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二葉亭鳴的離開理由并非說謊, 日本的确已經快要天亮了。薄薄的晨光從布窗簾後面透進來,照得上面的花草圖案光怪陸離,天花板上也映着黯淡明滅的光, 仿佛什麽夢裏的場景似的。
二葉亭鳴從夢裏醒來,睜開眼看了一會天花板,又扒拉着床頭的鬧鐘看了一眼時間——才剛剛六點出頭,外面卻已經能聽見自行車響動和晨起洗漱的聲音了。這附近住着的多是些小攤販或在工廠碼頭幹活的工人,往往天不亮就急匆匆地出門, 要到深夜才一身疲憊地回來。
時間還早。二葉亭鳴又躺回溫暖的被子裏,距離他平時的起床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可以稍微地再休息一會。
作為從誕生起就自主陷入長期沉眠, 不被強行叫醒就能裝睡到底的“書”, 誰也不能否認二葉亭鳴對于躺平休息的熱愛, 尤其他剛剛使用完一次範圍波及全世界的現實改寫,在地獄裏吃進去的能量用掉了接近四分之一, 意識深處的本相正揮舞着觸手嗷嗷待哺,餓得根本沒有起床的興致。
本來以為今天至少能吃到一篇的。二葉亭鳴失落地把腦袋蒙進被子裏,寫作這種東西沒辦法利用“書”的劇本揠苗助長,只能等着火候到了自然開花結果。
二葉亭鳴并不缺少等待收獲的耐性, 只是他觀察自己邀請來的七位超越者,明明一個個散發着馥郁濃烈的備用糧香味, 俨然不用他澆水施肥也能自己産糧的成熟甜菜模樣, 所以滿心以為自己今天就能吃到的點什麽的。
希望落空是最讓人不高興的事情了。二葉亭鳴把嘆氣聲悶死在被子裏, 翻了個身意識往更深處沉下去,這時候他還能心裏默默地吐槽一句自己的本相——那滿腦袋觸手又短又小, 還一個勁晃來晃去的樣子, 就跟個大號海葵似的。
“大號海葵”報複性地在二葉亭鳴身上咬了一口, 但二葉亭鳴對自己的攻擊力很有自知之明,軟趴趴的觸手連比書重的東西都拿不起來,打在身上也不痛不癢。
甚至不如一大清早沖進他房間裏的中原中也,那小炮/彈一樣砸在身上的沖擊力強。
“Pa——Pa——!起——床——啦——!”
中原中也響亮的聲音正式開啓了新的一天,二葉亭鳴結束了用本相觸手編麻花的休憩時光,眼睛睜開前就準确無誤地抓住了小朋友準備惡作劇的手。
中原中也坐在他身上,不知道剛剛在哪裏玩過涼水,兩只手都凍得指尖發紅,雖然以他的體質過一會就會自然暖回來,也不影響他趁着雙手還冷的時候突襲二葉亭鳴,試圖把冷冰冰的手往二葉亭鳴脖子裏塞。
二葉亭鳴一翻身,把中原中也壓在被子上裹了個嚴實,“又是哪裏學來的把戲?啊?”
