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大廳裏坐着七個異能力者, 除去一個年幼的凡爾納,其餘無不是身經百戰閱歷豐富的強者。
他們是各個國家掌權者的座上賓,在最危險的生命禁地來去自如。他們曾經見證乃至于親身參與過無數會被銘刻于歷史的大事之中, 甚至本身已經是這段關于戰争的歷史中不可回避的一部分。
但即便是他們所經歷過的最險惡的陰謀較量,最九死一生的血肉搏殺, 亦或者歐·亨利笑言秘密只能帶進墳墓裏的高危任務,與眼前一片空白的文稿紙相比, 似乎都突然變得簡單了起來。
所以, 劇情是怎麽突然跳躍到寫作的?
原諒他們突然中斷的記憶沒法給出确切的答案, 一切的開始都只是二葉亭鳴說了那麽一句話, 等他們回神的時候,已經是在順理成章地往文學海洋裏跳了。
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但又好像沒有哪裏不對。
微妙的違和感在心裏浮現, 生死間打磨出的危機意識令他們下意識感到抗拒,然而這些情緒還不等打出個小浪花,就被文稿紙的大片空白所吞沒。
——即使是超越者, 也沒辦法對抗“書”寫好的劇本。
不過雖然他們是在老老實實地拿着紙筆試圖寫點什麽出來,現實也并非理想中那麽順利。
寫作是他們此前從未碰觸過的領域, 最多也不過如歐·亨利寫寫任務彙報, 或者海涅出于工作需求會寫審訊記錄和談判紀要,都是些實用文體的書寫,公事公辦不允許摻雜任何個人情感。
跟文稿紙大眼瞪小眼了幾分鐘後,歐·亨利率先光棍地摔筆不幹了。他趴在桌子上嘆氣, 對二葉亭鳴抱怨道:“這樣的東西與招供書又有什麽區別, 我可是情報官诶, 您就不能尊重一下我的職業素養嗎?”
歐·亨利不光是情報官, 還是隸屬于美國安全部門的首席情報官, 即使嚴刑拷打都不能讓他吐露半個字的情報, 隐藏情緒更是呼吸一般的本能反應,現在要他去寫剖白自己背叛的心路歷程的東西,比讓他自己憋死自己還要艱難。
二葉亭鳴正快樂地享受着壓榨小甜菜們産糧的美妙過程,聞言答道:“所以我才選擇用寫的——有些話你們永遠不可能說出口的,寫作的過程或許能讓你們放松一些。”
歐·亨利接着嘆氣,他越是嘆氣二葉亭鳴的小觸角就越是喜歡往他邊上湊。搞情報出身意味着歐·亨利藏了一肚子比故事更曲折離奇的寫作素材,用最樸素的語言也能寫出一篇精彩的好文章,僅有的阻礙是他作為情報官的職業本能,病态一般将他的內心與外界阻隔。
“您可真是夠為難人……”
歐·亨利嘟嘟囔囔,勉強拿起筆在文稿紙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又應付事情般接着寫起一個又一個的名字——從字母A開始依次排列,像是個不願意寫作文在那裏湊字數的小學生一般。
坐在凡爾納肩膀上晃悠着小短腿的尼爾斯見了,蹦跶下來跳到歐·亨利手邊踢他的手指,似乎是在提醒他不要偷懶。
歐·亨利拎起尼爾斯的後衣領,把這個拇指小人丢到一邊去,對拉格洛夫小姐道:“我可不是您的學生。”
拉格洛夫小姐接住了被歐·亨利無情丢過來的尼爾斯,一邊安慰着自己被驚吓到了的異能力,一邊道:“那還請表現得成熟點,歐·亨利先生,尼爾斯都覺得你幼稚。”
歐·亨利撇撇嘴,故意瞪了一眼偷偷看他的尼爾斯,把小男孩吓得打了個哭嗝,才又撐着下巴轉頭去看別人的進度。
你懂的,就像那些考試時候寫不出題目的學生,總要左看看右瞄瞄,仿佛能在別人的卷子上看出朵花來。
只可惜歐·亨利一眼望去,大部分人都是跟他一樣的寫不出幾個字,甚至王爾德已經自暴自棄地開始在文稿紙上畫畫。歐·亨利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王爾德畫畫的現場,不禁仔細多看了兩眼,雖然他這個角度看到的畫是倒着的,也不妨礙他看出王爾德畫的是在場衆人的模樣。
構圖仿的最後的晚餐,只打了個大致的草稿,卻畫得極好,看動态就能猜出畫裏面大概誰是誰。
