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夜晚是屬于夢境的國度, 無形的絲線拉扯着沉眠的意識,像是朝陽落在額上,露水點在眼皮那般, 溫和又輕柔地喚醒了夢中的靈魂。

儒勒·凡爾納知曉自己在做夢, 他的身體輕飄飄的,意識仿佛泡在一團棉花糖裏, 整個人也跟着陷進那蓬松的甜蜜陷阱, 心口緊閉的大門随之被撬開了縫隙,叫裏面怯弱孤獨的靈魂再藏不住行跡。

凡爾納在夢中看見的第一樣東西,便是書——沿着牆壁整齊排列, 一本又一本的書籍,從腳邊一直綿延到頭頂看不到盡頭的地方去, 明明他身處的中央大廳很是寬敞, 容納上百人都不成問題,周圍堆疊的書也多到讓他數不清數量,可是他不知為何, 竟覺得這些書本少得十分可憐。

他聽見身後響起抱怨的聲音,“什麽嘛, 這地方簡直就像是書本搭的監獄。”

凡爾納還不待轉身,就感覺肩膀被重重壓住,“哦呀, 是我沒見過的新面孔呢。”

凡爾納扭過頭, 一個金發碧眼的俊美青年将手臂搭在他肩上, 正笑嘻嘻看着他:“你叫什麽?是哪國人?”

他說的是英語, 但凡爾納卻奇妙地聽懂了他在說什麽。

“我——”他剛開口, 另一個聲音就響了起來, “若要與他人談話, 不應當先報上自己的姓名嗎,王爾德。”

凡爾納循着聲音看去,看到另一位黑發瘦高的青年站在角落,鼻梁高挺眉頭緊皺——他似乎是經常皺眉的,眉心豎着深深的印子,整個人看起來冷酷又不可接近,叫凡爾納感覺有些畏懼。

這個人和叫做王爾德的金發青年似乎是互相認識的,王爾德半點不被他的臭臉影響,自在地笑起來,“哎呀,誰讓我天天看到的都是你們這些老熟人,實在是看得我都快吐了。”

他說着又拍拍凡爾納的肩膀,安慰道:“他們德國人就是這副油鹽不進的死樣子,你別怕他,要是他兇你,我給你出頭——哎,塞萬提斯先生!沒想到您也來啦!”

王爾德和凡爾納話說到一半,又熱情地招呼起出現在大廳裏的另一個男人,對方看起來三十多歲四十歲的樣子,穿着幹練的作訓服,兩頰蓄了短須,神情中透着時常發號施令才會有的傲氣。

這位塞萬提斯先生環顧一圈,搖頭道:“要是早知道都是你們這些小年輕,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您還年輕着呢。何況今天這樣的事情,正需要您這樣的人物才能壓得住。”王爾德笑了兩聲,也不放開凡爾納,就這麽搭着他的肩膀,花蝴蝶似的跟大廳裏其他人打起招呼。

凡爾納這才發現,他們短短幾句交談的時間裏,大廳裏不知何時又出現了幾個人,卻并不貿然加入他們的對話,有的站在一起低語着什麽,有的不遠不近獨自觀望着局勢。

只有一個年輕人主動走了過來,頗為尊敬地稱呼王爾德為“長官”,又向黑發青年颔首致意,“許久未見,海涅先生,很高興看到您一切安好。”

海涅——黑發的瘦高青年依然板着臉,身體如緊繃的弓弦,“夜安,奧威爾。”

“我說喬治啊,”王爾德拍了拍奧威爾的肩膀,又去扯他的臉頰,“別這麽嚴肅,難得跟老朋友們齊聚一堂,不應該高興點嗎?”

“您說的是。”喬治一板一眼地回答,嘴角象征性地往上扯了扯,看向被王爾德攬住的凡爾納,“喬治·奧威爾,你是——?”