“啊呀!才不要告訴你!”中原中也手腳并用撲騰着反抗,又很快對還帶着體溫的暖和被窩毫無抵抗力地投降,裹在裏面像個塞多了餡的飯團,圓滾滾地黏在床上不肯動彈了。
二葉亭鳴趁着這會功夫抓緊時間換好衣服,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手機郵件。昨天的淩晨時分,他還在夢裏面壓榨小甜菜産糧的時候,福澤谕吉發給了他一封郵件,表示他和江戶川亂步已經回到橫濱,今天就會上門拜訪——好好詳談一番所謂“地獄來回來的土特産”怎麽回事。
特別是那個“包含父母之愛的地獄留言”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說得不明不白又帶着點讓人心生期待的暗示,以至于福澤谕吉都沒敢提前把消息給江戶川亂步看,就怕江戶川亂步受到刺激任務也不管就要飛奔回橫濱。
如果是其他普通的委托,福澤谕吉也就破例允許江戶川亂步丢下工作不管連夜回去了,但這次的委托人是德累斯頓石板所選中的黃金之王國常路大覺。
自從從二葉亭鳴那裏知道了江戶川亂步的特殊性,這位勢頭正盛又出身陰陽師家族的王權者就被列入了福澤谕吉的重點名單,自然不敢讓江戶川亂步太過放飛自我。
幸好這次的任務難度不高,以江戶川亂步的聰明才智,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輕松完成。江戶川亂步的返祖血統也跟二葉亭鳴說的一樣非常隐蔽,國常路大覺不僅沒有察覺,還跟江戶川亂步相談甚歡,對偵探先生的智慧與正義感極其贊賞。
要不是福澤谕吉隐晦表示他們在橫濱還有委托預定行程忙碌,差點就要被國常路大覺招待在東京住上幾天。
幸好,這次江戶川亂步沒有意識到福澤谕吉的異常是因為對他有所隐瞞,錯将其認為是對國常路大覺的警惕緊張。畢竟根據他出發前(被福澤谕吉抓住)惡補的政治知識,這位異軍突起的黃金之王野心勃勃,大有要把整個日本的權勢握在手中的架勢,以福澤谕吉的日常做派,面對理念不合又推辭不掉的委托人當然不會有什麽好心情啦。
……好吧,其實江戶川亂步後來複盤的時候承認,他當時隐約有察覺到一點這個推理中不太對勁的地方,但是對福澤谕吉的信任讓他下意識忽略了那一點違和,轉而牟足了勁要在國常路大覺面前好好表現,叫黃金之王也拜倒在世界第一名偵探的鬥篷之下。
一直到福澤谕吉帶着江戶川亂步坐上返回橫濱的夜班火車,福澤谕吉才把二葉亭鳴發給他的消息給江戶川亂步看。不出他所料,江戶川亂步因為福澤谕吉的隐瞞鬧了好大的脾氣——江戶川亂步真的生氣的時候反倒不怎麽鬧騰,就自己坐在那裏跟自己生氣,氣球似的不去碰他還好,一碰肯定要被炸個灰頭土臉。
二葉亭鳴在店裏見到的福澤谕吉時,這位劍客先生就遠沒有上次見面時候的沉穩意氣了,只勉強繃着臉在那裏撐場面,無奈又無措的氣息卻是一個勁地從面皮底下往外冒,以至于看向二葉亭鳴的眼神都帶着點求助的意味。
我真的哄不住了!SOS!
向來只擅長惹毛自家幼崽的二葉亭鳴眨眨眼睛,居然也沒有半點心虛地對着福澤谕吉點點頭選擇接受任務,招待兩位連夜回來熬了個通宵的客人先進屋坐下。
這次客人們獲得了進入二樓居家區域的權限,江戶川亂步雖然還在生氣,也在玄關跟着福澤谕吉念了聲“打擾了”,看到端着水果出來的織田作之助又忍不住“啊”了一聲。
福澤谕吉也頗為驚訝,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認識……也不算太認識的熟人。
織田作之助倒是不怎麽驚訝,放下手上的水果盤淡定地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
“诶,你們認識織田哥哥嗎?”中原·小機靈鬼·中也提問。
織田作之助答道:“之前工作的時候見過一面。”
福澤谕吉補充道:“大概一年前,織田君之前幫過我們、的忙。”
只不過那時候的織田作之助還是渾身死寂冰冷氣息的少年殺手,福澤谕吉對那雙灰敗冷酷的眼睛記憶猶新。他又看了看現在的織田作之助,穿着圍裙手上牽着孩子的少年被某種溫暖柔和的氛圍包裹着,跟先前判若兩人。
福澤谕吉不由微笑着感嘆道:“雖然有些意外,但是能在這裏再會真是太好了。之前聽說店裏有個跟亂步年齡相仿、以作家為目标的少年,應該就是你?”
織田作之助點了點頭:“我還沒有寫出過什麽像樣的作品,不過鳴說我有些天賦,所以想先努力下試試。”他說着,又介(xuan)紹(yao)起身邊的中原中也,“中也已經可以自己寫長詩了。”
中原中也跟兩位客人打了招呼,又自我介紹了一番,好奇地觀察着他們——特別重點觀察江戶川亂步,他冥冥之中感覺到江戶川亂步身上有什麽地方不太一樣,但是以他現在的見識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最後他只說道:“哥哥的眼睛好漂亮呀!”