啧啧,不愧是英國的國寶級畫家。
歐·亨利心裏調侃,又随意地在文稿紙上添了幾個名字,眼睛已經飄到了海涅的筆下。
歐·亨利相信這位隸屬于德國隐秘機構的高級審訊官面臨着和他一樣的困擾,過于優秀的職業素養此時成了最大的阻礙,明明有千言萬語滿心恨不得鋪滿紙面的悲鳴與哀泣,卻最終一切停在了能傾吐出任何謊言的舌尖,打了個圈後被吞回喉嚨裏咽下。
海涅只寫了寥寥幾行字,臉色難看得像在審訊一個罪無可恕的犯人,落下的每個單詞都是一聲鞭響,又仿佛感同身受一般疼痛到緊咬牙關。
是的,歐·亨利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受,就跟他寫下每個名字的時候一樣,像在一層一層活生生剝掉自己的皮,才發現裏面的陳年傷口居然還血肉模糊着。他驚異于自己的記憶力如此優秀,十年前的往事在腦海裏還如昨日般鮮明清晰。
那個叫凡爾納的小鬼在偷偷看他,歐·亨利看了眼他歪扭笨拙的字跡,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姓名列表展示給他看,“小子,猜猜他們是誰?”
凡爾納因為被發現了偷看而臉頰泛紅,趕緊遮住自己塗塗改改寫了許多錯詞的東西。他認真地對着那一整頁名字看了半天,小心地問道:“是、是您的同伴……或者家人嗎?”
“哈?”歐·亨利嗤笑出聲,“果然還是個孩子。”
他這麽說着,自己卻也像個炫耀戰利品的孩子那樣抖了抖手上的文稿紙,揭曉了答案——
“這是老貝爾曼,六十多歲的老畫家。”
“這個是傑米·威爾斯,紐約的新人警察。”
“還有蘇比,麥迪遜廣場上的流浪漢,可惜最近進了監獄,不然你可以看看他的領結,外面可買不到這麽漂亮的東西。”
“至于這個,比利·德利斯庫,他可就厲害了,綁架了将軍獨生子的通緝犯,現在還沒被抓到呢。”
“當然啦,”歐·亨利得意洋洋地總結,“他們都是我。”
他揚着下巴,似乎這是什麽很了不起的功績——海涅差點就冷笑出聲了,搞情報的哪個沒用過幾十上百的假身份,歐·亨利的假身份跟他們的假身份唯一的區別,也就是異能力【阿卡迪亞的過客】作用下百分之百的完美僞裝。
只要有一根僞裝對象的頭發,歐·亨利就能把自己徹底變成世界上的另一個人——從外貌到血型再到DNA,連異能力都能模拟出七八成。
假身份成堆的一衆老司機誰也沒理歐·亨利的炫耀,偏偏凡爾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配合地發出了驚嘆的聲音。
凡爾納很捧場,歐·亨利卻忽然轉向了二葉亭鳴問道:“你選了其他人我都能理解,但這個小鬼……他大概連異能力是什麽都不知道吧。”
他故意說得不是那麽好聽,叫凡爾納剛上揚了一點的情緒立刻下落到底。凡爾納不知道自己是做錯了什麽,捏着筆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拼命吞咽下從喉嚨裏泛上來的委屈。
尼爾斯靠在他手邊拍拍他的手指做安慰,可是凡爾納莫名讀懂了場中的氣氛,歐·亨利問出的也是其他人的疑問。
這個問題寫在二葉亭鳴的劇本裏,二葉亭鳴根據現在的劇情發展和自己補充觀察到的人物性格思考了一下,答道:“儒勒·凡爾納的命運注定如此,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帶他踏上這條通往地獄的道路。”
“我窺見他命運的一角,年輕的小船剛剛啓航,便會翻覆驚濤駭浪的大海。”
二葉亭鳴溫聲道:“既然如此,那麽不如我自己來。”他看着在場之人微微動容的神色,唇角的笑意加深,“至少我能保證他可以活下去。”
“好吧……”歐·亨利哼哼着,“感恩您的善心。”他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恭維地說了這麽一句,把寫滿了名字的文稿紙往後翻了一頁,用力地在第一行寫下了幾個單詞。
