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街面上新開了一家書店——早在那家叫做【鳴屋】的書店開業前, 它已經在附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畢竟誰沒收下過那家孩子遞到面前的宣傳單,又在小朋友的賣力推銷下滿口答應開業時一定會上門光顧。
不過說實話, 絕大多數人都只是嘴上說說, 心裏沒怎麽真的當回事。
以前這條街上也有過書店, 即使戰争期間學校關停也艱難地維持着經營,只是擂缽街的那一場爆炸實在太過吓人,書店老板急急忙忙地帶着妻子兒女回了老家, 書店自然也就關門大吉。
何況這條街上已經不是以前那條繁華熱鬧地段優越的商業街了, 老住戶有條件的早就搬去了別的地方, 沒條件的寧肯低價賣了房子回老家種田去, 把屋子賣給二葉亭鳴的那位房東其實也不住這裏, 為了賣房子專門從外地趕過來了一趟。
現在這條街上, 小攤販跟賣苦力的工人才是主要居民,邊邊角角也摻雜着些混混和無業游民, 魚龍混雜平均文化水平着實令人堪憂,居民讀書學習提升自我的欲望更是約等于沒有, 就算是進了書店也不知道該買點什麽。
只有住在附近幾個讀過書的年輕人,接下中原中也遞上的傳單時答應得真心實意, 也确實對這家書店抱有期待, 攢着錢計劃着要進店好好消費一波。
“聽說只要50円就能租書看呢!”
藏在肮髒小巷的廉價出租房裏,金田一京助正聽着來訪的好友念叨那家今天剛剛開業的書店。
他記得店主好像是叫做二葉亭鳴——金田一京助一邊把放了天婦羅的荞麥面推給友人, 一邊回憶起曾在這間出租屋裏見過的那位先生。
如果要他來說,不管是這間簡陋的出租屋,還是步行不遠那條破舊的長街, 都與那位先生格格不入, 像是珍珠落進了竈灰裏一樣刺眼。
金田一京助還留着二葉亭鳴遞給他的那張名片, 正面【鳴屋】二字寫得漂亮極了,說是書法作品也不為過。他從抽屜裏找出那張名片,又對大口吃着荞麥面的友人規勸道:“啄木,你昨晚是不是又在外面夜宿了?”
啄木——金田一京助的友人石川啄木聳聳肩,滿不在乎地笑道:“我實在餓得不行嘛,只能拜托善心的小姐請我吃壽司了。”
金田一京助皺眉,“你不是剛剛拿了工錢……”他說到一半,心裏也知曉自己這位朋友是個怎麽樣揮霍無度的性格,便把後半句話吞回了肚子裏,嘆氣道,“昨天是白秋,今天是你,若把你們打的秋風換成書,都能裝滿這間屋子了。”
石川啄木對他話裏的抱怨充耳不聞,反而高興道:“北原昨天在你這裏啊,我還去他家裏找他呢——倉庫街那邊新開了家俱樂部,藝伎小姐是京都來的,不去坐一坐實在是浪費人生。”
一聽他說起眠花宿柳的事情,金田一京助就開始頭痛,也不想再聽這個浪蕩子怎麽帶壞北原白秋那個老實人,只好把話題強行轉移回他們最最開始談論的,樓上剛剛搬走的那位蘭堂先生身上。
這個話題相對安全,石川啄木咬着被泡軟的炸蝦天婦羅,含含糊糊說道:“既然蘭堂先生到港口Mafia的總部去工作了,跟北原不就是同事?要是他們倆碰到一塊幹活可就有意思了。”
石川啄木絲毫不掩飾自己想看戲的惡趣味,金田一京助在心裏哀嘆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朋友,嘴上卻無意間給北原白秋高高立起了fg,“不會吧,我聽說蘭堂先生很受看重,白秋就做些跑腿打雜的工作,應該是碰不到一起去的吧?”
