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在二葉亭鳴出現的瞬間, 遠比方才壓在凡爾納身上沉重銳利無數倍的氣息向他壓迫而來——哪怕凡爾納遠遠站在一旁遠遠看着,也因此而頭暈目眩兩耳嗡鳴,仿佛看到了狂風掀起幾層樓高的巨浪, 與其相比自己渺小得如一粒塵沙。

但場中只有凡爾納面如土色,違和得如跑錯片場的小龍套, 若只是草草得一眼看過去,分明根本看不見半分劍拔弩張的暗流湧動, 所有人都神情如常言笑晏晏, 一派歌舞升平的和平場景。

二葉亭鳴頂着各國頂尖高手藏在笑容下刀子般的審視目光, 淡定地微微颔首, 語氣溫和又夾雜着切實的喜悅,“冒昧相邀, 承蒙諸位撥冗莅臨,着實令此荒涼廢棄之所蓬荜生輝。”

他是這些歐美異能力者們所陌生的東方面孔,高挑瘦削輪廓柔和, 又隐隐透着幾分神秘而不可親近的冷意。

王爾德挑起眉梢,接過了二葉亭鳴遞上的友好橄榄枝, “不, 反而我要感謝你……即使是夢中,闊別許久的自由也是如此甜美。”

他說着微微躬了躬身,以一種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着二葉亭鳴,“不知我等可有榮幸, 知曉您的姓名?”

二葉亭鳴的身影倒映在他藍寶石般的眼眸裏, 像是蒙上了一層靛藍的陳舊油畫。

“當然。”二葉亭鳴點了點頭, 他表現得坦蕩又冷靜, 甚至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

“諸位可以叫我納魯。”他說道, 走到大廳中央的圓桌旁, 自己先拉開了一把椅子,又邀請其他人落座,“請坐——我知曉諸位有許多問題,但無論如何都請坐下聊吧。”

停頓了一下,他接着補充道:“雖然這是我創作的夢境,但也只不過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夢而已,若諸位有任何疑慮不适,都可以随時離去。”

“我發誓自己絕無任何惡意。恰恰相反,我懷抱着十萬分的尊重與敬仰,将各位邀請至此。”

二葉亭鳴的指尖在桌上輕敲,空無一物的桌上就出現了熱茶點心甚至未開封的酒。精致的骨瓷茶具上描繪着成套的美麗花卉圖案,玻璃酒杯一塵不染在光下閃閃發亮,點心從桌子這頭鋪到桌子那頭,不管來自哪個國家又口味如何,總能挑到自己喜歡的那個。

海涅的眼神在桌上停留片刻,又若無其事地移開——只是巧合一般,他和王爾德的視線碰上了半秒。

“看起來還不錯。”王爾德輕笑。他拉開二葉亭鳴旁邊的椅子坐下,用小銀勺敲在玻璃杯的邊緣,敲出幾個清脆幹淨的音節,又扭頭安排起自己的後輩,“喬治,你坐在這裏。”

奧威爾聽話地在王爾德旁邊坐下,王爾德拍拍他的肩膀,舉着酒杯轉向了二葉亭鳴,“讓客人的酒杯空着,可是主人的失職。”

“抱歉,我也是第一次在這裏招待客人,還請原諒。”二葉亭鳴笑着回應,當真取了一瓶紅酒打開,為王爾德斟滿酒杯——還不等他把酒瓶放下,另一個酒杯就遞到了他的面前。

“麻煩你了。”海涅嘴上這麽說,臉上的表情可沒有半點麻煩別人的意思。

“沒關系。”二葉亭鳴說道,也将酒液倒入他的杯中。

海涅搖晃着酒杯裏的酒,深沉厚重的香氣裏能嗅到富有層次的芬芳,“很好的酒。”

二葉亭鳴應道:“諸位喜歡就好。”

“酒是好酒啦,可惜都是些無趣的家夥。”王爾德仗着地理位置的優勢,手臂一伸就貼在了二葉亭鳴身上,他杯中的酒已經喝得只剩下了一半,向着海涅揚了揚下巴,“尤其是這個德國佬。”

