧,事情就不會變得如此糟糕。咬出了血許其悅才不知所措地松開口,他也許在為咬傷他而愧疚,吳寧低頭親他,他沒有多作反抗。
長達七天的發情期延長了許其悅接收噩耗的時間,降低了噩耗沖擊的烈度。吳寧曾害怕他會瘋掉,害怕他尋死,幸而他除了表現出行為上的退行,比如像個孩子一般哭鬧,一切看起來還算正常。
許其悅醒了,背對着他坐在床沿,面對落地窗,頭發淩亂,睡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整個人安靜而詭異,猶如骨架支起來的一身皮囊。
吳寧站在門外,許其悅知道他的存在。
“他死前有沒有說什麽話?”
“沒有,很快,很快。”
很快,這大概是唯一的安慰了,至少卞寧不需要忍受痛苦。
“死就死了,他死就死了。”許其悅彎腰低頭,抽了一下鼻子,漠然道,“我也沒有辦法……他回不來……”
吳寧看不到他的臉,只感覺他似一株失去根系的植物,慢慢地失水萎縮。他無法生機勃勃,沒有能力哭鬧,做不到對他發怒。
“對不起。”
“你說什麽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你只是活下來了而已,活下來有什麽錯?”
“他本來不會死,他在駕駛座的後方,那個位置最安全。”
卞寧為他而死。
許其悅直起腰,呆愣地看着窗外,許久沒說話,後來仍是冷漠地說:“那是他的選擇,我沒有資格說什麽。”
吳寧走進卧室,上了床,從背後抱住許其悅。許其悅體溫微涼,在他懷中一動不動。
“其悅,你把我當作他吧,你不會感覺出區別。”這句話不是他第一次說,“我們在一起将近一年了,你不是沒感覺出異樣嗎?”
“是,我是個傻瓜。十年,我從裏到外,身上的細胞全換成新的了。奧,大腦的神經細胞是不會換的,但它會老啊……我對他的記憶都模糊了,我連他的照片都不敢看,因為照片不會老,而我會。”
“十年,太長了,分別十年還能像以前一樣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變,卞寧肯定也在變。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專門等他十年,我只是在這十年裏沒有遇到一個更好的人。我總會忍不住将別人與他對比,他沒有消息,沒準哪一天會突然回來,我不甘心,不甘心跟一個不如他的人共度餘生。我被吊在半空中,上不去,卻不願意放手,落到下面。”
“所以你一出現,我十年來吊在半空中的焦慮都消失了,喜悅沖昏了我的頭腦。你明明警告過我的,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但我就像聞到味的獵狗,我必須要爬上去,因為卞寧是我的。”
吳寧放出信息素安撫他,溫柔地撫摸他後頸的腺體,“我知道,你是因為卞寧才跟我在一起,我不是因為卞寧。其悅,我愛你,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許其悅顫抖着身體,眼含哀傷。他說:“我們倆都是卞寧的遺物,在一起,怎麽會開心呢?”
作者有話說:
有個小伏筆,許其悅的桐花味信息素,桐花的花語是初戀,桐木是用來做棺材的木材,桐棺。細品一品。
再吆喝一聲,上一章有三千字車,在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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