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啊, 哭了。
二葉亭鳴端着茶杯往房間的方向看,還不等腦袋轉過去就被織田作之助踢了下小腿,在無辜地與織田作之助對視半秒後, 二葉亭鳴聽話地低下頭, 仿佛茶杯裏的大麥茶裏隐藏着世界的奧秘。
織田作之助還把聽見哭聲急着回去安慰江戶川亂步的中原中也按下, 往小朋友焦急張着要說點什麽的嘴裏塞了一片兔子蘋果。
“噓。”織田作之助小聲道,中原中也兩頰鼓鼓把蘋果嚼得咔嚓咔嚓, 吃下去一片蘋果後一臉自己明白了的表情用力點頭, 卻還是不免擔憂地往那個方向看。
在座的一個個都是耳聰目明五感敏銳之人, 薄薄一層門板根本擋不住江戶川亂步情緒崩潰的哭泣聲, 少年嘶啞哽咽的抽噎斷斷續續, 仿佛從許久許久以前就拼命壓在心底的悲傷無助委屈再憋不住洪水決堤那般, 稀裏嘩啦沖垮了心口高築的防線。
亂步大人不想長大。
他不想做世界第一的名偵探,他想自己還是那個被爸爸媽媽騙得團團轉的小笨蛋。
QAQ。
福澤谕吉臉上也不禁浮現出幾分悲憫動容之色,他幾乎立刻想要打開那扇門去抱住那個孤獨哭泣的孩子,給他依靠和可以放肆發洩的依仗, 可他最後還是強把自己按在座位上,雙手放在膝上握緊, 如同在拼命忍耐着什麽一般。
二葉亭鳴看出了他的坐立難安, “中也出來的時候沒有鎖門, 你要是想進去……”
“不必了。”福澤谕吉搖頭,拳頭捏得指節發白,“這不是他……這不是亂步可以跟我分享的事情。”
獨屬于血脈相連的家族的羁絆,哪怕是痛苦與悲傷的東西,也是獨屬于江戶川亂步自己, 也只能獨屬于他自己的東西, 福澤谕吉不管再怎麽憂心, 都還暫時跨不過那道門,只能站在這裏默默地守望着,等待江戶川亂步從房間裏出來。
然後帶亂步去吃年糕小豆湯吧。福澤谕吉神情嚴肅地想。這次就縱容亂步只吃豆餡不吃年糕,回去路上還一定會鬧着要買葡萄味的彈子汽水吧。
福澤谕吉不準備進去安慰江戶川亂步,二葉亭鳴作為個外人也不強求。伴着房間裏嗚咽抽泣的背景音,他把其餘幾個地獄出産的護身符交給福澤谕吉,又講了下使用的注意事項,便無比自然地開啓了下一個話題。
“你知道橫濱有什麽比較好的小學嗎?中也今年已經八歲了,再不上學我擔心會跟不上。”
這個問題讓福澤谕吉愣了一下,其實按理說江戶川亂步也是應該在學校裏讀書的年齡,但是由于社會環境和江戶川亂步本人的特殊情況,他考察過一圈橫濱的學校後放棄了這個念頭。
福澤谕吉看了看乖乖坐在織田作之助旁邊吃蘋果的中原中也,整理了一下思路,委婉道:“現在橫濱的學校大部分都關停了,只有幾所租界區的私立校還在經營,不過那邊的話學費會比較高,而且裏面的孩子家庭條件都比較好,中也去讀的話可能……不太能融入進去。”
他和亂步不久前還經手過一次關于私立校的委托,一對年輕父母的孩子在放學後被神秘失蹤,遍尋無果又不忍放棄最後的希望,輾轉求助到了他們這邊,最後在學校封死的舊地下室裏找到了孩子破碎的屍骨。
犯人是幾個高年級的學生,收了賄賂的老師,外加所有對惡行緘默不言的旁觀者。
用江戶川亂步的話來說,那些學費貴得要死的私立校就是“培養惡魔罪犯的搖籃”,進去不是變成惡棍就是淪為地下室裏的屍骨,污糟惡心到他踩進去都覺得自己髒了。
完成過那次委托之後,江戶川亂步甚至覺得自己跟警校都單方面和解了,以他現在都沒什麽戰鬥力的小身板和繼承自父母的優秀長相,好歹沒有同學堵在廁所裏羞辱他也沒有老師把他拉到辦公室“單獨指導”,即使當衆戳穿宿管的秘密都只是開除,沒有被拖進小樹林裏跟父母早早再會。