海涅的唇角勾起個小小的弧度,也不去反駁他,只舉起酒杯,重重碰在王爾德的酒杯上——絕非禮貌友好的碰杯,酒杯撞在一起的動靜,幾乎叫人想起決鬥時利劍相交的聲響。

奧威爾嘆了口氣,選擇給自己倒一杯茶——很好,是他喜歡的大吉嶺。他又開了一瓶威士忌,遞給在旁邊落座的塞萬提斯。

這位先生喝酒的習慣人盡皆知,威士忌不加冰,倒至七分滿。酒量差一點的人這麽一杯烈酒下肚,大概就要醉到桌子下面去了。

緊接着坐下的是拉格洛夫小姐,她讓凡爾納坐在她和塞萬提斯先生中間,又輕聲詢問他要不要吃點心。

凡爾納小小地點了下頭,腦袋幾乎要埋進眼前的茶杯裏。

——他突然看到一個小小的、只有他拇指那麽大的小男孩,探頭探腦地從茶杯後面跳出來。那個男孩有着亞麻色的卷卷頭發,穿着藍色的小馬甲和大大的黑皮鞋,淘氣又神氣的樣子。他向凡爾納像模像樣地撫胸行禮,又拉着他的指尖,指着盤子裏的小蛋糕,眼睛裏寫滿渴望。

“這是尼爾斯。”拉格洛夫小姐向他介紹,教他伸出手去,尼爾斯就輕巧地跳上他的掌心,又靈活地爬到他的肩頭,坐下哼起他沒聽過的歌謠。

于是歐·亨利只好坐在了最後一個空位上,又拖着椅子往凡爾納邊上湊,對拉格洛夫小姐抱怨道:“我又不是什麽魔鬼,您這麽防備我,真是叫我心都碎了。”

他天生長着一張娃娃臉,這樣反坐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的模樣,乍一看仿佛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陽光朝氣又帶了點小淘氣,小奶狗般總能讨到旁人的歡心。

可惜拉格洛夫小姐絲毫不為所動,冷着臉用司康餅堵住了他的嘴,“請您閉嘴,別教壞了孩子。”

歐·亨利一臉做作的受傷表情,兩頰鼓鼓艱難地咀嚼着嘴裏的司康餅,最後還是灌了一杯熱茶才強咽下去,搖頭嘆氣道:“英國佬的點心可真是……”

他沒說完,已經吸引了桌上兩個英國人的注意,在喬治·奧威爾清清嗓子準備給他洗腦一遍英國食物如何美味前,歐·亨利很有眼色地舉手投降。

他一個美國人在一衆歐洲人裏着實勢單力薄,何況他又不是什麽戰鬥系的異能力,雖然職業需要他的體術練得很不錯,可在場的除了戰鬥力不明的凡爾納和二葉亭鳴,其他哪個也不是吃素的。

就連王爾德那樣為了保護畫畫的雙手沒拎過一點重物的家夥,都專門訓練過快速對敵和逃脫術,以确保在遇襲的時候能最大限度保住性命。

“廢話就到此為止吧,我想我們是時候聊聊正事了?”歐·亨利把話題引到二葉亭鳴頭上,“我現在可還在雨林裏睡着呢,醒得太晚諸位可能就要到野獸肚子裏找我了。”

他抖抖甚至,擺出一副可憐無奈的苦相來。

二葉亭鳴接着他的話頭,話題轉向了今天的正題,“諸位既然已經接受了我的邀請,應當都知曉自己是為何而來……大抵都已經做好了覺悟,願意承擔一切罪孽,無視一切道義,将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榮光與名譽盡數抛卻,即使失去性命,墜入地獄……”

他還沒說完,塞萬提斯已經舉起了酒杯,沉聲道:“騎士之忠義,當為和平而戰。”

王爾德眯了眯眼睛,臉上仍是那副懶洋洋的輕佻笑容,他搖晃着酒杯裏最後一點酒,仿佛已經有點喝醉了一般将酒杯高舉,“為自由。”

拉格洛夫小姐放下茶杯,她下意識看了一眼坐在身邊乖乖吃點心的凡爾納,才接着堅定道:“一切為了更光明的未來。”

大家都是接到了那張邀請函的人,在先前的試探中也大致知道彼此懷揣着相同的願景,自然不需要二葉亭鳴多廢話,也知道他們出現在這裏是為了什麽。

他們甚至于是在迫不及待地要做些什麽說些什麽,如此才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坐一般。

二葉亭鳴被人打斷了發言也不怎麽在意,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學着對面拉格洛夫小姐那樣加上方糖和奶,喝了一口——

二葉亭鳴放下了茶杯,不疾不徐地開口道:“是麽……”

他慢吞吞地拖長尾音,視線掃過每一個人的神情,最後臉上露出一個淺淡的、又莫名能讀出幾分冰冷嘲諷意味的笑容。

“我不信。”