凡爾納讷讷無言,突然說不出話來。他仿佛誤入了萬神殿中的凡人,只能如小鹌鹑似的在王爾德手臂下瑟縮,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才好。

“好了,你們吓到他了。”在場唯一的女性把凡爾納從王爾德手上解救下來,她梳着發髻,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項鏈,看起來親切又端莊,像是貴族家裏的小姐。

凡爾納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氣,忍不住有些臉頰發燙。

“贊美您的善心,親愛的拉格洛夫小姐。”王爾德聳聳肩,并不做什麽争辯,視線落在滿臉寫着無措驚慌的少年身上,又說道,“不過,大家應該也都很想知道你是誰——或者說,就是你将我們邀請至此?”

他說得随意又輕佻,原本放松悠然的氣氛卻驟然緊張起來,空氣裏仿佛一瞬間凝結出無數把銳利的刀劍,架在凡爾納頸側又抵在他眼前,叫他雙腿發軟,感覺皮膚已經被劃破了一般刺痛起來。

“咳咳。”獨自站在一邊的棕發青年清了清嗓子,“既然王爾德先生這麽說,我猜大家應該都收到了那封……”他糾結了一下該用什麽措辭,最後大大地嘆了口氣,“好吧,那封相當有趣的邀請函。”

他的語氣活潑俏皮,臉頰還有點讨人喜歡的可愛嬰兒肥,偏偏在場所有人都距離他好幾步遠,就差在臉上寫上“不要過來啊”幾個大字。

“我想,這最好不是你的什麽‘驚喜禮物’?”海涅冷着臉,一字一頓地念着對方的名字,“歐·亨利先生。”

“您把我想得也太厲害了吧,海涅先生。”歐·亨利一臉無辜又委屈的樣子,“如果我有這個本事,可絕對不會選這麽無聊的場景——何況我還跟諸位隔着大西洋呢。”

他舉起手,信誓旦旦地發誓自己入睡前還在亞馬孫雨林裏數星星,距離歐洲十萬八千裏,就是他想給大家的生活增添點小驚喜也鞭長莫及。

“而且我也很好奇是怎麽找到我的,那可是連拉格洛夫小姐的【尼爾斯】都說不定要迷路的鬼地方。”

歐·亨利看了看王爾德,更加愉快地感嘆道:“我想王爾德先生應該更加好奇?要是被英國政府知道您居然有‘那種’念頭,那可真是——哇哦!”

他光是想象一下英國政府會有的反應,就已經忍不住要嘴角瘋狂上揚了。

要知道王爾德的異能力【道林格雷的畫像】,可是能将畫中人的狀态固定在作畫時期,并代替其承擔傷害病痛乃至衰老等一切負面影響,堪稱bug級的輔助能力。

哪怕畫作受傷多了會自然損壞,也只需要再畫一張續上就行,除非畫作被外力破壞不然不會反噬畫中人,基本相當于給人續了第二條命,因此英國政府看王爾德比看眼珠子還緊。

別看王爾德在這裏跟朵交際花似的和誰都能說上話,歐·亨利去英國出任務的時候可是見到過他的住處——一幢有着小花園的二層別墅,裏面遍布陷阱處處殺機,裏三層外三層被守衛圍得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哪怕花園裏依照着王爾德的喜好種滿了玫瑰,從任何一扇窗戶向外眺望都能看到森林湖泊清新怡人的自然風光;即便裏面所有吃的用的都極盡奢侈,富麗堂皇珍寶無數,華美如國王的宮殿……

但不論如何裝點修飾,也依然改變不了那是一個冰冷囚牢的事實。

事實上除了喬治·奧威爾這個聯絡員之外,王爾德只在情報裏見到過其他人的照片,其他人也同樣只見到過情報裏王爾德的照片,并且還不是現在這個青年版本,是他被英國政府帶走之前,尚且稚嫩年少的孩童模樣。