他說得也有些猶豫,又忍不住嘆息起北原白秋好好一個名校高材生做什麽跑去社團裏面打混,簡歷沾過黑将來就很難找到什麽正經工作,肉眼可見的前途無亮。
對他的嘆息,石川啄木只專注吃着碗裏荞麥面,趁着金田一京助不注意翻了個白眼,“既然你這麽說,那大概是碰不上的了。”
——如果他們的那位好朋友,老實人北原白秋先生真的只是在港口Mafia裏打雜的話。
不過啊,石川啄木想,北原那漏洞百出的拙劣謊話,大概只有京助這樣單純的家夥才會深信不疑吧。
……
這邊兩人談論着搬走的蘭堂先生和好友北原白秋,那邊從賭場警衛三級跳到黑蜥蜴小隊長的蘭波,也第一次見到分配給自己的下屬們。
總共就兩個人,一個北原白秋、一個荻原朔太郎,兩個年輕人排排站,是蘭波看過去眼前一黑的生澀稚嫩難當大用,除了是個異能力者外可以說一無是處。
所以他不光要給港口Mafia幹活,還得給港口Mafia帶新人是嗎……
蘭波愈發深切體會到自己那句做慈善的戲言一語成谶,揉着額角拒絕了荻原朔太郎下次休息日去喝酒兼開歡迎會的提案。
“我那天有事。”蘭波說道,眼睛看着荻原朔太郎那張無憂無慮公子哥的臉,心裏在琢磨着該怎麽把這張臉操練到哭都哭不出來。
人已經到了他手底下,條件有限他也沒辦法挑三揀四,好在這兩個小家夥雖然生嫩過頭了點,異能力好好開發下還能派上些用場,不出意外他們會是他掌控港口Mafia的初代陣容,也會是給魏爾倫挖坑填土的主力軍。
當然,前提是他們倆能撐得過蘭波的訓練和考驗,沒有中途變成【彩畫集】裏的工具人。
“哎——”被蘭波拒絕,荻原朔太郎拖了個失落的長音,又去看北原白秋,“那就我們兩個去吧。上周我吃到一家好吃的店,特別是雞肉做得好,炖煮在奶油裏,表面撒着漂亮又粘稠的奶酪,酒也好,清酒和洋酒都有……”
面對這位比自己先進組織的前輩的盛情邀請,北原白秋卻也婉拒道:“抱歉,我跟朋友約了那天要去一家新開的店,不如下次大家都有空的時候,蘭堂先生也一起如何?”
荻原朔太郎聞言,不依不饒地糾纏說:“你說的是哪裏的店?新店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啦,只要有酒和蛋包飯——”
北原白秋歉意地打斷了荻原朔太郎的話,“不是吃飯的店,是一家書店。”
荻原朔太郎立刻就不說話了,像是聽到“書”這個字眼就渾身過敏似的,搓搓手臂要逃離北原白秋這個休息天去逛書店的異類。
有這個時間幹點什麽不好,讓他去看書他寧願休息日加班。
倒是蘭波聞言多看了北原白秋一眼,橫濱的書店本來就沒幾家,再把開業時間限定到最近這段時間,基本就可以确定北原白秋要去的店跟他是同一家了。
還有……
要跟朋友一起去啊……
蘭波若有所思。不過這點小事情并不影響他作為第一次跟下屬們親切會面的長官,在訓練場上利落地把兩個青瓜蛋打到橫着被送進醫務室,身上傷勢之慘烈,讓蘭波入職第一天就在同僚心裏留下了“下手狠辣”“實力強大”“殘忍無情”等印象。
雖然蘭波也沒準備在職場混個多好的人緣,但這個不在計劃內的開局屬實叫他心塞了一下。
他本來沒準備下這麽重的手,想只着打個半死不活立威就行,但誰讓對手實在差勁到超過了他的預計。蘭波現在還是沒有完全恢複的狀态,爆炸的後遺症和缺失的一年半都讓他的實力大打折扣,所以他就估摸着以前訓練新人的強度,意思意思先用了個五分力——還沒等他熱身完畢,對手已經躺在地上無力再戰了。
所以,怎麽能弱到這種程度呢。
從來都是跟法國精銳中的精銳練手的蘭波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下班後把二葉亭鳴叫出來喝酒,面對着目前唯一知道他來歷并且能聽他抱怨的對象,蘭波用這裏沒人聽得懂的法語把罪魁禍首魏爾倫從頭到腳罵了一遍,就連魏爾倫編個小辮子做個發型他都要對二葉亭鳴逼逼五分鐘悶騷臭美将來肯定禿頂,叫二葉亭鳴還沒見過魏爾倫本人,就先(被迫)聽了一晚上他的黑歷史。