呼——
從自己警界朋友那打聽過江戶川亂步就讀警校時“光輝歷史”的福澤谕吉,都深感慶幸地為他松了口氣。
福澤谕吉對私立校的描述很委婉,排斥厭惡的情緒表現得很直白,于是二葉亭鳴就大概知道是個什麽情況了,“那還是算了,中也進去了可能會出人命的。”
就算他們家中原中也教養好懂禮貌是個好孩子,被欺負了也就是打斷個手手腳腳重力碾壓,可是別忘了地底下還有個護崽子的直升機媽媽二十四小時盯着呢,指不定一怒之下讓熊孩子全家感受下什麽叫土地的憤怒。
地脈殺人法律可管不到,畢竟你總不能指責地震塌了房子人絆倒摔進坑裏或是樹倒下砸死了人……這種意外事件是土地的責任不是。
二葉亭鳴摸摸沒怎麽聽懂福澤谕吉暗示的中原中也,心疼自家的天才小詩人還沒上過學,就要變成失學兒童了。
“我們先在家裏自學。”他安慰道,對着中原中也說話又看着織田作之助,一次性範圍覆蓋兩個人,“等複校了再去申請公立學校的插班生,中也這麽聰明,一定沒問題的。”
二葉亭鳴扒拉扒拉帝國圖書館的同位體文豪們的學歷,下定了決心。
不管怎麽樣,至少這兩顆自家小菜園裏的小甜菜、未來大作家/天才詩人的簡歷上不能留下小學肄業乃至小學都沒讀過的慘淡學歷,怎麽的也得給他讀到高中才行。
二葉亭鳴說得認真,織田作之助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聽過算過沒當真。
以織田作之助看來,現在打仗打成這幅樣子,距離戰争結束都還遠得很,而等到學校恢複招生大家都有學上,再怎麽快起碼也要個七八年的時間吧,到時候他都二十多歲了,二葉亭鳴總不可能逼着他再去小學複讀。
織田作之助的心态很穩,還拍拍身邊中原中也的小腦袋,鼓勵道:“加油!”
拉高這個家的平均學歷就靠你了。
中原中也還在擔心房間裏快哭沒聲了的江戶川亂步,被織田作之助拍拍就跟着點點腦袋,啥都沒搞清楚呢嘴上就答應道:“交給我吧!”
二葉亭鳴也沒察覺到織田作之助的厭學情緒,心裏還在盤算着該怎麽加快結束戰争的速度,如何鞭策夢境小黑屋裏的鴿子、不,是超越者們盡快産糧……咳咳,是思考人生道路彼此交托信任,大家努力一下争取這兩年裏讓家裏的孩子讀上書。
他看凡爾納的年紀也不大,結束戰争正好可以回學校接着念書,年紀輕輕別耽誤了孩子考大學。
二葉亭鳴想着想着,又想起來另一件事,對福澤谕吉道:“我這邊店馬上要開了,準備招幾個人來幫忙,整理書架還有給訂了報紙的人家送送貨。然後我看這附近有不少孩子在街面上自己讨生活,想說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可以來我這邊。不過他們挺戒備我的,根本不肯好好聽我說話。”
想到那些自稱是“羊”,從他手裏坑點零錢吃的馬上跑沒影的孩子,二葉亭鳴也有些無奈,跟福澤谕吉打聽道:“所以我想問一下你們有沒有認識的中間人能牽個線,雖然店裏工資不高,不過他們可以在店裏看書……有空我也可以教他們認認字什麽的,要是願意飯在店裏跟着我們一起吃也行,總好過一天天的在街上瞎胡鬧。”
福澤谕吉聞言沉吟片刻,應承了下來,“我幫你去問問。”
他看得出二葉亭鳴不缺雇人的錢,這麽小一家書店也要不了幾個幫工幹活,還要雇傭幹不了多少活的孤兒完全就是在做慈善了——以現在橫濱的情況,給貧民窟的孩子撒錢捐物其實不如給他們個工作,何況這還是個管飯的工作。