王爾德輕嘆:“沒辦法呀,我也想偶爾嘗試一下畫畫之外的娛樂項目嘛。”他又用同樣的語氣反擊了歐·亨利,“要是被美國政府知道他們的首席情報官居然也想着……啊,這大概就跟您常說的那句話一樣,絕對會是個超棒的‘驚喜’呢。”

——凡爾納忽然注意到,王爾德雖然在微笑着,眼睛卻冰冷得沒有半點溫度,像兩塊美麗堅硬的藍寶石,不帶有絲毫人類應該有的情感。

他因為這個發現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向對自己釋放善意的拉格洛夫小姐靠近,拉格洛夫小姐摸了摸他的頭發作為安慰。

凡爾納摸了摸自己還在狂跳不停的心髒,終于鼓足了勇氣,期期艾艾道:“我叫儒勒……儒勒·凡爾納。”

海涅挑了挑眉梢,語氣冷硬,“法國人?”

凡爾納點頭,咬着唇不敢去看對方的眼睛——如果說王爾德的眼睛是冰冷的藍寶石,那海涅的雙眸就是銳利的尖刀,只是被那雙眼睛一瞥就仿佛被剖開了胸膛,連靈魂最深處的東西都被看透了一般。

海涅看着凡爾納,片刻後神情稍緩,“他什麽都不知道。”

海涅只是這麽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場中緊繃的氣氛便為之一松,凡爾納感覺捏緊了他肺部的大手放松了力道,空氣再一次順暢地湧進他的身體,叫他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着換氣。

塞萬提斯先生走過來,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別緊張,深呼吸——對,憋住,慢慢地把氣吐出來。”

凡爾納眼角泛着生理性的淚花,捂着嘴難受到幹嘔。他不知道眼前這些究竟是什麽人自己又到底是被卷入了什麽事情裏,心裏萦繞着說不出的絕望與沮喪。

他的确是在渴望着什麽的,在他接到那封邀請函時,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比那來自大海深處的呼喚更加誘人的東西,給予了他不切實際的希望。

或許、或許會有誰,願意拉住他的手呢。

他分明是懷抱着這樣美好的幻想入夢的。

但他此刻站在這裏,竟是覺得連自己存在于此處都是莫大的錯誤了。

凡爾納的頭低得更低,恨不得地上有個縫隙能讓他原地消失才好。

最後,站在一旁看了許久的喬治·奧威爾嘆了口氣,揚聲道:“客人已至主人卻避而不見,我想,這可不是待客的道理吧。”

他的聲音清亮,又帶着十足的信念與力量感,叫人聽了便覺得他必然是個可信穩重的好人,不管說出多麽荒謬無稽的事情都肯定是有道理有原因可以相信絕對正确世間真理……

——不管喬治·奧威爾說什麽,都肯定是對的。

奧威爾開口的同時,其他人已經有志一同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凡爾納還看到海涅捏着眉心仿佛難受極了的樣子,嘴唇蠕動低聲念着什麽來分散注意力。

“海涅的能力【羅曼采羅】跟奧威爾的【1984】不怎麽合拍。”拉格洛夫小姐輕聲解釋。

能看破一切虛僞謊言的【羅曼采羅】,和能扭曲思維操縱人心的【1984】,可以說是相沖到快要能形成異能特異點的兩種能力了。

塞萬提斯饒有興致地插嘴道:“我也挺想問問那位邀請人是怎麽想的,居然同時邀請了我們幾個。”

他的能力【堂·吉诃德】的發動基礎是妄想,越荒誕的想象就越強大,越不切實際的幻象就越真實,跟【羅曼采羅】的相性也不怎麽好。

而他口中的邀請人,最後關頭還在奮筆疾書的二葉亭鳴觀望了半天局面,終于揣摩着出場人物性格寫完了今晚的所有臺詞,姍姍來遲地出現在大廳之中。

“夜安,諸位偉大的……背叛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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