此話一出,場中剛剛熱乎起來的氣氛瞬時降到了冰點,連歐·亨利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一秒。塞萬提斯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重重地放下酒杯,在空氣裏砸出一聲沉重刺耳的悶響。

“你是在耍弄我們嗎?”塞萬提斯冷聲質問,他身後有高大扭曲的幻影在逐漸成型,那是披甲執銳的騎士,□□閃爍着嗜血的光芒,看起來一擡手就能把二葉亭鳴捅個對穿。

塞萬提斯本不應該是這般沖動行事之人,不然早就該死在戰場上了。但是從接到邀請開始,他的神經已然緊張到幾乎要斷裂,那是被揭穿了心底最深處隐藏的秘密,被自己信仰質問鞭撻,又被可以預見的凄慘下場拉扯着腳步,卻最終無法抵抗誘惑而步入地獄之人所必然會經受的痛苦煎熬。

處在他們所在的位置上,可不是像凡爾納似的一拍腦袋就能毫無負擔地接受這個邀請,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承擔了幾近崩潰的心理壓力,懷抱着踏入必死的陷阱一般的信念踏入這場夢境。

就如同邀請函中說的那般——往地獄更深處去。

塞萬提斯想,或許從他拾起那張落在聖經封面的雪白信箋開始,他的靈魂已經墜入了地獄。

失去了套在外面從容不迫的那層僞裝,隐藏在深處的痛苦與掙紮便在他的臉上一覽無餘,令他沾染着怒火的面容呈現出幾分扭曲猙獰的色彩。

二葉亭鳴迎上塞萬提斯赤紅的雙眼,也迎上他身後騎士幻影鋒銳的槍尖,淡淡道:“現在,我倒是有幾分相信了。”

他擡手碰觸戳在頸側的□□,騎士的幻影便如泡沫般消散,“請恕我失禮,我只是無法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毫無猶豫掙紮、心甘情願犧牲自己的人類。”

“犧牲的偉大就在于痛苦掙紮乃至于瘋狂,這才是人類被賦予的本性。”

二葉亭鳴臉上的笑容沒有任何變化,那種淺淡又平靜的笑容,令熱血上頭的塞萬提斯驟然被澆了一盆冷水般找回了幾分理智,他死死盯着二葉亭鳴,如一頭精疲力盡的雄獅。

海涅放下了酒杯,詢問二葉亭鳴:“那麽,你要我們如何證明?”

聽到海涅這麽說,邊上王爾德突然笑出了聲,“抱歉,”王爾德捂着嘴,笑得兩肩都在顫抖,“抱歉,我只是、只是覺得這有點好笑。”

“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我們連要犧牲自己都得先驗明正身了。”

這實在是滑稽到讓他不得不笑出聲,甚至想要再來杯酒——酒喝多了容易手抖,平時為了确保他的健康,王爾德連飲料都喝不到幾口,更不要說這樣一整杯一整杯地喝酒了。

二葉亭鳴道:“雖然是有些沒有道理,不過謹慎些總不會出錯。”

他一邊說,一邊又在桌上敲了敲,滿桌的點心飲品瞬間消失,每個人的面前都出現了一疊整齊空白的文稿紙,以及幾支嶄新未開封的筆。

“舌頭是會說謊的,但是文字永遠不會。”二葉亭鳴說道,向甜菜們嫩生生的菜葉伸出了罪惡之手,“諸位無法訴諸于口的一切,還請全部寫下來吧。你的痛苦掙紮與無可奈何,一切看到的想到的失去與無法挽回的。”

“你的覺悟從何而來,你的理想又将歸于何處,都請寫下來吧。”

于這場再無外人知曉的幻夢之中,二葉亭鳴從縫隙中放出自己的一絲本相。

柔軟的觸角纏繞上每一個閃耀着甜菜光芒的靈魂,那些身經百戰久經磨砺、堅定頑強到如鋼鐵壁壘的意識在不可名狀的恐懼沖擊下搖搖欲墜,海上孤舟般下一秒就會傾覆于暴風雨之中。

在注視着怪物般驚駭警惕的眼神裏,二葉亭鳴露出親切又溫柔,卻令人情不自禁恐懼顫抖的笑容。

“不管什麽都好,盡情地寫下來吧。”

“作為回報,我将從地獄救贖你們的靈魂,将無盡的榮光與名譽盡數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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