工資沒多少福澤谕吉也能理解,小孩子守不住太多的錢,貧民窟的人心可比外頭險惡多了,給得太多反而可能會招來禍患。
福澤谕吉能理解,但是被二葉亭鳴當做重點雇傭對象的“羊”不能理解。
他當天回去就聯系了他們在擂缽街住着的線人,委托對方幫忙跟擂缽街的孩子們牽線搭橋。不過當時福澤谕吉就被那位提醒過,雖然他們的想法是好的,他也很願意幫忙居中說和,但“羊”的孩子大概率不會領這個情。
那些孩子已經太習慣偷盜乞讨乃至成群搶奪來獲取生活資源了,又足夠滑頭有眼色,從不去招惹真正的大人物,還在試着抱社團外圍混混的大腿來狐假虎威,在擂缽街裏雖說稱不上衣食無憂,但也能填飽肚子有個不錯的聚集地,他們對這樣的生活非常滿意。
與幹一票的收益和跟着混混們跑腿的威風相比,二葉亭鳴給的那點工資他們可半點看不上眼,福澤谕吉聽線人跟他抱怨,說“羊”的小首領——那個叫白濑的孩子差點沒把他打出門,趾高氣揚的樣子叫人看了就生氣。
福澤谕吉只好說了些感謝安慰的話安撫下線人的情緒,回去還被江戶川亂步狠狠嘲笑了一通——江戶川亂步在他聯系線人的時候也說過跟線人類似的話,橫濱的貧民窟又不止擂缽街一個,勸他還是早點放棄在泥水裏堕落的羊群,挖一挖其他地方的好苗子算了。
比起在擂缽街這個剛成型的半貧民窟裏耀武揚威的小羊崽子,貧民窟裏在饑餓邊緣掙紮求生的孩子多的是,哪一個不比短視自大的蠢貨值得拯救得多。
人吶,要學會放棄。
就像亂步大人即使被父親從地獄裏催稿,不也寫了三行就認清自己,讓豪情壯志立下fg的鴻篇巨著随風而去了嗎。
江戶川亂步不說還好,一說就提醒了福澤谕吉,“那正好,你就寫篇文章分析一下‘羊’的孩子們是怎麽想的吧。”
引火燒身的江戶川亂步垮下一張小貓臉,不情不願地哼唧:“亂步大人才不要寫那些壞孩子。”
“那你下次就沒有東西可以給中也看了,你不是答應他要開讀書會的嗎?”福澤谕吉說道,“中也可是已經能寫長詩了,織田君也說他寫了篇故事,覺得寫得很不錯呢。”
江戶川亂步鼓起臉頰,“激将法達咩!”
雖然他嘴上這麽抱怨,身體還是很誠實地拿出了文稿紙,蔫噠噠地再次嘗試在愚蠢人類的金魚大腦裏尋找出路。
不對,這次是蠢斃了的小羊崽子們。
給江戶川亂步布置完作業,福澤谕吉還是思考了一下他的話,決定去嘗試聯系下住在其他貧民窟和暗巷裏的線人朋友,看有沒有願意來工作的孩子。
就是通勤路程會非常遠了,除擂缽街外距離書店最近的貧民窟也有一個多小時的步行距離,小孩子的步速走起來會更漫長,即使管飯又有工錢這份工作也會非常非常辛苦,福澤谕吉覺得不太會有孩子願意來。
畢竟貧民窟裏長大的小孩子眼睛能看到的也就只有貧民窟的那一方泥濘,覺得那就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全部,即使告訴他們外面是多麽精彩有多少機會,存活的本能依舊會讓他們死死黏在安全區內,生拉硬拽都不願意出去。
留在這裏雖然很痛苦但還能活着,如果離開了這裏,如果去了外面——貧民窟裏有無數關于外面的恐怖故事,那些被所謂“好心人”帶走的孩子,據說都被帶去了比貧民窟更肮髒的地方。
但福澤谕吉還是拜托了朋友去問問看,說不定就會有哪個孩子能抓住這個機會,抓住從貧民窟裏跳出去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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