他的眉頭皺起來,抿平了嘴唇。沒有了笑容他臉上就浮現出幾分冷酷狠戾的意味,又因為眉心的褶皺增添上落入敵手無計可施的苦悶。
此時的歐·亨利,竟是看起來跟邊上的海涅有那麽些相似了。
現在唯一紙上一片空白什麽都沒寫的就只有塞萬提斯——此處暫時不考慮沉迷作畫中的王爾德——這位先生拿着筆的架勢就跟騎士拿錯了武器,整一個大寫的不知所措。
二葉亭鳴見他是實在擠不出半個字,好心地提醒道:“諸位要是不知道該怎麽下筆,書架上的書也可以聊做參考,說不定能提供些靈感。”
此話一出,王爾德立刻停下給人物塗陰影的動作,“原來這些書是能看的啊,我還以為是裝飾。”
二葉亭鳴說:“用書做裝飾,可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浪費行為。”
“那真是抱歉。”王爾德抛棄了自己畫到一半的畫,站起來去研究周圍有哪些書,同時嘴上漫不經心地解釋道,“我的書房裏都是些這樣的擺設,讓我有些習慣過頭了。”
王爾德沿着書本堆砌成的牆壁繞過一圈,随意地取了一本書下來,就看到書本原本的地方露出了空隙,可以從縫隙裏看見些外面的光,便忍不住調侃道:“好像我把書都看完了,就能從這書本搭的監獄裏逃出去了似的呢。”
二葉亭鳴因為他的發言輕笑,“靈魂生而自由,書會帶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最好可以帶我去我的心裏。”王爾德說道,“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在想些什麽。”
他其實感覺不到什麽痛苦掙紮無可奈何,也幾乎回憶不起自己失去的渴望的或是無法挽回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抛卻一切榮光的覺悟從何而來,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應該畫成什麽模樣才更合适。
甚至他都說不清楚自己為了什麽抓住了那封信箋,或許僅僅是因為将其誤認為了囚籠外面飛進來的蝴蝶。
又或許哪怕終點是地獄也好,他心裏仍有一部分不死心地試圖從畫布裏逃出去。
王爾德自嘲地笑了笑,翻開自己拿下來的那本書,旋即發現自己拿的是一本童話集。他看了一眼封面想知道是哪個作家這麽有童心,作家的名字卻只在他眼中一掠而過,“書”的劇本讓他看到了作家的名字,旋即那個名字又從他頭腦裏消失了。
【快樂王子的塑像聳立在城市上空一根高高的石柱上。
他滿身鑲滿了薄薄的黃金葉片,他的雙眼由兩顆明亮的藍寶石做成……】
王爾德的動作帶動了其他寫不出幾個字的卡文選手,他們沿着書本的牆壁徘徊,從最下面的一本看到目力所及最上面的一本,好像以前毫無興趣的書本此刻充滿了吸引力,叫他們根本移不開眼一樣。
就連尼爾斯都蹦跳到王爾德身上,大眼睛眨巴眨巴要看他手上的童話故事。
二葉亭鳴估摸着以他們的這個進度,今晚自己是沒希望收到什麽作品了,于是也就不在這裏打擾甜菜們汲取營養,起身道:“抱歉,我那邊天快亮了,請原諒我要在這場夢裏先行醒來。”
“這裏的書籍諸位可以随意取閱,如果要離去只需默念三遍‘天亮了’,想要再進來也只需在睡前默念三遍‘夢中去’。”二葉亭鳴說着,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出于安全考慮,諸位無法以任何形式對外人提起關于今晚之事,如有冒犯,還請諒解。”
“或許一周之後,我們可以有些新的進展。”
二葉亭鳴微微躬身,為今晚的會面做了最後的總結陳詞。
“以和平、自由與未來之名,再次向諸位致敬。”
“祝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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