像是他在書裏見到過的寶石,通透而深邃的純淨綠色,美麗極了。
江戶川亂步推了推自己進店前就戴好的眼鏡,透過鏡片看着中原中也澄澈的藍色眼睛,“唔……”他發出遇到了難題一樣的咕哝,片刻之後不得不接受這間屋子裏的家夥都跟自己天克的事實。
除了織田作之助,就是個幼崽江戶川亂步都看不透究竟他是什麽來歷,一眼望去只感覺到狂暴兇戾的風迎面而來,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江戶川亂步憋屈地移開視線,“你的眼睛也不錯。”他心裏惦記着父母的地獄留言,其他的事情就先勉強自己不去計較了。
“給我吧。”江戶川亂步直接對二葉亭鳴伸手,二葉亭鳴也知道他要的是什麽,把很有地獄特色的一次性錄音機拿給他,又添上了配套的耳際,體貼道:“你可以去房間裏面聽,這個放三遍錄音後會自動銷毀。中也,帶哥哥到你的房間去吧,他是江戶川叔叔的兒子。”
考慮到倉庫街那邊好像也有姓江戶川的人,二葉亭鳴又補充道,“就是給你買地獄溫泉蛋吃的江戶川叔叔。”
一提起地獄溫泉蛋,中原中也就想起是哪個江戶川叔叔了,看向江戶川亂步的眼神立刻親切了許多,熱情地拽着江戶川亂步的手腕要帶他去自己的房間,“江戶川叔叔好酷的,後面跟着好幾個鴉天狗警察一起巡邏,特別特別的威風!”
江戶川亂步拿着那個胖金魚造型的錄音機,原本是醞釀出了一點感傷的情緒,但一聽中原中也的話又立馬就支棱了起來,擡起頭鼻子要仰到天上去。
“那當然了!亂步大人的父親可是超級無敵厲害的大天才!”
秉持着吹我爸爸的都是好人的原則,江戶川亂步再看中原中也就覺得這個幼崽順眼了許多,白白嫩嫩可可愛愛說話又好聽,不錯不錯。
等中原中也把他帶到房間裏,接着就自己出去玩不打擾他與父母錄音單獨相處時,江戶川亂步又滿意地給他加上了聰明懂事的标簽。
嗯嗯,是個好孩子,也就比亂步大人差一點點吧。
江戶川亂步把錄音機放在地上戴好了耳機,端端正正地在錄音機前正坐,心裏自言自語地念叨了一通廢話,又吹噓了一番世界第一偵探大人的豐功偉績,事實卻是手放在播放鍵上來回試探了幾次都沒能按下去,控制不住地顯露出緊張忐忑的情緒,最後抓狂地把腦袋撓成了個雞窩。
“啊啊啊啊臭老爸——!”
他都想跟小時候一樣在地上打滾耍賴了,明明他的父親知道他最不擅長處理這樣的事情,不用推理他都能看到自己一聽到錄音就哭成個傻子的丢人場景,卻還故意搞成這種播放形式叫他糾結為難……
啊啊啊啊啊!
被坎坷與歲月美化過無數遍的過去突然濾鏡破碎,喚醒了江戶川亂步被那對童心未泯的父母各種耍弄的回憶。
果然是福澤谕吉太靠譜的錯,不然他怎麽會産生世界上的長輩都這樣靠譜的錯覺,以至于錯誤認知覆蓋了正确的記憶和那對父母的真面目。
那就是兩個欺負小孩子的惡魔!死了之後到地獄去一點毛病都沒有!
江戶川亂步吸了吸已經開始發酸的鼻子,用力拍拍臉又深呼吸,往後一倒端正的坐姿變成了豪放的盤腿坐,“亂步大人長大了,才不會被你們給騙到。”
他一邊大聲給自己鼓勁,一邊下定決心,啪地按下錄音機的播放鍵。
胖金魚嗡嗡抖動,發出磁帶旋轉的呲呲聲,幾秒後,熟悉到連夢裏都不敢回憶的聲音在江戶川亂步耳邊響起。
“亂步。”
“你做得很好。”
“爸爸媽媽為你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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