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初冬的橫濱, 太陽挂在天上只亮着慘淡的白,站在陽光下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寒意藏在風裏針一樣往骨頭縫鑽。

這麽冷的天氣裏, 蘭波穿得反而要比先前幾次跟二葉亭鳴見面時看着輕薄些,或者說是因為蘭波偷偷搞了幾波快錢充實錢包,把自己寒酸的生活質量提高到了勉強能看的地步。

有錢購買輕薄保暖又款式好看的昂貴衣物, 他自然不需要像以前那樣把自己裹得裏三層外三層才不至于凍死,即使在冬天也能同時兼顧溫暖與風度。

回歸的記憶洗去了蘭波眉眼中攏着的憂郁陰翳, 為他找回了慣常的從容優雅, 只靠在椅子上慵懶地撐着下巴,腰是腰腿是腿,一挑眉一勾唇都是塞納河畔的春水。

而當他專注地看着誰的時候, 眼神裏透着自己仿佛都未察覺的溫存缱绻,再如何不解風情的木頭, 大抵都要在這樣的眼神裏心髒多跳那麽一下。

只可惜現在他對面坐着的不是木頭而是書, 二葉亭鳴與他對視了半晌,也只說出了“你的氣色不錯,看起來病已經都好了。”——這樣真的很需要《猴子都會的社交法》的發言。

“……算了。”蘭波小聲嘟囔, 放下撐着下巴的手, 換了個窩在座位上更舒服的姿勢, 把話題轉到他今天來拜訪的正事上, “我升職到總部去了, 之後可能會忙一段時間,你要是找我的話電話聯系我。”

他對二葉亭鳴眨了眨眼, 又補充道:“什麽時候都可以, 我随時在線。”

二葉亭鳴笑着說:“恭喜升職, 還有, 注意安全。”

賭場的總部是港口Mafia,警衛的工作再怎麽升職也不會變成坐辦公室的文職,少不了風裏來雨裏去頂着噼裏啪啦的炮仗往前沖,危險性反而比賭場警衛高不知道多少倍,不小心就會丢了性命。

二葉亭鳴恨不得把每一顆能開花結果的小甜菜放進菜園溫室裏仔細看護,也有許多無處安放的引導欲,但蘭波已經是思想成熟的大人了,成年人的人生選擇不需要旁人的多餘幹擾,不管他選擇的道路是否崎岖坎坷又最終通往何處,一路的風景都會變成寶貴的人生經驗。

所謂藝術來源于生活,經歷過風霜的甜菜會甜度更高更好吃,二葉亭鳴也只能蹲在邊上看着他往槍林彈雨裏沖,再叮囑一句“注意安全”。

蘭波颔首應下了二葉亭鳴的祝賀,又對他的擔憂輕笑出聲。

“放心。”阿蒂爾·超越者·法國王牌情報員·蘭波輕松道,“小場面罷了。”

跟歐洲那邊各國早已圖窮匕見,超越者在明暗戰場上搏命厮殺,血海汪洋如絞肉機般的殘酷戰鬥相比,橫濱這水淺池子小的地方,蘭波着實沒覺得有什麽挑戰性。

哪怕他已經在橫濱狠狠翻過一次車,也不至于因此磨光了強者的傲慢。

但他說話時的語氣再溫柔平和不過,眉梢眼角也不見半分張揚意味,只不過像讨論着窗外天氣那般,說着本就理所當然的尋常小事。

二葉亭鳴頓了一下,“好吧,那就……祝君武運昌隆。”

對方身上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二葉亭鳴敏銳地分辨出靈魂散發出的香氣産生了變化。如果說原本是如同梅雨時節的繡球花那般,明亮的藍紫色洇在陰郁的灰色裏,混成一片沉悶濕潤的細雨那般的東西,那現在就更像盛夏的暴雨天氣,電閃雷鳴撕扯着天空,天河洩水萬物摧折淹得整個世界一片灰白,叫人戰栗驚嘆乃至于恐懼的美。