這時候蘭波倒是充分發揮他的文學天賦了,罵得措辭優美抑揚頓挫,還不忘句句押韻——你說這要是寫成詩該多好,二葉亭鳴肯定誠心誠意地反複拜讀。
可惜蘭波還沒發展出這個興趣,罵完了就跟剛剛灌下去兩瓶烈酒的人不是自己一樣,神清氣爽地走出酒吧,面色如常地跟着二葉亭鳴回了家——書店那個家。
別問,問就是他醉了。
中原中也好奇地從房間裏跑出來圍觀喝醉的蘭波,被蘭波一把抓住按在懷裏狠狠揉搓了一番臉頰,濃重的酒氣熏得他頭暈目眩,連蘭波對着他喊“魏爾倫”是個什麽情況都不去深究了。
二葉亭鳴去廚房倒了杯蜂蜜水,又默默記錄了一會中原中也的黑歷史,才在孩子炸毛前把人解救出來。中原中也一溜煙逃進房間,關門落鎖一氣呵成。
二葉亭鳴把蜂蜜水塞進蘭波手裏,皺眉道:“喝完趕緊睡。”
就那兩瓶他喝下去都沒什麽感覺的酒,蘭波要是真喝醉了那才是有鬼。
“……哦。”
蘭波被二葉亭鳴壓着老實地喝了半杯蜂蜜水,指尖搓了搓感嘆中原中也臉頰的柔軟Q彈,又借着酒勁總結起自己對魏爾倫教育失敗的根本原因。
他恢複記憶之後,閑着沒事就在心裏頭琢磨自己親手養大的好搭檔怎麽就能那麽幹脆的背刺了自己。雖然蘭波承認自己對此負有一定不可推卸的責任,但追根究底……
“果然還是因為魏爾倫不夠可愛。”
蘭波舉着蜂蜜水像舉着酒杯,振振有詞。
歐洲人又不跟亞洲人似的臉嫩不顯老,魏爾倫經歷得多心智早熟更加顯老,被蘭波撿回去的時候就就又高又瘦看起來跟個成年人沒什麽兩樣了,政府派他到蘭波身邊來的名義也是搭檔。再加上魏爾倫做任務的時候可靠冷靜殺伐果斷,別說符合年齡的撒嬌耍賴一下就連情緒波動都少得可憐,真的叫人很難意識到他還沒成年。
也真的叫人很難對着那張面癱臉說出什麽心裏話,總感覺一開口就會先受到無情的嘲諷和冷笑。
蘭波好歹也是法國捧着哄着的天才超越者,也是要面子的好嗎。
但是,假如魏爾倫和中原中也那樣,是在七八歲的時候被撿回來——蘭波見過研究資料裏魏爾倫小時候的照片,金發碧眼漂亮得像壁畫裏的小天使,那麽不管再怎麽面癱臭臉不茍言笑,蘭波想自己也肯定願意一天對他說上八百遍我愛你。
沒錯,一切都是魏爾倫不夠可愛的錯。
蘭波放縱了一下酒勁上頭,就愉快地把鍋全部甩在了魏爾倫頭上,也不管自己的好搭檔是不是莫名其妙就噴嚏連天,以至于行跡暴露被敵人追着在海裏游了十幾公裏才脫身。
反正大冬天泡在海水裏的不是蘭波,蘭波喝完了溫熱的蜂蜜水又享受了個熱水澡,是仗着自己怕冷又體虛,搶了二葉亭鳴一半床和被子舒舒服服睡着的。
別問二葉亭鳴怎麽睡的,問就是“書”不用睡覺。
……
……貧民窟裏的野犬也不用睡覺。
黑夜是弱者最好的保護色,在所有人都睡去後,在貧民窟只剩下無窮無盡的黑暗後,是弱小無力的野犬最好的行動時機。
年幼的孩童從栖身的破屋裏鑽出,警惕地左右确認過附近安全後,才輕輕弄出點聲音讓藏在屋裏的妹妹出來。而後他分辨了一下方向,蹲下身讓妹妹爬到自己背上,便沒有半點猶豫地邁開腳步,踩過滿地的肮髒泥濘。
同伴勸他三思而行,告誡他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危險,那看似甜美的招工啓事只會帶來破滅悲慘的結局——誰會要貧民窟裏的孤兒做工呢,外面的人連他們一眼都覺得肮髒。
——他知道,這一切他都知道,但是……
但是,他不能讓妹妹永遠留在這裏。
要逃,要拼命地逃出去。
要從這個饑餓貧窮不見天日的地獄之中,要從被詛咒瘋魔堕落直至腐爛的命運裏……
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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