換句話說就是,聞起來更好吃了。

二葉亭鳴暫時不太餓,但他還是無意識舔了舔唇角,身體很誠實地對着蘭波咽了口口水。

文學哪有吃飽的事情,還不是多多益善。

于是二葉亭鳴又向蘭波推薦了幾本書,上次借出去的《蘭波詩集》對方還沒有還,說明作為那位詩人蘭波的同位體,象征派詩歌還是很合他的胃口的,所以這次二葉亭鳴又拿出了《惡之花》和《平行集》,不僅是帝國讀書館那位中原中也精心翻譯的日譯本,還貼心地附上了法語原作對照。

蘭波的眼神在【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這個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又輕巧地劃過【平行集】與【保羅·魏爾倫】的名字,忽然開口道:“這幾個名字,我似乎是見過的。”

“說起來,你之前借我的詩集我還沒有還,那本的作者名字我好像也聽過。”蘭波用法語念了一遍“阿蒂爾·蘭波”,拖長的尾音柔軟缱绻,仿佛情人耳邊的低語。

“如果我沒猜錯,這應該是個法語名字?”

蘭波臉上仍挂着溫和的笑,種種揣度猜疑心中波瀾盡數隐藏在眼眸之下,甚至不曾在眼底濺起半分漣漪。

二葉亭鳴沒有說話,只用自己應對試探專用的坦蕩無辜的眼神看回去,仿佛他只是清清白白,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一個。

他能有什麽壞心思呢,不就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多讀點書嗎。

借着二葉亭鳴遞的話頭做出的試探沒能得到什麽結果,這點完全在蘭波的心理預期內,也可以說二葉亭鳴什麽都不說的反應本身就已經表達了某些信息。

蘭波沒有強行糾纏一定要個什麽答案,只是道:“我之前失去了些記憶,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蘭堂這個名字也是根據當時我身邊禮帽上的單詞發音取的——說起來也很巧,那個單詞要是當做法語來讀,也是念作【蘭波】呢。”

他看着二葉亭鳴,憂郁而深邃的眼眸浮着薄霧般的淺淡笑意,叫人一眼窺不見深處的暗潮洶湧。

二葉亭鳴應道:“蘭波這個名字很好——我從第一次聽到就這麽覺得了,這個名字會很适合你。”

他仿佛是承認了什麽,再深究下去必定還能得到更多,但蘭波卻突然挑起眉稍笑出了聲,他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搖頭否定了二葉亭鳴的觀點:“不,我覺得蘭堂已經很合适了。”

“這個名字我用了快兩年,要是叫我蘭波反而會反應不過來。”

蘭波用指尖點點自己的額角,說起俏皮話來活躍氣氛,“我的這裏已經變成蘭堂的形狀了。”

笑話不怎麽好笑,還帶點少兒不宜的顏色,很法國也很不符合蘭波本人的畫風。二葉亭鳴很給面子地笑了兩聲,又在世界意識地建議下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我給你拿張借書卡吧,之後你想看書了可以随時過來。”二葉亭鳴從抽屜裏拿了張001號借書卡,在上面寫上了蘭堂的名字,“我這裏書還挺多的,除了詩集你也可以看看別的……多讀點書總不會有壞處。”

他這麽說着,好像他們之前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試探到,又好像已經交流完足夠的情報,在某些事情上達成了彼此都滿意的共識。

比如蘭波知道了二葉亭鳴知道他的身份,二葉亭鳴也知道蘭波恢複了一部分記憶,又比如蘭波知道了一小部分二葉亭鳴的“異能力”,二葉亭鳴知道蘭波不準備回法國,并且計劃長期留在橫濱經營蘭堂這個馬甲。

但蘭波沒去探究二葉亭鳴的真實身份,二葉亭鳴也沒去追問蘭波留在橫濱的目的。

那些東西都不是重點,只要确定彼此沒有惡意也不存在利益沖突,基礎限度的情報交換已經足夠了,知道得多了就沒辦法維持眼下的平衡,要麽關系破裂反目成仇,要麽把對方拉上船同舟共濟。

——不好意思,他們的關系還沒親密到那個程度。

二葉亭鳴遞出了借書卡,蘭波把那張薄薄的卡片塞進了錢包裏,“我就用這個抵你的保護費好了——當然,你還得請我吃飯。”

二葉亭鳴接上了他的話頭,“看來你的新職位很不錯。”

保護費可是社團組織的一大收入來源,蘭波都能做主免除他的保護費了,這次升職肯定大小是個領導。

蘭波嗤笑,“黑蜥蜴的小隊長而已,哪裏算是‘不錯’了。”

二葉亭鳴想了想,答道:“工資?”

蘭波嘆氣,“就他們給的那個價格,我簡直是在做慈善好嗎。”想想自己那可憐巴巴的工資蘭波就有點心塞,于是轉而詢問起二葉亭鳴的職業規劃,“我聽說你最近拒了好幾單賭場的委托,怎麽,真的準備靠書店吃飯了?”

就這開在垃圾地段的寒酸書店,怎麽看都是賺不到錢的賠本買賣。

二葉亭鳴不回答,反問他道:“那你呢?準備在港口Mafia做長期慈善項目了?”

不管是賭場警衛的工資還是港口Mafia成員的工資,跟蘭波曾經在法國的待遇對比肯定是同樣級別的微薄寒酸。二葉亭鳴看看蘭波現在的穿着,就知道以這個消費水平,蘭波不出去賺點外快連基本生活都沒法維持。

“啊……的确下屬的待遇差強人意。”蘭波聳肩,滿臉生活所迫的無奈,“也就首領的位置還勉勉強強,我也沒什麽更好的選擇,只能先湊合一下了。”

抓住魏爾倫的難度不低,要把魏爾倫控制在自己手裏難度更高,蘭波現在兩手空空賬戶餘額不超過五位數,一步登天太過困難,只好先給自己定下一個小目标。

比如把港口Mafia收入囊中。

二葉亭鳴也嘆氣,回答了蘭波剛才的問題,“現在的書店确實不太好做,打仗打得整個文化産業都不怎麽景氣,連學校都給關了,還有誰看書呢。”

他也是一臉生活所迫的無奈,唉聲嘆氣道:“我真是受夠這場戰争了,再這樣下去更不吃上飯了。”

越是了解這個世界的情況,他就越是想躺平了睡到世界末日——尤其是這糟心的異能大戰。

一般來說戰争可以在某種程度上促進文化交流和思想碰撞,所以戰争的前後通常會迎來文壇爆發的繁榮期。高質量的文學作品能撫慰精神,給予人們積極生活的希望,推動世界進入平緩向上的戰後修複期。與此同時,文學反思過錯和警示後人的作用下,人們會更向往和平抗拒戰争,減少了大規模戰争再次出現的可能性。

但那是正常世界線下的一般情況,就現在這個垃圾世界的狀态,沒有文學做緩沖的戰争只會把人從□□到心靈摧折殆盡,加上各地的學校大量關停,孩子連書都念不了,這不僅會讓許許多多的小甜菜從此失學,還會導致文化水平的整體倒退,繼而讓文學逐漸失去書本這一最好的傳播載體。

畢竟你不能指望文盲會對讀書感興趣。

空有好作品,沒有足夠的讀者基礎,就像從土壤裏□□的花朵,再怎麽美麗嬌豔,也僅有短短數日的燦爛,轉眼就會枯萎得什麽都不剩。

到那時候世界也是一樣打出gg的毀滅結局,二葉亭鳴也是一樣的吃不上飯。

匡扶文脈之路着實任重而道遠,二葉亭鳴同樣只能先給自己定下一個小目标。

比如結束掉這場糟心的異能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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